第九章

追进棺材讨工钱

1

王永昌拎着两包糕点从小山街的月盛斋里走出来。滦州府的槽子糕和绿豆糕,只有小山街上的月盛斋最好。王永昌每次来月盛斋买糕点,总是一半情愿一半不情愿。情愿是因为要给老娘买。老娘操劳了大半辈子,到老了就爱吃月盛斋的槽子糕,所以即使天上下刀子,王永昌顶着一口锅也要给老娘买回去。另一半不情愿则是因为大茄子。大茄子爱吃月盛斋的糕点是因为嘴馋。王永昌认为,女人嘴馋是一种瘾,就如同喝酒抽大烟,越惯着瘾头就会越大。所以,王永昌每次来给大茄子买糕点,心里就很大不情愿。但不情愿也没办法,自己当年写下的保证书被大茄子挂在家里的墙上。王永昌觉得,这保证书就像自己一辈子的紧箍咒。

王永昌从月盛斋里出来,旁边的枣杠子说,王总办,明天孟府就要出殡了。

王永昌哼一声说,苍天有眼啊,我真该给我老爸烧张纸钱,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枣杠子凑近王永昌说,孟府的这棚白事,办得可不太排场啊。王永昌冷笑一声说,他孟家现在还排场得起吗,听说矿上的工钱都发不出来了。枣杠子说是啊,听腰窝矿上的人说,已经拖欠两个月了。王永昌忽然站住了,看看枣杠子说,好啊,明天为孟熙臣送殡也别太冷清了,咱应该给他添点热闹。枣杠子点头笑笑说,嗯……明白了。王永昌又想了想,把手里的两包糕点交给枣杠子说,你让人把这两包槽子糕给我送回家去,这事咱得好好谋划一下!

枣杠子已经领会了王永昌的意思,于是跟王永昌商量之后就立刻回到开平煤矿的护矿队。枣杠子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他觉得这点事应该再简单不过。

但让枣杠子没有想到的是,他来到护矿队把这件事一说,却没有人敢吱声。开平煤矿的护矿队是枣杠子一手培养的。这时枣杠子看谁都不吱声,就脸色难看地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怎么,平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现在这点事就没人敢去?护矿队的人都面面相觑,仍没有人吱声。枣杠子的心里当然明白,没人敢去的原因当然是孟凡浩。自从这个看似斯文的孟凡浩突然出现在腰窝矿,做的几件事一件比一件厉害,而且他脚上的功夫也确实让人打怵。枣杠子想了想一拍桌子说,好吧,看来朝中无人啊,只有我这个总窑把亲自出马了!

枣杠子来到腰窝矿时,已是将近傍晚。

腰窝矿的井楼前面是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的西面是一片杨树林。在树林边上,一个老汉摆着一个茶摊。枣杠子来到空地朝茶摊看看,想了一下就朝这边走过来。几个浑身煤污的矿工正坐在茶摊跟前,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喝着大碗茶。枣杠子过来坐在茶摊跟前,要了一碗茶一边喝着一边跟老汉闲聊,最近生意怎么样啊?老汉一听就笑了,说,这么个小茶摊,还说啥生意不生意,也就是下井的人吃干粮,来这儿喝口茶润润嗓子。枣杠子说,是啊,你这茶摊恐怕也开不了几天啦。老汉看看他,连忙问,怎么……?枣杠子若无其事地说,你没听说吗,这腰窝矿上的孟老板明天一出殡,煤矿也就关张啦!枣杠子的话立刻引起旁边几个矿工的注意。其中一个方脸儿的矿工慢慢放下手里的茶碗,看看枣杠子说,你说,这腰窝矿要关了?

枣杠子说,是啊,现在他们孟家连丧事都办不起啦!

方脸儿对旁边的几个矿工说,这可不行,矿上还欠着咱两个月的工钱呢,我一家老小七八张嘴都等着这点儿工钱吃饭,煤矿真关了,咱的工钱可别打了水漂儿啊!

枣杠子一听就乐了,说,发工钱?孟家眼看就要卖房啦!

方脸儿矿工说,不行,咱得赶紧跟大伙儿商量商量去!

另一个矿工说,是啊,明天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几个矿工说罢就起身走了……

2

孟府的灵堂两侧各搭起一座起脊天棚。凡浩请来的僧、尼分坐两边,在钟鼓木鱼声中诵经超度。孟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忙碌。这是出殡前的最后一晚。凡浩已经吩咐过,所以每个人做事都格外小心。凡华仍跪在父亲的灵位前,看上去又累又饿已经快要支撑不住。老蒯在一旁看了,偷偷端过一碗粥递给凡华。凡浩看到立刻走过来厉声说,老蒯,你干什么?!

