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人自左及右,赫然便是罗艺、秦琼与秦安三人。

秦嶷讶了半晌,目光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盯了三人一遍又一遍,却不知说什么好。

场面僵着了足足小半刻钟,罗艺才冲着秦嶷喊了一声“仲敬”,然而一句话之后,却也是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秦嶷微微苦笑,道:“姐夫,你们……你们来了许久了吧。”方才他与杨林对面长谈,一直是面对着面,不曾往别处看一眼。是以罗艺等人何时到来,他一概不知。

罗艺点了点头,道:“有一会了。从你说你为何要去湘州助守那一刻,我们就到了。”说着,伸手拍了拍秦琼的脊背,默默的说道,“这些年,着实苦了你了。”

秦琼在三人之列,罗艺听的清楚,他自然也听得清楚,自从秦嶷吐露对宁贞儿有多少愁肠苦心的那一刻,便心头间徘徊不定,觉得心头对这个陌生的父亲的感觉,竟然已经没了当初的恨。

他向来不肯承认秦嶷是自己的父亲,一半着实是因为秦安宁贞儿等人整日的将秦嶷树成自己的榜样,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拿来与秦嶷做比较。想来一个极度自尊的人,若是整日被拿出来与人比较,再有甚者与他比较之人还处处长他一筹,即便是再豁达的人,心里也会拧个疙瘩。而到了一日,突然听到那个处处胜自己一成的人是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那势必是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而另一半,则是出于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念头了。父亲在孩子眼中,无疑就是一座山,是一个在外顶天立地,在内又能给自己带来庇护的人。可是,秦嶷助守湘州一去不回,撇下他与宁贞儿孤苦伶仃。若是本就对这个“父亲”心有不忿,那对父亲的印象,与对抛妻弃子的负心汉也一般无二了。你教秦琼如何肯信?

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一直以来,是自己错了。他的父亲——秦嶷——并不是负心汉,而是当真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之所以助守湘州,是因为当初有必胜的信心,而且是为了江南数以万计的民生而行。他是行侠仗义的大侠,但不是不恋家的浪子。他之所以不回来,是为了不打破自己那貌似极其幸福的生活。而自己在外面,却将所有的苦,默默的承担,压抑在心底。他爱自己的母亲,他爱自己,比任何人都爱,爱到愧疚的不忍心伤害。可是,孰知,却是因为那不明不白的一层隔阂,竟然让这原本应当极其幸福的一家三口,相隔一十八载,最终更是阴阳两隔。

罗艺轻轻拍了秦琼一巴掌,却将秦琼心中的事都击了出来。一时间,惭愧、悔恨、感激与惊诧齐刷刷的涌上心头,直冲着秦嶷站着的那块土地,长身直直跪了下去。嚎啕大哭,丝毫不停。

秦嶷突然手足无措了起来。号令千军万马从容不迫,追杀凶徒悍贼毫不手软的齐州大侠竟然被秦琼这一跪弄的手足无措起来。

杨林见他这副神情,连忙一手将他拉住了,快步朝着秦琼那边跑了过去。而秦嶷,却始终如同一块木头一样,呆呆地,浑浑噩噩,不知要做些什么。

听得脚步声渐近,秦琼更是以头抢地,哭喊道:“父亲,父亲,是孩儿的不是,错怪了父亲,让父亲好生寒心……”头颅与地面相触之声,不绝于耳。

秦嶷看着秦琼这般行径,身子整个的一颤,臂膀一挣,摆脱了杨林的手,快步抢上,将秦琼扶起来,捧着秦琼的脸,温言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不关你的事。是爹的不是,是爹的不是……”两个汉子,一个叩头叩的额角鲜血不止,一个拍碑震的手掌血肉模糊,一大一小,相拥而泣,场面虽是怪怪的,却着实让人心头感慨万千。

秦安似乎再也按捺不住,扑在了秦嶷的肩头,痛哭不止。两旁看惯了生死的杨林与罗艺,也早已眼中悬着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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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的最后一日,黄昏的夕阳将人的影子拉的极长。投在斜斜的东北方上,足足有几十丈。万里无云的晴空,寒意渐渐加重,偶尔掠过一两只寒鸦,“啊啊”之声也透着一股死寂。

秦家祖坟里缓缓走出四人——罗艺,杨林,秦安与秦琼——四个人均是一脸落寞,尤其秦琼,还时不时的回头,朝着那埋葬着秦家列代先祖的坟场看了一眼又一眼。

秦安拍了拍秦琼的肩头,道:“莫要再回头了。你只道你舍不得他,难道他就舍得了你吗?”

