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东谢过之后,向范铭投来感激的一瞥,他也是人精儿,自然听得出刚才范铭在给他绍介时所说的话都是为了使其能给转运使大人留一个好印象。如今目的已达,且不管这份好印象到底有没有用,但是范铭的这份用心就值得他感激了。

可惜,范铭却没能看到他这眼神,因为此时的他正随着李思美的步伐快速的介绍着两边商贾的名字,因是人多,自然不可能再像刚才绍介赵武东时一样说的那么多,但语速飞快的范铭力争不漏掉任何一个,总得使他邀约来的这些人都能在转运使面前露一小脸儿。

见范铭如此,李思美嘴角油然浮现出丝丝笑意,他虽没再说话,但脚下还是配合着放慢了步子,随着范铭的介绍将那和煦的笑脸看向两边的商贾。

自有唐以来,这也许是第一个正三品高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商贾如何和煦的,亲身遭逢此事,两边商贾们的心情激**不言可知,与此同时,他们看向范铭的眼神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如果说以前他们还仅仅只是将范铭视作一个有官方背景的生意伙伴的话,那么此时他们就更多的将范铭看成了朋友,一个真正尊重他们,而并不仅仅是为了钱而与之虚与委蛇的朋友。

哎!大宋各级衙门里,能像范铭这般对待商贾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绍介完毕之后,商贾们众星拱月的拥着李思美向园内走去,但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那在前导引路途的阮阮却并不曾将众人引向正厅,而是纤手虚邀,在两边花灯的琉璃光亮中引领众人向后园走去。

宋时的房舍都极宽大,尤其带着园子的就更是如此,中唐大诗人白居易晚年隐居洛阳,置一园前后十五亩,尤言促狭,由此可见一斑。

王融安帮范铭买下的这个园子尤其的大,总其面积不下当二十二三亩,除了前面华美的厅堂之外,这栋宅子里花费心思极大的便是后花园。

皓月当空,在如洗的月光下,清和明上阁中花灯处处,橘黄的灯光不仅增添了几分月儿的明亮,更于无声息之间冲淡了月光的清冷,为整个园子平添出几分温暖之意。

“这月门倒也精致”,侧身之间笑说了一句的李思美刚一迈过那道月门,便觉一股带着微微水雾的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待转过头来的他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时,一时之间竟是有些失神忘语。

不仅是李思美,紧随其后而入的那些商贾们竟然无一不是如此,便在这瞬时之间,整个人群蓦然就此停住,惊诧而赞叹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在清寒的月辉及花灯光芒下,眼前呈现的是一副郁郁青青的秀山丽水,放眼望去,半坡型的麻石小路下水声淙淙,竹叶摇响,其间有楼有台,有亭有榭,悉数掩映在构思巧致的叠山垒石之间,其间更隐隐可见反射着泠泠月辉的涟漪水波,以及那水波之上如新月般卧波而立的小桥,楼台亭榭及山石水桥之间则是繁花丛丛,竹林片片。

这山这水,这楼台亭榭,还有这水波卧桥,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浑融和谐,恰似一副绝品的江南山水长卷,乍睹此景。惊叹爱赏之余,同为文士出身的李思美竟是不

忍迈步,生恐一脚踏去便踏碎了这副绝美天然的山水长卷。

清和明上阁正在路府最繁华处,明明深知自己是在热闹的街市,但甫入此园,李思美恍然之间却似走入了城外地青山秀水,一时间脑海里无数首前贤吟咏山水田园的诗作涌上心头,心中诗境与眼前山水融而为一。这一刹那间,李思美浑似走进了一个迷梦,一个根植于每一个文人心中抹不去的山水田园之梦。

见到李思美一脸惊叹的样子,范铭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近三个月的时间,耗费大量钱财及人力,他要的就是眼前这个效果。

中国的古人们对于营造园林有着一种特殊的偏好,然则园林营造之风开始地虽早,但在早期的很长时间里一直追求的仍是朴拙之美,园林阔大有余而精致不足,当下的宋朝便正是如此。营园艺术直到明清之际才达到顶峰。而眼前这个清和明上阁。便是范铭综合了后世苏州拙政园、狮子林、随园、留园、网师等名园地游赏精华。再经本路第一治园名手李诫通过技术手段实现出来,可以毫不自夸的说,眼前这座园林绝对是远超时代水准之作。

对于见惯了粗疏园子的李思美及众商贾来说,乍见这一超时代的清和明上阁,其视觉及心理冲击就类似于在后世七十年代突然看到二十一世纪制作出的科幻大片一样,最初的震惊过后就是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

众人不说话,范铭也自无言。良久之后,才听李思美一声轻叹道:“本使昔日供职工部时,也曾遍游乐游原上诸家园林,然则平生所见,此园经营之精,匠心之妙实是远胜侪辈多亦”。

