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承都眉头大皱,暗思自己一语不慎,惹得杨广龙颜大怒,接下来是要拨其逆鳞将天下百姓之疾苦一五一十的说出,还是顺其性子将话语悄然掩饰,一时之间,不禁两难。

杨广见他皱眉不语,轻轻的“哼”了一声,道:“怎么,承都,连你也不敢说实话了?”

宇文承都心中叫苦不迭,暗道:“我怎会不说实话?只是,便是我说了实话,你也听得进去才行啊?若是你再不信我只言片语,我将百姓的疾苦说得再绘声绘色,你也是当我在虚言!”

杨广脸色又沉了几分,道:“怎么,现在说不出来了?那朕只能当你先前的话都是假的了!该怎样做,也不用你来教朕了!”

“陛下,不可!”宇文承都听杨广话语中大有一意孤行之意,连忙断然阻止,道:“陛下,臣方才确实怕说话不中听,既然陛下要教臣说,臣也只得说了!”

杨广微微“哼”了一声,却不多说什么,似乎颇为不屑的默认了。

宇文承都拱手颔首,缓缓收敛自己的心神,道:“陛下不知,近几年我大隋修驰道,来运河,固长城,巡四境,虽说无不是震慑天下诸夷,然而群集而行,未免太耗民生。这四桩伟业,动用民力何止千万?因之牵扯周转,又何止千万?由是国库之收,五折其二,国库之支,倍于常年。国力如何,单是国库收支,便已见分晓。四年之间,入不敷出,眼看仁寿年间之余用,都险些耗尽。若陛下要出征,国库不支,将取之何处?自是由百姓处,而百姓不堪徭役,生息凋敝,又如何支持?此刻我大隋虽是不生乱相,但此战一开,恐隐而不发的矛盾顿时显现,那乱相也接踵而来!这便是臣所云不谐之情。臣无万一危言耸听之语,拳拳肺腑之言,还望陛下明鉴!”

杨广听的脸色微变,那国库的实情,他是知道的。虽说此刻遗余尚多,但比之大业之初,果真少了众多。若是再这般的无节制挥霍一番,只怕国力真的要透支了!

看了看跪倒在地,却是话语铿锵有力的宇文承都,杨广的脸色反反覆覆的变了一次又一次。宇文承都之言,句句无懈可击,可是,听在耳里,却那般的不舒服。

宇文承都屏息凝神,鬓角上已经缓缓渗出了汗滴,他的那颗经历生死都不曾悸动的心脏,此刻跳的比甚么时候都要快,因为此刻他肩负的,已经不是他自己一人,也不止是他麾下的卫龙、禁羽五万精锐,而是整个大隋王朝,整个天下苍生!

杨广开运河、修长城、巡四境,他都没有阻拦,因为他知道,这些事,做的成,即便是消耗国力,杨广也做的成。可是,至于征伐高句丽,不单单杨广,就连他着实没有把握!秦嶷曾说过那时块铁狗都啃不动的硬骨头——秦嶷的话他从来没有怀疑过——高句丽若想伐之,妄想一战而定纯属痴人说梦。就算是能打下来,也只有两种可能,一者是要等那骨头内部先腐化了,旁人才好下口;二者便是卷土重来,趁其尚未恢复元气再伐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而宇文承都又深知杨广的秉性,杨广做事向来可称得上是锲而不舍,若是不能一征克定,必然要二征、三征。杨广就是巡视四境,都要带领四五十万兵力,那去攻打高句丽,一则示威,一则降伏,那兵力定然是少不得要百万之众。打仗无疑是最耗费人力物力的活动,平日将士按守其所,粮草大可自给自足,朝廷做的,只有饷银。但如此般大军出动,缁重岂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此时,已不是当初大隋蒸蒸日上的日子,它如同一个盛极而衰的中年汉子,正在一步步没落,如何受的了这般用度?

宇文承都诚然是知道的。可是杨广又怎生看得到这一成?

杨广心里的想法,却是与宇文承都截然相反。他心中的,并不是不信宇文承都的话,而是有一个念头:“不可以,我不能同意承都所说的话。我若是同意了,也就是表明我认为自己祸乱了民生。如此一来,我皇帝的威严何存?我以后又如何束缚这天下苍生?”