老蒯连忙从凡华的手里把粥碗拿走了。

凡华突然扑倒在父亲的灵位前,不知是悔恨,是委屈,是悲伤,还是对大哥凡浩的不满,第一次撕心裂肺伤心恸肝地一边呼喊着父亲一边大哭起来,直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凡浩在一旁看了一阵,转身出去了。凡华哭了一阵似乎累了,稍稍安静下来。这时凡浩端

过一碗米饭递给他。凡华抬起头看看大哥,伸手接过饭碗,抽抽搭搭地低头吃起来。

凡浩说,吃完了,接着跪在这儿,今晚给爸跪一夜!

说完就扭头走了……

凡浩一夜没有合眼。僧尼两棚通宵诵经,到黎明时更加钟鼓齐鸣,似乎是到了一个庄严的时刻。凡浩的心里很清楚,天亮时,为父亲出殡到墓地,这一下葬,父亲这一辈子就算走完了。凡浩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阵难过。于是叫过老蒯再次叮嘱,出殡时千万不要有什么差错。

事先算好的送殡吉时是上午辰时。

辰时到,孟府送殡的队伍开始从天合街出发,朝着西城门外浩浩****地走去。凡浩虽然按着父亲临终留下的话,送殡的执事仪仗一概没用,却也不想让父亲走得太冷清,于是请了一个响器班子,一路吹吹打打的总算有些动静。队伍绕过鼓楼,突然停下来。凡浩的心里立刻一股火蹿上来。按滦州传统的说法,送殡队伍在去墓地的途中是不能停下的,一旦停下来会对亡者的来世有影响。这时就见老蒯匆匆地从前面过来。

凡浩问,前面怎么回事?

老蒯说,您……去看看吧。

凡浩立刻和老蒯一起来到送殡队伍的前面。就见许多腰窝矿上的矿工,每人的腰间扎了一根白布带子,在送殡队伍的前面一字排开,跪在街上拦住去路。

老蒯说,你们不是要见大少爷吗,大少爷来了。

方脸儿矿工直起身说,我们要见的,是孟老爷。

老蒯听了诧异地问,见孟老爷,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方脸儿矿工说,孟老爷一向最体恤我们的疾苦,我们……要再跟孟老爷说句话!方脸儿矿工说着就号啕大哭起来。跪在当街的所有矿工也都跟着大哭。顿时街上哭成一片。老蒯连忙过来劝抚大家说,你们……你们有什么话,现在只管说出来……方脸儿矿工说,我们只求孟老爷一件事,他在临走之前,把我们两个月的工钱结清了。这样说着又大叫一声说,孟老爷,您可不能不管我们啊——!众矿工便越发放声大哭……

凡浩一直静静地看着,这时走到方脸儿矿工的面前。

凡浩说,你们要见孟老爷是吧?

方脸儿矿工说,我们要跟孟老爷说话……

凡浩突然回头大喊一声,老蒯,把棺材撬开!

老蒯听了一愣。

凡浩又说,把孟老爷从棺材里扶起来!

众人立刻都不哭了,一下安静下来。

凡浩说,你们不是想跟孟老爷要银子吗?我现在就让他从棺材里出来,你们当面冲他要!要完了银子,我还得赶在午时以前给他下葬!别误了我的事!

跪在地上的矿工一下都面面相觑。

凡浩又喊了一声,老蒯,撬棺材!

凡浩说罢转身就走。众人立刻都不知所措了。

老蒯连忙拉住凡浩说,大少爷,还……真撬棺材啊……

凡浩说,撬!今天不撬也得撬,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方脸儿矿工从地上爬起身,走过来说,大少爷,您也别这样啊,这……让孟老爷的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啊……凡浩看看他说,你们想过让孟老爷的在天之灵安生吗?你们这样拦街闹事,让他不能顺顺当当地入土,你们是心疼他,还是存心跟他过不去?

跪在街上的矿工立刻都不说话了。

凡浩说,你们打听打听,可着这滦州府,从古至今有你们这么干的吗?这得多大的仇怨才拦着不让出殡?我现在跟你们各位说清楚,你们如果想找孟老爷要工钱,我立刻就把棺材撬开,你们当面冲他要,可如果他没给,你们也别再来找我!如果冲我要银子,现在就给我把路闪开,今天是孟老爷的头七,二七之前,我替孟老爷把工钱发给你们就是了!

矿工们又面面相觑。

方脸儿矿工突然大叫一声,孟老爷,我们给您送一程啊——!

众人立刻纷纷站起来哭嚷着,我们送孟老爷一程啊……

于是送殡的队伍壮大起来。顿时哭声震天,浩浩****地朝城外走去……

3

美娟一上午坐立不安。心里忐忑地算着,今天该是孟府出殡的日子了,可不要再出什么意外。但表面却又不能流露出来,只好偷偷地让杏花去街上打听消息。

这时,美娟一边伏在书案上临摹郎世宁的《百子图》,一边听杏花说着打听来的事情。杏花知道小姐的心思,说得也就格外细致。最后说,小姐啊,这件事现在滦州府都传遍啦,咱们的这位大少爷可真不是一般人,生生把这样大的一

件事给压下去了!美娟听了点点头,心里长长舒出一口气。杏花又说,您说谁能想到啊,在那个时候,大少爷竟然敢让人把棺材撬开,从棺材里把孟老爷扶出来!真亏他想得出呢!美娟沉一下,若有所思地说,可是……大少爷后面还有更麻烦的事呢。杏花问,什么麻烦事?美娟说,他既然答应了矿上的人,在孟老爷二七之前把工钱发下去,到时候就得兑现,可他去哪儿弄这样大的一笔银子呢?