“多谢大人夸赞,大人请”,范铭边陪着李思美往前走,边轻声笑道:“此园共有十四亩,于这十四亩之内建有楼台亭榭及书斋、客舍共九十六间。中有小径、曲桥及回廊连接。力求清新典雅之诗意。概而言之,造园亦如作文。必使曲折有法,前后呼应,方称佳构,最忌堆砌,最忌错综”。

闻言,李思美猛然停住了脚步,“哦,此园竟是出自你手?”。

“属下可没这本事”,范铭笑着摇了摇头,“此园系有李诫所建,属下只是在其建园时提了些想法而已”。

“噢,你提的都是什么想法?”,李思美边走边饶有兴致地问道。“也没什么,只是去岁末时属下曾往宿州一行,其间也曾游赏过康乐名园,却感此园虽大而拙,无奈却失之于山水意境。这次正好得着这样地机会,窃试以作诗之法用之营园,力求通过离奇之构思以表达胸中意蕴,当使一亭一池,一楼一阁,一台一榭,一花一木皆悉心部署,以得平中见奇之诗趣……”。

此前在李思美及众商贾们心中,范铭的形象就是一个平底生金,脑子灵活的经营者,或者再直接些就是个善于替衙门敛财的生意人。但此刻月辉花灯之下,在眼前山水画一般的园林中,耳听脚踏麻石小径的范铭侃侃清谈,这环境,还有他口中所说的一切,都为他笼上了一层看不见,却又能清清楚楚感觉到的读书士子气息,也就是在这一刻,许多熟悉他地人才猛然间想起,原来范铭是还有一个国子监士子身份的。

“造园如作文,必使曲折有法,平中见奇,说的好!”,李思美微笑着击节而赞,“举一二能反三,范铭读书有成啊”。

“转运使大人谬赞了”。

说话之间,几人已来到园中那一泓小湖旁,此时湖畔竹叶丛中早设有若干座头,每副座头上各有香炉,酒瓯,玉盏及下酒清淡小菜,随着范铭向李思美束手邀坐,身后竹林中缓缓走出一群妙龄女子,这些女子颜色姣好,身形婀娜,最难得的却是气度出众,此刻身穿宫装穿林踏月而来,其人本身便是一副极美的宫装仕女图。

众客在仕女的导引下各于湖畔竹林中坐下,身前是反映着月光的湖水,身侧是临风夜唱的竹林,再加之身畔散发着微微馨香,正持瓯添酒的宫装仕女,眼前的一切不仅使诸客们暑气尽消。更飘然多出几分离尘脱俗之感。

这时最主要地应酬手段便是歌舞宴饮,但对于今日地座中诸客而言,纵然久历欢宴,却无一次能如今晚般带来如此之多的惊喜与赞叹。

“娘地,啥事一跟范铭沾上,总得让人有惊喜”,竹林中一商贾坐定后刚说完这话,便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便是他自己也感觉到这样的环境里实在不适合说那些惯熟的口头禅。

见他如此,旁边不远处的那个客人笑着道:“是啊,要不怎么说范铭是七窍玲珑心,下回一定得把我那两个不成器地儿子带来看看。这地方就是有读书人的味道,往这一坐就感觉身上清淡了三分”。

“是,这地方也邪性,还真是能消俗气的”,开始说话那商贾点点头,“下回再有客人来,直接往这儿带就是了。就不说别的。冲着这个园子,路府里其它地方还真就拿不出手了”。竹林中三三两两地议论时,转运使李思美已端起了面前的酒盏。

“好园,好酒”,放下手中的酒盏,李思美深吸了一口清凉的夜风,笑着向不远处陪坐的范铭道:“下面该是什么?”。

“请大人细听”,说话之间。范铭微举双手清脆的两击掌。

随着范铭的击掌声,一声琵琶突然从众客面前地湖中不远处激**而起,这琵琶之声蓦然而来,一来之后便铮铮而起,瞬时之间打破了清和明上阁地寂静。

众客座头处悬有宫灯,而湖中却是一点光亮也无,这一明一暗之下,就使得客人们眼前的湖面上益发的幽暗,幽暗之中,因看不清那弹奏琵琶的到底是谁。反而促使众人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破空而来的声声琵琶上。

宋时富贵人家凡宴饮必有歌舞以助其兴。而今晚能应邀而来的客人们更是宴饮场中的行家,是以虽不习音律。但长年累月地耳濡目染下来,即使说不清到底好在那里,但对于好坏本身的判断力还是尽有的,这就如同好吃者虽不一定就精于做菜,却一定精于品菜是同一个道理。

轻拢慢捻,挑、抹,勾,尤其是那极难的轮指应用,湖中琵琶声响起没一会儿,岸边的小声议论已经戛然而止,此刻,在惊叹精湛的琵琶技艺时,众人心底最多的一个疑问就是,这弹奏琵琶的到底是谁?应天府府里什么时候竟有了这等国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