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长生躺在地上,瞳仁中的光芒渐渐地黯淡了下去,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能看见无数的双脚在自己面前跑过,不时有人倒下身来,浑身流淌着鲜血,两眼无神。

暴雨冲刷着一切,荒原上已经血流成河,这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战争,但是却又和以往所有的战场一样,似曾相识。不同的是,以前死去的是别人,而现在,死去的是自己。

山崖之上,乌鸦飞身跃下,透明的翅膀在他的身后无声地展开,雨水被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拉长成模糊的线条。他双手握着黑剑,举到了身子前,远远地对准了地面上欧阳长生的胸口。

带着急速的坠势,乌鸦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剑身划破空气发出了尖锐的鸣叫。

“永别了,欧阳长生!”

如同泰山砸向地面,乌鸦猛地踩在了大地上,碎裂的石块带着满地的雨水腾飞起来,围绕在他的身周,缓缓掠过他狰狞的面孔。乌鸦的双手握着黑色的剑柄,而剑身的另一端,早已穿透了欧阳长生的胸口,牢牢地扎入了泥土里。

鲜血从伤口上喷薄而出,和浑浊的雨水融合在一起,漂浮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欧阳长生瞪大了眼睛,时间在他的眼中流动得格外缓慢,他能看到一点一点的生命在他的身体中剥离开去。他躺在地上,瞳仁中倒映着天空,云层里有巨大的闪电如蛟龙般穿梭,时明时暗。

“这就是实力的差距吗?”

“你还是太弱了,欧阳长生。”

“为什么,他会那么的强大?”

“并不是他很强大,而是你没有一颗杀死他的心。”

“我已经死了,对吗?”

“不,你早就已经死了,从你倒在永宁城的那一刻开始。”

“那现在的我又是谁?”

“是你的回忆,乌鸦把所有过去的你带到了瞳月之境,这是审判的需要,他一个人无法完成。”

“审判是什么?”

“历数一个人一生中的罪过,然后将他处死。”

“就是说,无论好人还是坏人,只要被带到这里接受审判,就难逃一死是吗?”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是以好人和坏人来区分的。”

“是什么?”

“强者和弱者。”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是神啊。”

“神?小南不是说神是不可能进入这个地方的吗?”

“没错,我确实无法干预这场审判的结果,但并不代表我不能旁观啊。”

“你一直在监视着我们吗?”

“我在等待一个结果。”

“什么结果。”

“现在还不知道,但是不久之后我就会知道了。”

“我现在该做什么?”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情。”

*

乌鸦的狂笑萦绕在耳边,夹杂着雨水声,砍杀声,惨叫声,这个世界原来是如此的混乱,从来就没有一个宁静的时刻。欧阳长生处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能感觉到自己胸口冰冷的触感,那是一柄长剑吧,漆黑的剑身带着死亡的气息,鲜红的血液在剑身周围环绕着,不断地凝固,又不断地有新的血液涌出。但是,为什么还能感觉到呢?自己明明已经快死了,身体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敏锐,他能看到身体每一部分的动作,时间在他的身上变得格外缓慢,那种感觉甚至已经超过了以前,一股温暖的能量又重新回到了手上。

大雨中,濒临死亡的欧阳长生突然

抬起了双手,死死地抓住了乌鸦的胳膊。此时的乌鸦正握着黑色的剑柄,他不知所错地看着面前的人,对方正在努力地抬起身子,眼神中又重新恢复了生机。而更令乌鸦吃惊的是,那双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上,正源源不断地传来越来越大的力量,他感到自己的胳膊被对方控制了,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欧阳长生掌控着乌鸦的胳膊,将黑剑从自己的胸口缓缓拔了出来,直到剑刃完全离开自己身体的那一刹那,流血的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起来。他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的白色长剑,猛地平挥,凌厉的剑气向前方划去。乌鸦见势迅速拖着黑剑,向后翻身遁去,直到两人相隔很远,才站定下来。

刺眼的闪电从天空纵贯而下,狠狠地砸在了荒原之上,黑白两军的交战模糊成了永不休止的背景,两人彼此对望着,仿佛是这个世界唯一静止的事物。

乌鸦低着头,看了一眼胸前被划破的衣服,愈合伤口外的血迹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然而,欧阳长生却并没有看他,视线越过肩部,看到了他的身后,那里正静静地伫立着一个人。

乌鸦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顺着欧阳长生有些发愣的眼神,他回过头去。

“你终于来了。”乌鸦看着那人,轻轻地说道。

*

红柳安静地站在雨中,但是瓢泼的大雨对她似乎没有丝毫的影响,她的身旁泛着朦胧的柔光,如同高高在上的女神。

“你……怎么会在这里?”欧阳长生怔怔地问道。

红柳没有说话,她微笑着,静静地向他走来。

“不是让你哪儿都不要去的吗,”欧阳长生缓缓地摇着头,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在村子里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红柳站在了他的面前,大雨将他们包围起来。她抬起头,目光凝视着欧阳长生,瞳仁清澈而温柔。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只要所有的战争都结束了……”欧阳长生的眼角模糊了,脸颊上流淌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纤细如玉的双手搭在了欧阳长生的肩上,红柳踮起了双脚。

