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墓碑浮出水面

1

酒腻子的一条腿受了伤,却因祸得福。

两天前,凡浩来家里看望,还特意带来了两瓶滦州烧酒,几斤小山街白记汤锅的酱驴肉。凡浩告诉酒腻子,他这一次是为矿上受的腿伤,所以只管在家里安心将养,工钱矿上照发就是。酒腻子听了很感动。当初孟老爷就很体恤矿上的工人,现在凡浩到底是从花旗国留洋回来的,见过大世面,做起事来就更不一样。于是酒腻子也就心安理得地真在家里养起伤来,每天喝着滦州烧酒,吃着白记汤锅的酱驴肉,便觉得这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酒腻子是腰窝矿的技工,每天只管巡查井下的安全情况,是否有瓦斯,或有没有透水塌方一类事故的征兆。酒腻子用来监测事故的方法很独特。此前矿工在井下干活,都是挂一只黄雀笼子,黄雀的感觉最灵敏,稍有不测就会蹦跳着乱叫。但酒腻子认为黄雀仍不够灵。他在井下巡视,总是拎一只老鼠笼子。酒腻子对人们说,老鼠的听觉和嗅觉才是最灵敏的,地下几十里外发生的事情,它们都能感觉到。但酒腻子嗜酒如命,高兴的时候,总喜欢在他的老鼠嘴里抹一点白酒,这一来就使老鼠和他一样经常醉得晕头转向。洪武曾对酒腻子说,迟早有一天,他这嗜酒的毛病会误大事。洪武的话,酒腻子听着自然很不顺耳。但洪武是酒腻子的拜把子兄弟,论着还要叫一声大哥,所以洪武的话酒腻子虽不爱听,也不好说什么。

这天上午,酒腻子把一条伤腿放在**,正一边喝酒哼着蹦蹦儿戏,突然听到窗外一阵杂乱的人声。接着就有人喊,冯大牛在不在?出来!

酒腻子问了一声,谁啊?就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院子里已经站满官府的兵丁。一个差官走过来,上下看看酒腻子问,冯大牛在吗?

酒腻子说,他不在……什么事啊?

差官说,不关你的事,他去哪儿了?

酒腻子说,不知……他去哪儿了。

这时大牛刚好挑着几块石头从山坡上下来。酒腻子远远看见了,立刻喊,大牛,快跑!快跑啊——!大牛也已看到了自家门前的兵丁,听到父亲的喊声,扔下肩上的担子就朝山上跑去。一伙兵丁立刻追过去,很快就摁倒大牛,将他绳捆索绑地押回来。

差官对酒腻子说,你包庇官府疑犯,一块儿带走!

酒腻子立刻说,我……我犯什么王法啦?

一边挣扎着就被兵丁拖走了。

此时孟府这边也已得到消息。管家老蒯匆匆地来到书房,对凡浩说,大少爷,酒腻子和大牛爷儿俩让官府抓去了!凡浩听了一愣问,怎么回事?老蒯说,现在具体的还不清楚。凡浩想想说,大概跟他们拔了开平公司的米字旗有关,这样说洪武叔也危险了,你赶快去找洪武叔,叫他先去外面躲一躲。

老蒯应一声急急地走了。

2

凡华直到下午才小心翼翼地回来。

此时灵堂那边只有一个家人在烧纸。凡华贴着院墙朝里溜着走,看到家里上上下下

的人都身穿孝衣,站在院子里,听大哥凡浩在说话。凡浩对众人说,今天是老爷一七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出殡的大日子,虽然他老人家临终有话,要丧事从简,这最后一天我还是请了僧尼两棚经,为他老人家超度一下。大家从现在起都要小心,别再出什么纰漏。这时老蒯匆匆走过来。在凡浩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凡浩立刻看看老蒯,就朝大门口走去。

凡华看了心里一沉,赶紧回自己房去了。

凡浩和老蒯来到大门口,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正等在这里。老蒯说,这是老张。然后又对叫老张的工头说,这是我们孟府的大少爷,你有话就对他说吧。

凡浩问,怎么回事?

工头老张说,大少爷,孟老爷的墓我已经修好了,这账到底怎么个结法?

凡浩回头看看老蒯问,怎么,修墓的账还没结吗?

工头老张笑一下说,您这府上正办丧事,账要是结了,我能跑来添这个乱吗?俗话说得好,这阳宅的账好欠,阴宅的账可不好欠啊!

凡浩说,老张师傅,你话别说得这么难听,究竟怎么回事?你放心,我孟凡浩阴宅阳宅的账都不会欠!工头老张说,大少爷,我问句不该问的话吧,你们孟府的这位二少爷,跟您是同胞兄弟吗?老蒯立刻在一旁说,放肆!你这是什么话?!