秦琼微微颔首,反问道:“大哥,父亲,还会与我们再见面吗?”

秦安双目茫然无神,道:“师父说会的,自然就会的。”说着,突然想起自己与秦嶷当初去湘州时,秦嶷信誓旦旦的与宁贞儿保证不出两月,定然回转,可是却硬生生的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转口道,“我不知道。随缘吧。”

秦琼默默的将秦安口中的“随缘”念叨了几遍,而后又问道:“他既然来了,为何又要走呢?”

秦安苦笑一声,道:“其实,他本不该来的。或者说,不该与我们相见的。我知道师父的性子,他既然决定了要瞒着我们,不让我们知道他还在世,就势必永远不会让我们知道,而这次,却是他不小心,被靠山王爷发觉了,只得露面。过后,还是要回他应该去的地方的。”

秦琼微微摇头,看着秦安,道:“大哥,我还是不懂。他已然被我们知道了,又何必要再回去呢?”

杨林眉头一皱,也转头看了一眼那个依旧默默的坐在宁贞儿墓前的秦嶷,缓缓说道:“活下来又如何,依旧是隐姓埋名,不敢为天下人知。嘿嘿,不敢为天下人知!”

秦琼只觉得这句话好生熟悉,却忘了究竟何人与他说过,只得看着杨林,问道:“王爷,您此话何意?”

杨林双目直直的看着秦琼,道:“叔宝,你记住,齐州大侠秦仲敬早就死了,十八年前他就在助守湘州之时死了。你今天看见的,是在江湖上鲜有人知的敬老,不是秦嶷,你懂吗?”说着,语气顿了一顿,续道,“仲敬也是要面子的人,若是教江湖之人得知当初的齐州大侠助守湘州,明明自刎,以酬知己之情,孰料却没死,反而隐忍苟活了十八载,那江湖之人如何看他,是不是要说他贪生怕死,却以假死,换一个美名?你我虽知他苦衷,可天下人怎知?再有些许祸事者,将仲敬之事恶意污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怕此事传出去,他齐州大侠当年江湖上立下的赫赫英名,也于此不保了。”

秦琼这才点了点头。

杨林续道:“你今日说要带他回家,如今你家里却是各路绿林好汉云集,那秦仲敬之事,只怕旬月之内,便已广播四海。你说,他会回去么?”

秦琼又点了点头,道:“王爷说的是,秦琼明白了。”

罗艺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拍了拍秦琼的肩头,道:“叔宝,如今你也知道了,不止是我们期盼你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你父亲,也在背后默默的给你加劲。接下来,你要做什么,要怎么做,我想,你已经清楚了吧。”

秦琼毅然决然的点了点头,道:“姑丈放心,秦琼定不负各位长辈的厚望。他日,定要做一番彪炳青史的事业。”

杨林“哈哈”长笑,道:“好男儿,这般壮志,才是齐州大侠的儿子,才是秦家的后人!”说着,四人携手并步,一齐往齐郡走去。

秦嶷依旧坐在宁贞儿的墓前,仔细打量着那座坟头,嘴角却浅浅的勾着,好似宁贞儿,此刻就俏生生的坐在自己面前。

“秦大哥,我叫宁贞儿,安宁的宁,忠贞的贞。”

“秦大哥,你方才那句话可真是够离经叛道的,也不怕皇上知道杀你的头……”

“秦大哥,怎么是你?”

“秦大哥,带我走……”

“大哥,你在外面好好保重身子,我和太平郎在家里等你回来……”

风吹动了他的长衫,染着血污的大袖一卷一卷,就仿佛他当初沙场征战时披着的那绣着篆书“秦”字,同样沾染着血色的白袍一般威风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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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之后,便又是一年新春了。

历史的年轮依旧飞驰而过,但是,在这辆马车上的人,却永远不知道,接下来的路上,会有什么风景,会邂逅什么样的人,在坐在马车上的同时,做些什么事情。

塞北的突厥蠢蠢欲动,东方的高句丽也心怀鬼胎,各地随着杨广为实现他的雄图霸业而造成的官民矛盾也在步步升级。表面上依旧兴旺鼎盛,风平浪静的天下,却好似一个深潭,水下早已经暗流涌动……

一个动乱不堪,天下民生多坚,同时却在缔造英雄的时代渐渐走来。

诗曰:

拾戟上征途,兵锋千里路。

干戈闻于耳,长剑伴身孤。

腥风寒敌胆,硝烟人却步。

回首望家园,青草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