“……我就会回来……”

柔软的双唇轻轻地吻住了欧阳长生,湿润而温暖,有带着雨季里最忧伤的气息。他睁着双眼,看着面前的红柳。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风雨中微微地颤抖,干净的脸庞不染一丝尘埃。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在一片水草丰美的地方,我顺流而下,带着满身的创伤从死亡的地狱而来,而你在那里,仿佛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你是为拯救我而来。在那片荒芜却又繁荣的森林中,我们许下了白杨与红柳的誓言。我一直在说,等我回来,在皎洁的月下,你弹琴为我送别,我记得那首歌谣,那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曲调。我说过我要保护你,但是我还要保护更多的人,这就是一个将军和一个普通人的区别。我觉得自己会永远孤独地战斗下去,但是,谢谢你,一直地陪着我,无论我在哪里,总能在想起你的时候,重新鼓起勇气。有时候,我没有权利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能不断地给你许下似乎永远也不会实现的诺言。等我回来,等我回来,这已经是最后一战了,我发誓,我很快就会回来。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等了呢?

欧阳长生早已泪流满面,他伸出手去,想要抱住红柳,但是,那双手却如同抱在了空气中,能握住的只有冰凉的雨水。

红柳抬起身来,嘴唇微动着,眼中波光流转。

没有声音,只有暴雨无情地嘶吼,欧阳长生愣愣地看着她的嘴型,

那圣洁的柔光正在离他越来越远。她说:再见了。

“不!”欧阳长生痛苦地吼着,他向前伸出手去,红柳的身体化作了无数明亮的光粒,正在大雨中渐渐地消逝,向天空飞去。

在越来越远的距离里,她看着他,嘴角微笑,她抬起双手,十指翻飞,如同在拨弄着琴弦,月下的歌谣又重新响起,清澈动人,婉转忧伤。

月如银钩,风吹雪,回首望天狼,西北狼烟烫。

雁阵归兮,壮士还故乡。

犹记当年好风光,如今已是断肠。

剑未老,花却残,长相忆,终难忘。

不问枯骨是否红颜妆,敢笑千年后,长生亦故乡。

光线黯淡下去,世界又恢复了正常,幽暗的天空下大雨倾盆。欧阳长生静静地望着苍穹,望着红柳消逝的地方,泪流满面。

*

“是她自己选择的死亡。”乌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欧阳长生猛地回过头,朝他看去,像是一头被突然唤醒的猛兽。白色的长剑在他的手中飞速地旋转起来,幻化的剑影在雨中像是一轮巨大的月。他猛蹬地面,整个人如离弦的箭一般激射出去,脚步经过的地方,都会留下深深的裂痕和飞扬的石块。

乌鸦挺起黑剑去挡,欧阳长生凌空而下,剑如满月。

“月蚀!”

巨大的力量撞击在乌鸦的身上,他只觉得手臂在一瞬间没有了知觉,整个身体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向身后飞去,撞在了山崖下坚硬的岩堆里。

乌鸦艰难地爬起身来,一眨眼,欧阳长生的身影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双眼血红,如同鬼魅。欧阳长生抓起乌鸦的衣服,拖着他沿着垂直的峭壁向上奔去,辽阔的旷野在他们的身后越来越小。

雨水突然顿住了,欧阳长生一扬手,将乌鸦扔到了空中,自己飞身旋转起来,像是深海之中的漩涡,漫卷着雨水要把世间万物都吸收进来。

乌鸦在急速的下落,上方的欧阳长生已经被雨水围绕成了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球,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响起了刺耳的尖啸,透明的雨滴渐渐地像是变成了锋利的银针。那圆球越缩越小,最终汇聚到了白色的长剑上,发出一明一灭的寒冷的幽光。

欧阳长生向下冲去,白剑拖着冰冷的蓝光从天空直坠而下,整个世界都响彻着犀利地尖啸,像是鬼魂在脑海中歇斯底里地哭泣。

“雨葬!”

疯狂的剑气撕裂了空间,纷乱的大雨以箭矢的速度向乌鸦射去,半空中,鲜血炸开,倾盆而下。乌鸦撞向了地面,巨大的印记在旷野中散开,裂痕以乌鸦为中心震碎了大地,泥土飞扬。

躺在泥泞中的乌鸦满脸血污,他身体愈合的速度明显减慢了,双手双脚失去了知觉,根本动弹不得。他对着天空睁大了眼睛,任凭雨水冲刷着面部,他在哭,却是没有任何恐惧地释然地哭着。

天空中的欧阳长生,展开了巨大的翅膀,比乌鸦之前的要大上十倍,雨水在他周围流转着,散发出圣洁的光芒。

“你终于做到了。”乌鸦的口中喃喃地说着。

欧阳长生站在了山之巅,如同神一般俯视着大地,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剑,云端之中电光叱咤,如同远古的巨龙在他的头顶盘旋。吟唱声越来越响,冰蓝的光辉将欧阳长生笼罩了起来,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他将剑锋缓缓指向了遥远的地面上奄奄一息的乌鸦。

“神罚!”

巨大的雷声响起了旷野之上,世界陷入了一片寂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