宇文承都听他长时间不发一言,只得又欠身叩了个头,道:“陛下,臣还请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暂停东征高句丽之举。与百姓休养生息之机。”

杨广听得他这句话在耳中,不由得有些许别扭,当下便阴恻恻的说道:“朕兵发高句丽,便是不念天下苍生了吗?”说着,轻轻摇了摇头,道:“宇文大将军,你管的好宽啊。什么时候,这国库收支,民生荣辱,都是你的份内之事了?”这句话虽不甚响亮,但是,却足以听出杨广心底已经是极为不满了。

杨广这些年被自己的霸业所迷惑,全然不知自己的天下虽是风光无限,却实际上矛盾重重,危机四伏。而且随着时日之增长,其刚愎自用与不恤民生的性子,也是愈发的厉害。先前薛道衡不过是说他一句穷奢极欲,还不曾说别的,便被他下狱了,如今宇文承都直接针砭时弊,岂不是正撞在了杨广的枪口上?

宇文承都一惊,不知说什么好。

却听得杨广“嘿嘿”干笑了两声,道:“好啊,承都,你这是效仿那薛道衡了是吧?你自以为与那民部尚书庄栋有了交情,这民部之事,你就可以管了,是与不是?你跟了朕这般许久,难道还不知朕平日里最恨得,便是这当臣子的肆意专权么?好个宇文承都,你翅膀硬了是吗?”他见宇文承都直言自己失政,不由得便想起了薛道衡,接着便想到了庄栋。这一句话将当年的事又提起来,不由得恨得咬牙切齿。

宇文承都连连叩首,道:“陛下明鉴,臣殊无专权乱政之心!陛下以臣为京师九门总督,辖管京兆,臣自然要事必躬亲。若是不仔细查明我大隋之得失,方是失职!”

“强词夺理!强词夺理……”杨广震怒,一句“强词夺理”在口中磨了数遍,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宇文承都听杨广之语,已经知他自负之心不消,这些肺腑之言自然听不进他的耳朵里。一时间,更是无计可施。

却听杨广又是“桀桀”一声怪笑,道:“好啊,承都,你既然不想朕出兵高句丽,那朕出兵之时,你大可不随朕出征!你如此喜欢守着京师,那等朕出兵之时,你就老老实实的给朕在京城守着,老老实实的当朕的看门狗!”说着,双拳齐齐撞在了桌案上,“砰”的一声响,将在座之人吓了一跳。

宇文承都却依旧是跪在那里,身子似乎在颤抖着,好像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像他这般一直在朝堂上顺风顺水,二十多岁便当上武将之首的人,自然风光无限。可是,今日被自家的皇帝直接开门见山的说自己只是他的看门狗,宇文承都心性之高,如何忍得?可宇文承都又深知杨广秉性,若是此刻不强行忍耐,只要自己一个疏忽,那自己这条性命,也就交代了。他不怕死,可是这个有用之身,却怎能这般浪费?思之良久,终究是理智战胜了心性。

当下,宇文承都按下自己的不忿,毕恭毕敬的叩了一个头,道:“陛下,臣今日便是冒死,也要进谏!这东征之事,万万草率不得!”

“宇文承都!”杨广厉声一呼,“不要依仗这你是朕的爱将便将自己看的极重!朕的大隋,多的是人才,多的是能征惯战之辈!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说着,右手中指食指并拢,戟指宇文承都,“你的官职,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朕想废你,自然易如反掌!朕能让你二十四岁登三品高位,也能一夜降你十八阶,罚你做城门戍卒!”

宇文承都听得清楚,一时之间,好不伤心,微微抬头,看了看杨广的脸面,兀自摇了摇头,依旧铿锵有力的说道:“便是陛下要臣下狱,要臣断头,臣也要说东征不得!”

“反了!反了!”杨广一听,更是气愤非常,连声疾呼:“来人,来人!将这个忤逆犯上之徒,给朕拖出去重打六十廷杖,再复押入天牢!朕到要看看,去了那天牢,这宇文大将军可还有这般话多嘴么!”

他这一声令下,便听见御书房外一阵锵锵的脚步声,冲来六个金甲卫士,齐步来到殿上。眼见杨广暴跳如雷,只得不由分说的,要将他们自己的顶头上司宇文承都拉了出去。

而自从杨广说了那句话后,宇文承都便是一言不发,只是那一双眼睛,不卑不亢的看着杨广。眼见那六个卫士拉曳,“哼”了一声,道“拉什么?我会走!”说着,昂首阔步的自己往外走去。

杨广见他毫无认错之心,也是冷哼一声,道:“八十廷杖,给朕狠狠的打!”

他方方说完此话,便听见殿外一阵“砰砰”的闷响,想来那廷杖用力极重了。可是,宇文承都似乎毫无痛觉一般,愣是一声也没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