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林,大雪依旧。

一个正在摩擦着火镰的男人猛地抬起了头,他瞪大眼睛,遥望着森林北方乌云密布的天空。刚才,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还在他的耳边回**,一瞬间,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身体都没来得及站稳,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而直到现在,他的眼前还有一些眩晕。

“发生什么事了?”男人疑惑着。

北方的天空上,此时显得格外的诡异,黑色的天幕如同一道屏障,将四周紧紧地包裹了起来,从远处根本无法看清里面的样子,只觉得光影流转,云雾翻腾。

男人抬起了脚步,向那个方向的森林深处走去。他的手中提着火镰,瞳仁中的神色如嗜血的猛兽般鲜红。

*

巨大的圆月破开了夜空,静静地俯视着大地。

乌鸦躺在大地的中央,身体如同烧焦了一般漆黑,伤口中流出的鲜血把他身下的泥土染红。大雨还在如注地下着,旷野上弥漫的烟雾正在逐渐散去,遍野的尸体已经毫无声息,随处可见的是断裂的长剑。在大地的正中央,是一个方圆十里的大坑,从天空远远地看去,像是被人用巨大的锤子砸出的痕迹。而乌鸦,就躺在坑洞的最中央,望着朦胧的夜空,双眼涣散。

“‘神罚’吗?”他静静地说着,嘴唇微动,“真是个好名字……”

远处,缓缓地走过来了一个人。在他的身周,大雨被轻易地划开,一点都没有沾湿他的衣裳。他一步一步地向乌鸦走来,脚步坚定而沉重,他的身后隐约像是长着一双巨大的翅膀,泛着微微的金光,看上去如同神的使者。

“你赢了……欧阳长生……”乌鸦的气息微弱。

“这是你早就计划好的结局是吗?”欧阳长生站在他的身旁,低头看着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

“谁知道呢……如果按计划的话……死去的不应该是你吗?”乌鸦用半闭的双眼看向欧阳长生。

“你要是想杀我,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可以了啊,何必非要把我带到这里来呢?”欧阳长生轻轻地摇着头。

“呵呵……”乌鸦轻笑了两声,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口中喷出,胸口不停地起伏,“……有一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啊……”

欧阳长生皱紧了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乌鸦。

“其实……在瞳月之境里接受审判的人……是我自己啊。”

“你说什么?”欧阳长生瞪大了眼睛。

“神的规则是……在瞳月之境里被审判的人将会死去……”乌鸦断断续续地说着,“而我……就是那个想死去的人……”

“可是你刚才明明就要杀死我了啊!”欧阳长生怒吼道。

“未接受审判的人……是不会在瞳月之境中死去的……”乌鸦解释道,“即使是被杀死了……他们也会重新回到原先的世界……只是会失掉全部的记忆……”

“为什么要选我!”欧阳长生蹲下身去,一把抓起了乌鸦的衣领,愤怒地看着他,额头上青筋暴起。

“裁决者和被审判的人是要进行决斗的……如果实力相差太大的话……我也是无法被杀死的……”

“所以你就不断地逼迫我,威胁我,把我推上绝境是吗!”

“仇恨是可以让人变强的……只有让你恨我……你才有足够来杀死我的理由……”

“混蛋!为此你连红柳也要杀掉吗?她只是一个女子而已,为了你自己的愿望,究竟要牺牲掉多少人啊!”欧阳长生挥起拳头,狠狠地打在了乌鸦的脸上,“你竟是这么的自私吗?”

“死亡是她自己选择的……”乌鸦气若游丝,双眼已经无法完全睁开,“因为你在现实世界中已经死去……如果你再次死于瞳月之境……你将永远也无法复活……我没有骗她……是她自己……自愿牺牲来救你的……”

欧阳长生松开了乌鸦,向后退了几步,他仰头望向天空

,灰色的乌云下,忧伤的雨滴像是谁在哭泣。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吗?”

“结束了……欧阳长生……当我死去之时……瞳月之境便会消失……而你……便会回到原来的世界……并且遗失掉所有的记忆……”

“所有的记忆?为什么?”

“因为所有过去的你……都已经死了……”

欧阳长生扭头看向四周,荒野之上,到处都是倒下的尸体,他们长着和自己一样的脸,在大雨的嘶吼中,渐渐模糊了模样。

“什么都记不起来……这样不是更好吗……没有悲伤……没有痛苦……”

欧阳长生猛地冲上前去,左手一把提起了奄奄一息的乌鸦,右手举起白色的长剑,对准了他的喉咙。欧阳长生紧咬着牙齿,眼眶通红,泪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流下。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逼我?”欧阳长生的手在颤抖。

“因为……我已经累了……”乌鸦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对不起……”

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微弱了下来,世界恢复了寂静,浮云在瞳月之下盘旋着,缓缓汇聚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她俯视着大地,圣洁的光晕环绕在她的左右。

“乌鸦,是你吗?”

“我听到了,小南。”

“终于,可以和你说话了。”

“我一直在等你啊,等了你一千年。”

“乌鸦,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啊?”

“因为我,你才会变成了现在这样的。”

“我没有变啊,我一直是那个最喜欢你的人啊。你看到了吗,那些为你而建立的国家,它们写着你的名字,永远在历史中留下痕迹,没有人能够毁灭它们。小南,在这一千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好多的事情啊,我可以慢慢地讲给你听,还有还有……”

“乌鸦,谢谢你。”

“……小南……”

“你……在哭吗?”