杏花点点头,是啊……

美娟说,据我所知,孟家这些年是从不拖欠工人工钱的,如果不是银根吃紧,今天也不会闹出这样一场事来,而且从孟老爷的这场白事可以看出,孟家确实是捉襟见肘了。美娟说着,无意中将书案上的笔洗碰了一下,里面的水立刻洒到桌案上。杏花连忙过来帮着美娟将画了一半的画移开,又赶紧收拾着。这时无意中朝窗外看一眼,说,老爷回来了。

蔡宣霖和管家老胡匆匆走进院子,看样子似乎有什么事。

蔡宣霖低声说,你来书房,跟我说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老胡应一声,跟着蔡宣霖来到书房。

老胡说,我已经问清楚了,这一回劫咱盐船的,又是凤凰山上黑彪那伙人。蔡宣霖哦一声叮问,你确实打听清楚了?老胡说是,不过黑彪又已经转手,把劫咱的这批盐倒卖给那个叫巴特尔的蒙古人了。蔡宣霖听了皱皱眉说,这个巴特尔,一边跟咱做生意,暗中还吃黑食!老胡说,他从黑彪的手里买便宜啊,我听说,这个巴特尔的胃口越来越大,现在不光是盐船,连黑彪劫的煤船他也照单全收,照这样下去,咱滦州府这块地面就得让他搅乱了!

蔡宣霖点点头,又问,你算了吗,咱们这次的损失,大约有多少?

老胡说,损失不小啊,少说也得有上千两银子。

蔡宣霖疲惫地喘出一口气说,嗯……你先去吧……

老胡应一声退出去了。美娟走进书房。

蔡宣霖看看女儿说,美娟,你有事啊?

美娟说,爸,孟家的事,您听说了吗?

蔡宣霖哦一声说,你是说……今天出殡的事吧?

美娟说,现在看来,孟家那边是遇到大难处了。

蔡宣霖叹息一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还有点事,你先去吧。

蔡宣霖已看出女儿美娟想说什么,所以不等美娟说出来就把口封死了。美娟很聪明,自然已明白父亲的意思,于是没再说话就从书房里出来。美娟朝自己房走着,无意中看到台阶下面父亲的几盆牡丹,心里忽然动了一下,于是叫了一声管家老胡。

老胡立刻走过来问,小姐,什么事?

美娟说,你到我房里来一下。

老胡随着来到美娟的房里。美娟走到书案旁边的画缸跟前。画缸里插着许多画轴。美娟回头对老胡说,你现在去小山街,把芳墨斋的唐老板给我请来。

老胡听了诧异地问,请芳墨斋的唐老板……干什么?

美娟说,叫你去请,你去就是了,不用多问。

老胡又看看美娟,转身出去了。

一会儿,蔡宣霖匆匆走进来,身后跟着老胡。蔡宣霖进来一看就愣住了,只见美娟已让杏花将画缸里所有的画轴都拿出来,正在用一根绸带打捆,旁边已经放了几捆系好的画轴。蔡宣霖走过来问,美娟,你这是……要干什么?美娟淡淡地说,芳墨斋的唐老板早就听说我的这些闺中画作,托人来说过几次,一直想出高价收买,可我觉得这毕竟是闺中之物,不好示人,不过……现在这时候,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蔡宣霖坐下来,看一眼女儿,叹口气。

蔡宣霖当然明白女儿美娟的心思。于是说,美娟啊,我不是不想帮孟家,可现在咱的盐船刚刚又被凤凰山上的黑彪劫了,少说损失了一千两银子,还有,说一句到家的话吧,孟家现在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况,是大厦将倾,还是一时不便?我还不太摸底。如果是一时不便,我拿出些银子帮他们一下也未尝不可,可如果是大厦将倾,凭他孟家那样大的一个摊子,再怎么帮也是杯水车薪,搞不好还会是饮鸩止渴啊。美娟说,可不管怎样说,我们现在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蔡宣霖沉了一下,看看女儿点点头说,好吧,我现在说一句这样的话,如果孟家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不会坐视不管的,到时候一定出手相助就是了。

美娟说,那现在……?

蔡宣霖说,只要他孟凡浩亲自登门,我不会拒绝,这总行了吧?

美娟立刻说,爸,您说话……可算话?

蔡宣霖无奈地笑一笑说,绝无戏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