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乘人之危

1

百利船业公司的于老板和永发银号的康老板已在孟府的客厅里坐了一个上午。于老板和康老板显然都是泡账的老手。泡账也有泡账的规矩,一个“泡”字,就说明了这种要账方式的独特性。既然这账是泡,而不是讨,更不是追,那就不能急,也不能恼。这时一般家里的账主子都躲起来,不过没关系,只要坐在对方的府上,不紧不慢地喝茶,一边喝茶一边等,到了一定的火候,欠账的主人沉不住气了自然就会出来露面,这时既把账要了,彼此还不伤和气。所以,只要别泡得对方翻脸,这种要账方式一般还是可取的。不过哪一种要账的方式都要有成本,比如交情的成本、情绪的成本,甚至肢体冲突乃至对簿公堂的成本等等。泡账也要有成本。泡账的成本就是时间。既然是泡,自然就会有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这就要有充分的耐心。此时,于老板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又放下,笑一笑说,蒯大管家,这茶是不是该换了?堂堂的孟府,总不能用凉茶招待客人,当年孟老爷在世的时候可没这规矩啊!

老蒯说,要我说……您二位就别等了,我们大少爷事多,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于老板笑笑说,没关系,你们大少爷事多,我事少,我可以等。

康老板也操着湖南口音说,今天见不到孟少爷,我是不会走的。

老蒯点点头说,好吧,如果这样,您二位先坐,我那边还有点事,少陪了。

老蒯说罢就从客厅里出来。这时刚好看到凡浩回来。于是连忙迎过来,压低声音说,哎呀大少爷,百利船业的于老板和永发银号的康老板,已在客厅泡了大半天了,说是今天不见着您,他们就不走。凡浩想想说,于老板是为烧船的事,这永发银号的康老板,他来干什么?老蒯嗨一声说,其实这永发银号,当初老爷在世的时候一直跟咱有银子上的穿换,康老板跟咱老爷的私交还不错呢,这不,人一殁就变脸了,这就是生意人啊!

凡浩点点头说,明白了,我去看看。

老蒯连忙说,大少爷,要我说您就别露面了,这些人都是泡账的油子,难对付,就这么耗着他们,等他们泡累了自然也就走了。凡浩说,耗走他们也不是办法,今天耗走了,明天还得来,我还是去看看吧。说罢,就朝内院的客厅走来。

于老板一见凡浩进来立刻起身说,哎呀大少爷,我们总算把您等回来啦。

康老板也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啊!

凡浩笑笑说,是啊,知道你们二位着急,老蒯,把上好的大红袍沏一壶来!

于老板说,大少爷,咱们都是透亮人,您该明白,我们不是来跟您喝茶的。

凡浩点点头说,好,你说吧。

于老板说,您当然知道我要说什么,咱就放下远的说近的吧,腰窝矿前面的欠账先不提,就说这次烧的十八条船吧,现在除了三条还趴在东大河的船坞上修理,剩下的十五条全都报废了,腰窝矿究竟打算怎么个赔法儿,什么时候赔,咱今天得说道说道了,前一阵子您左说没银子,右说没银子,现在银子拿回来了,咱这账总该算算清楚了吧?凡浩一听就笑了,说,消息真快啊,我这银子在身上还没焐热呢,你们就知道了?康老板,你说吧,什么事?康老板说,当初孟老爷在世的时候,我永发银号跟腰窝矿可是经常有银子往来的,现在我放的银子,咱们也该彻底清一清账了。凡浩点点头,说,好,二位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现在先告诉二位,没问题,甭说我今天拿回这点银子,就是没这点银子也没问题,咱先一样一样说,康老板,你永发银号跟我腰窝矿的往来不是一年两年了,对吧?你现在要想彻底清账,我也同意,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银号,我腰窝矿以后也不想再打交道,咱这次彻底算清了,从今往后两不相认。不过你得容我一下,我要让人先把这些年跟你永发银号的账捋清楚,放心,我孟凡浩是见过钱的人,一两银子也不会少你的。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康老板一下有些尴尬,点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

凡浩又说,至于你,于老板,前面我腰窝矿欠你的账,我已经让人盘清楚了,现在就说这十八条船,你的意思,这些船是在我腰窝矿的码头烧的,所以就要由我腰窝矿赔,是吗?

于老板微微一笑说,这是咱滦州府多少年传下的规矩,船有损坏,由租家赔偿。

凡浩点点头嗯一声说,不错,这是个好规矩,可如果这租家,不止是我一家呢?