“小南,我……好寂寞啊。”

*

常贵站在通天树之下,左手举着一只熊熊燃烧的火把,明亮的火焰映着他满是伤痕的脸颊。他在微笑着,带着有些癫狂的神态毫无意识地笑着。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他高举着火把,在树下疯狂地跑着。遥远的夜空上,晴朗的月亮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外面明明是白天,而这棵树的周围,却是这样漫漫的黑夜。”

常贵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地上,背靠着一截巨大的树根。

“骗谁啊,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地方?和长生不死一样,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呐,乌鸦啊,”常贵自言自语,“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见过你呢,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梦吧。梦醒之后,我依旧还是站在石海城漫天的风沙里,周围是一群陌生的人,没有一个人喜欢我,没有一个人关心我。但是,就算那样生活下去,也会比现在好吧,因为至少,我可以生活在一个自己了解的世界中啊。”

常贵说着说着,竟不自觉地哭了起来,眼泪在火光中泛着鎏金般的光芒。

“其实,我只是想,平静地生活下去啊。”

火把被扔在了地上,鲜红的火苗贪婪地吞噬着枯槁的树干,向周围延伸开来。常贵在冲天的大火中绝望地哭喊着,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听得见,他终究只能一个人孤独的死去。

*

世界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旷野之上的两座山崖逐渐分崩离析,大块小块的岩石从半空中向地面坠落,大地上蔓延出龟裂的深壑,所有的尸体顺着裂缝向下滑去,消失在了黑暗的深处。

欧阳长生抬头看向天空,所有的云彩都消失了痕迹,只剩下一轮暗黄的明月,正在逐渐地远去。它越来越小,如同黑洞一般,把一切的光线全部吸走。

黑暗

之中,突然拉长出了白色的线条,嘈杂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像是尖锐的利器刺着耳膜。那些声音越来越清晰,欧阳长生痛苦地捂住双耳,他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狼烟四起的战场之上,对垒的双方在疯狂地砍杀着,周围的一切都呈现出朦胧的灰白色,夹杂着如血液般鲜红的斑点。

这是我的记忆吗?欧阳长生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情景,已经无法记清到底是哪一场战役了,因为一切总是那么的似曾相识。所有的战争不都是这样吗?不断地牺牲,不断的死亡。人到底是什么啊?是一把摧毁别人梦想的兵器?是一块帮助别人登上王座的垫脚石?还是一只不断迷路不断失去方向羔羊?其实,人是那么的脆弱啊,总是在别人的梦想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然后拼下命去为之奋斗,但终究有一天,他们会发现,即使献出了伤痕累累的一生,也没有得到自己渴望的东西。

战场突然消失了,又变成了一片宁静的山坡,一个女子静静地坐在碧绿的草地上,风吹起她柔软的长发,奶白色的肌肤如玉般晶莹剔透。欧阳长生站在远处和她对望着,那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神让他的内心格外的宁静。

红柳,你在那里吗?

记忆开始变得混乱起来,喊杀声中,猛地刺入身体里的长刀;被鲜血染红,漂满了尸体的河流;女子弯下腰,轻轻地缠绕着绷带;将军怒吼地挥舞着大刀,脸上溅满了鲜血;树林之中,女子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跑着,不时地回过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阴深的峡谷中,怒吼的伏兵从两旁如山洪般倾泻而出;月下,女子在弹奏着一曲歌谣,朱唇轻启,委婉动人;城墙之下,无数的箭矢如飞蝗般覆盖了天空;我会等你回来,女子的声音如在梦中。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欧阳长生的双眼早已被泪水模糊,他大声地哭喊着,像是一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原来我们从来都未曾抓紧自己喜欢的东西,等一切都失去了,才发现已经无法挽回。

红柳,我不会忘记你的,无论多少年,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会用尽一切的办法去记住你。

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能见面吧。欧阳长生微笑着,然后一声巨响,大脑中被抹上了单一的色彩。

记忆的最后,画面定格在了一片荒芜的战场上,烽烟散尽,到处都是残破的废墟。

铅灰的天空上浮云只剩下被撕裂的残骸,狂暴的烈风拉扯着早已破碎不堪的旗帜,在那血流成河的荒原上,一个孤独的身影正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握着断裂的剑锋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刻划着。他已经遍体鳞伤,铠甲的裂口处往外缓缓地冒着乌血。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但他却异常执着地刻了下去,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血顺着指尖流入了刻过的石槽中。

*

欧阳长生睁开了双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被火光笼罩的森林中,铺天盖地的火焰扭曲了空气,像是要吞噬掉一切。他抬起头,面前是一棵直插云霄的巨树,大雪顶端,苍灰色的天空正缓缓地飘着白雪,雪花落下,即被火焰染红,如落樱般凄美。

“这里是哪里?”欧阳长生歪着头望向四周,疑惑地问道。

突然,木头断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欧阳长生回过头去,一个高大的树木在大火中缓缓地倒了下来,巨大的影子遮住了自己面前的光线。

欧阳长生慌忙朝一旁闪去,一不小心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便硬生生地摔倒在雪地里。大树的树干擦着他的身侧砸了下去,欧阳长生长吁了一口气,有些恼怒地回过头去。他看到了一块坑坑洼洼的石碑,有一半埋在雪堆里,上面像是撒满了斑驳的血迹,而石碑的正中间,不知道被谁刻着两个鲜红的大字。

欧阳长生凑上前去,用手拂开了覆盖在上面的雪花。他看着那两个字,皱起了眉头,嘴里小声地念着。

“红……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