凡浩拦住老蒯,说,你接着说。

工头老张说,本来我是敬重孟老爷的为人,也久闻您大少爷的大名,所以才跟二少爷说,只要把修墓的账给我结清就行了,为孟老爷刻碑这活儿,我奉送。可您孟府的这位二少爷不光不给我结账,买的这块石料……哼,我真没法儿说了。

凡浩立刻瞪起眼说,石料怎么了——?

工头老张说,您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凡浩立刻带着老蒯和工头老张一起来到城外的墓地。墓地已经修好,看上去虽不太豪华,却也庄严肃穆。工头老张引着凡浩来到墓地旁边,将一堆稻草帘子掀开,露出一块乌黑的石料。工头老张说,大少爷,您自己看吧。凡浩走过来,蹲下仔细看看这块石料。凡浩并不懂石头,从形状估算约摸有六尺乘四尺,看上去倒也方方正正。

工头老张说,大少爷您不懂,当然看不出来,这叫片石,是石料里最不值钱的石头,而且根本下不去凿子,一凿一个坑,什么样的人家儿也没有用这种石头做墓碑的!

凡浩慢慢抬起头问,这块石料……是二少爷买的?

工头老张说,是啊,二少爷还说,如果我不把这块石料凿出来,他就不给我结账,让您说,这不是难为人吗?这种破石头,你就是打死我,也凿不成石碑啊!

老蒯在一旁说,大少爷,其实这事……我早已听说了,二少爷跑去小山街的赌局赌了几天,把那二百两银子都输光了,可我听了不相信,就没敢告诉您……

凡浩点点头说,你回去,先把账给老张师傅结清了吧。

老蒯看看凡浩说,大少爷,您可别跟二少爷……

凡浩说,走,回去。

3

凡华回到

自己房里躲了一阵,听听外面没了动静。于是小心翼翼地出来,叫过家人陈三问了问,才知道大哥凡浩已经带着老蒯去墓地了。凡华的心一下越发地悬起来。他知道,只要大哥凡浩一到墓地,就什么都清楚了,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可想而知。

凡华又在自己房里想了一阵,就到母亲的上房来。

孟夫人一连几天没有睡好,看上去有些憔悴。这时见凡华进来,就有些埋怨地问,凡华啊,你这几天跑到哪儿去了,家里这么多事,该帮帮你大哥啊。凡华吭哧了一下说,嗯,我大哥……交给我外面的事了,那边修墓,还有……买墓碑石料的事。

孟夫人问,办得怎么样了?

凡华说,差不多了……

孟夫人看看凡华问,你今天,怎么了?

凡华看一眼母亲说,您……说说我大哥吧,他脾气……太大,怪吓人的。

孟夫人叹息一声说,你也得理解你大哥啊,这些日子出了这么多的事,现在家里外面,再加上矿上的事,都得你大哥一个人操心,也难为他了。

凡华嗯一声,转身刚要走,就听大哥凡浩在院里吼道,凡华,你给我出来——!

凡华心里一惊,慢慢从屋里蹭出来,胆怯地看看凡浩,叫了一声,大哥……

凡浩怒气冲冲地说,你跟我来!

说罢就朝书房走去。凡华迟疑了一下,只好跟过去。

这时孟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来到院子里。只见凡浩走进书房,待凡华跟进去,转身哐地把门关上。接着,屋里就传出叮叮哐哐的痛打声和凡华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老蒯连忙去把孟夫人请出来。孟夫人听到书房里的叫声也慌了,过来推推门,门却在里面反锁了。孟夫人急急地问,这……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老蒯叹口气说,唉,这二少爷啊……也太不像话了……

此时孟府的人都在院子里朝书房看着,却谁也不敢上前敲门去劝。凡华在里面又惨叫了一阵,书房的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凡浩拎着被打得一塌糊涂的凡华走出来,扔在当院,又转身进去了。凡华趴在院子里,满脸鼻涕眼泪地哭着,你是什么大哥啊……爸爸尸骨未寒你就这样打我,下如此狠手啊……手足相残啊……妈啊,您也不管管我大哥啊……孟夫人走过来,抹着眼泪叹息一声说,凡华啊,你怎么就这样不长进呢,你爸临终时说的话,你忘了吗,要听你大哥的话,你如果做错了事,大哥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凡华泣不成声地说,可他……他这是往死里打我啊……

这时凡浩又从书房里出来,拎起凡华就朝灵堂走去。

凡华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次真的是闯下了大祸。父亲的墓碑没有修好,如此一来误的事非同小可,所以大哥凡浩才动这样大的气。他想到这里,便越发吓得不知所措。凡浩将凡华拎到父亲的灵位前,按着他跪下说,现在,你当着爸的面说清楚,你都干了些什么?!

凡华跪在地上,只是低着头哭泣。

凡浩说,你就跪在这里!一直跪到明天出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