于老板一愣问,您……什么意思?

凡浩说,你于老板这十八条船,那天晚上如果没被烧,我也装了煤,恐怕也运不到天津吧?船到张家湾就会改道了,据我所知,凤凰山上的黑彪那天晚上已经等在张家湾,他劫了这十八条船的煤,卖给那个叫巴特尔的蒙古人之后,跟你说好运到什么地方去了吗?如果这样说,加上黑彪和巴特尔,你这十八条船就应该是三个租家了对不对?三一三十一,理应由我们三家来承担才是啊?于老板,你这可是窝赃销赃,按大清例律该怎么处置,你知道吗?

于老板一下冒出汗来。

凡浩说,于老板,我再实话告诉你,我这两天刚去府衙见过合大人,我是看在你百利船业跟我腰窝矿多年关系的分上,才没把这件事向官府举报,否则会怎么样,你应该明白。于老板已经在不停地抹汗。凡浩笑一笑又说,这样吧,你们二位今天等了这么久,也多有辛苦,晚上就不要走了,我在小山街的庆丰楼请二位吃顿便饭,怎么样?

于老板连忙说,不敢不敢,还是……我们请大少爷吧。

凡浩说,那就不必了,我事多,既然如此咱就两便了。老蒯,送客——!

于老板和康老板连忙起身告辞。

老蒯从外面送客回来,看到凡浩疲惫地坐在

椅子上。老蒯说,大少爷,您这一招可太漂亮了!这于老板一直脚踩两只船,黑白通吃,今天您算是打到他的七寸上了!凡浩说,还得尽快想办法啊,现在外面还欠着很多账,我从蔡家拿回的这点银子,只够给矿上发工钱的。

老蒯叹息一声说,现在咱孟家,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凡浩问,天津那边欠的煤款,还有多少没回来?

老蒯说,过去的陈年旧账就不说了,眼下能回的,只有一笔。

凡浩说,一笔也好,你让人去催一催,总能解一下燃眉之急。

老蒯点点头说,好,我这就去。

2

胡华决定,在去天津之前去见一下鲍尔温。

胡华对鲍尔温的印象并不好。他觉得这个英国人的占有欲望太强烈了。当然,胡华很清楚,每一个踏上这片富饶土地的外国人都会怀有一种占有欲。但占有欲也不能过于强烈,过于强烈就是贪婪了。胡华认为,这个叫鲍尔温的英国人就太贪婪,甚至可以说是贪得无厌。但这时的胡华作为一个年轻的美国人,毕竟是英国墨林公司的雇员,而且被派到开平矿业公司来协助鲍尔温工作。所以,他也就不得不与鲍尔温维持表面的关系。

胡华在这个上午走进鲍尔温的办公室时,鲍尔温正站在墙边,伸着头研究一幅“大清国煤矿分布图”。他回头看到胡华走进来,立刻说,哦,赫伯特,听说你要去天津的墨林公司总部?胡华说是,公司让我回去,研究一下滦州的矿源情况,制订下一步的计划。鲍尔温点点头说,是啊,我越来越发现,这滦州真是一个矿产丰富的地方啊,值得我们大英帝国在这里大做文章!下一步,如果再把开平煤矿和腰窝煤矿连起来,局面就会彻底打开了!

胡华说,不过现在,您如果想得到腰窝矿,恐怕时机还不成熟。

鲍尔温立刻笑着说,嗯——不,不!赫伯特,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现在是得到腰窝矿最好的时机!孟熙臣已经死了,现在腰窝矿群龙无首,据说矿上的工人已经在向孟家追讨工钱,我们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想办法把腰窝矿收过来!

胡华说,可是,现在孟家的大少爷,这个孟凡浩,是很难对付的。

鲍尔温笑笑说,这个孟凡浩,我已经听说了,我很愿意和他较量一下,我在英国的时候是一个剑客,对手越强大我会越兴奋。鲍尔温说着,又朝墙上的挂图指了指,赫伯特,我仔细研究过了,这个腰窝矿的地势太妙了,几条矿脉在这里交会,如果再和周围的小煤窑连成片,那就更有发展前景了!可是……胡华说,我可以断言,至少现在,您还得不到这个矿。

鲍尔温说,好吧,我亲爱的赫伯特,咱们打个赌吧,我赌十英磅。

胡华笑笑说,我同意,我赌一百美元。

这时约翰走进来。

鲍尔温问,都准备好了吗?

约翰说,准备好了。

鲍尔温嗯一声说,你和王永昌一起去吧,他更了解孟凡浩,知道该怎样说话。

约翰点点头就转身出去了。

鲍尔温看一看面带疑色的胡华,忽然笑了。他走到胡华面前,把一只白皙却有些毛茸茸的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我亲爱的赫伯特,咱们刚才打的赌,一言为定?

胡华说,一言为定,不过刚才……?

鲍尔温哦一声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计划,已经开始实施了。

3

凡浩在这个上午仍埋头在书房里翻看矿上的账本。老蒯刚刚又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是天津那边回话儿了,拖欠的银子,恐怕一时还不能还。凡浩听了心里立刻又是一紧,连忙问,为什么?老蒯苦笑着说,如果人家不想还银子,理由自然很多,可这是咱多年的老客户,又不好撕破脸,所以……咱就是有话也没办法说出来。凡浩意识到,现在真的要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原指望这笔银子如果回来,还能抵挡一下,现在却连这个指望也没了。

老蒯看一眼凡浩说,大少爷,咱们……要尽早做打算啊。

凡浩问,你说的打算,指什么?

老蒯说,咱腰窝矿的北面,还有一座矿山……

凡浩立刻瞪起眼说,你让我……卖矿山——?!

凡浩抓起桌上的账本猛地摔到地上。老蒯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做声了。

凡浩说,我告诉你,以后别再跟我提这种事!

老蒯说,是……大少爷……

这时家人陈三进来说,大少爷,外面来人了。

老蒯说,我去看看。说罢就转身出来了。

老蒯来到院子里,见约翰和王永昌带着枣杠子和几个人走进来。

老蒯问,你们……有什么事?

王永昌说,请你们大少爷出来,洋人有事要跟他商量。

这时凡浩已从书房走出来。凡浩看看王永昌,又看看旁边的约翰问,你们,要跟我商量什么事?王永昌一见凡浩就笑了,说,孟大少爷,我今天可是雪中送炭啊,给你们孟府送喜信儿来啦。说着回头看看约翰。约翰走过来说,孟少爷,这对你们确实是一个好消息,我带来鲍尔温先生的一封亲笔信,请您先看一下。说着,就把一封信交给凡浩。凡浩接过看了看,慢慢抬起头,看着约翰说,你们开平矿业公司……想收购我的腰窝矿?约翰点点头说,对,我们已经听说了,你们腰窝矿业公司的资金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所以鲍尔温先生考虑,如果你能把腰窝煤矿出让给我们,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个解决资金的办法。

凡浩笑一笑问,这样说,鲍尔温先生是在帮我解决困难?

约翰说,对,孟少爷,就是这个意思。

凡浩说,好啊,那咱们就谈谈吧。

王永昌立刻问,你……同意卖腰窝矿?

凡浩说,同意,鲍尔温先生的一番美意

,我怎么好驳呢?谈谈价钱吧。

约翰立刻又拿出一份合同,递给凡浩说,这是我们草拟的一份转让协议,孟少爷可以先过目一下,具体条款还可以商量。凡浩接过看了看,笑了,抬起头对约翰说,你们用这个价钱,就想买我的腰窝矿?约翰连忙说,如果孟少爷认为价格不合适,我们还可以再谈。

凡浩说,好吧,那咱们就谈谈吧,我问你,你们英国的白金汉宫,卖多少钱?

约翰眨眨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凡浩说,你们的白金汉宫卖多少钱,我的腰窝矿就卖多少钱。

约翰的脸一下涨红起来,说,孟少爷,你这是对我们大英帝国的侮辱!

凡浩冷笑一声说,我侮辱你?现在是你来侮辱我!你以为你们的白金汉宫跟我的腰窝矿卖一个价钱就委屈了是吗?告诉你,委屈的是我!我的腰窝矿能挖出煤来,而且从祖辈就挖,今后子子孙孙还能一直挖下去,你们的白金汉宫能挖出什么?除了几个梳着羊毛卷儿的老头老太太,还有什么?你回去告诉鲍尔温,你们英国人以为自己是谁啊?这全世界想占哪个地方就可以占是吗?你们不是号称日不落帝国吗?今天我这腰窝矿你们就占不了!你大英帝国的日头,到我腰窝矿这里就得给我落下来!凡浩说着,又指一指旁边的王永昌和枣杠子几个人,约翰先生,你以为滦州人都是他们这副德行的吗?你还没见过真正的滦州人!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孟凡浩就是穷死难死急死饿死,就是把自己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卖了,也不会卖祖宗留下的这份矿产!你们一直处心积虑地弄出各种事来,不就是想得到我的腰窝矿吗?我今天就告诉你们,你也把我的话带给那个白金汉宫里的老太太,死了这份心吧!

凡浩说着把手里的合同三下两下扯得粉碎扔到约翰面前的地上,然后回头对管家老蒯说,老蒯——送客——!这是大清国的孟府,以后别给我什么人都放进来——!

这样说罢,就转身朝里走去……

4

美娟临摹郎世宁的《百子图》已经有了些模样。到了这时,下笔也就越发仔细,一丝一毫都格外精心。此时美娟一边画着,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现在孟家那边丧事已经落定,矿上的工钱也发下去了,虽说肯定还会有些七七八八的杂事,但总算可以稳一稳了。于是,美娟就想到那件一直放在心里的事。美娟觉得,现在应该追究一下这件事了。

这时管家老胡在门外说,小姐,您叫我?

美娟让老胡进来,然后笑着说,胡管家,你可真难请啊。

老胡连忙说,小姐拿我取笑了,老爷那边一直跟我说盐场的事,脱不开身,小姐有什么吩咐?美娟朝杏花示意了一下。杏花立刻走到门外,探头朝左右看了看。美娟这才说,我现在要交给你一件事,这事只有你我和杏花三个人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明白吗?

老胡问,老爷和夫人……也不能说吗?

美娟说,暂时不要对他们说。

老胡说,明白了。

美娟拿过两轴已经捆好的画交给老胡说,你把我这两轴画拿到小山街的芳墨斋去出手,不过要叮嘱唐老板,千万不准挂出来卖,这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老胡点点头说,明白了。然后转身要走。美娟连忙叫住他说,哎,我的话还没说完,重要的事在后头呢。

老胡站住说,哦,小姐,你说吧。

美娟说,你上次说,你家有个老邻居,他儿子在官府的大牢里当差?

老胡说,是啊。

美娟走过来,在老胡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老胡立刻有些吃惊地看看美娟说,小姐的意思是……?美娟说,你去按我说的做就是了,卖这两轴画的银子,你留着,就是干这个使的,如果不够你再说话,我还可以想办法,不过这事儿,你千万不能露出去。

老胡说,小姐放心吧。然后就出去了。

老胡的心里有数。他已听蔡老爷透露过,说是孟府的孟老爷死得有些蹊跷。但让老胡没有想到的是,小姐竟然让他来调查此事。老胡的这个邻居姓马,当年夫妻俩是开油盐店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后来儿子小马长大了,在官府里谋了一份差事,日子才过得松快一些,油盐店也就盘出去不再干了。老胡在心里谋划了一下午,这天晚上,就让小马把官府大狱里的牢头儿约到一个小酒馆。小马是个很机灵的年轻人,引着牢头儿来到酒馆,一见老胡就介绍说,这是胡大叔,在蔡府当大管家,当年是我家的老邻居,从小看着我长起来的。然后又为老胡介绍,这是张头儿,在官府当差的老人儿了,牢里的事,没他不知道的。

老胡一听连忙敬酒。

张头儿说,胡大叔不用客气,小马是我的小兄弟,在官府当差的这些人里,顶数小马跟我关系最近,您想打听什么事,只管问我就是了,一般这官府大牢里还真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老胡听了就放下酒杯,先朝周围看一眼,然后凑近张头儿问,那我就随便打听一下,当初腰窝煤矿的孟老爷,是不是关在你们的大牢里?

张头儿听了立刻和小马对视一眼。

张头儿说,是啊,就是关在我这边的牢里,而且是我的手下看守。

老胡又问,你还记得,在孟老爷临出狱的那天晚上,是谁当班吗?

张头儿稍稍愣一下,然后就乐了,说,这您可问着了,就是小马!

小马迟疑了一下,也说,是……是啊,那一晚是我当班。

老胡先是哦了一声,接着立刻说,来来,喝酒。

小马又试探地问,胡大叔,您问这个……干吗?

老胡一边斟着酒说,哦,是他们孟府的人,觉得孟老爷临出狱的那天晚上得到牢里各位班头的关照,前一阵一直忙着发丧,现在腾出手来,就想感谢一下。

张头儿迅速地看了老胡一眼,没再说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