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的夜色缓缓如流水,浮云在天际漫无目的地游**。在静谧的河边,茂盛的树叶上还残留着前一天积下的雨水。晶莹剔透的水珠在碧绿的叶片上滚动,流到了叶尖之上,叶片忽地一颤,水珠向下落去,坠落在清澈的河水中,涟漪散开,打碎了夜空中的明月。

这时,一个男人骑着一匹骏马从漆黑的树林中走了出来,细碎的树影洒在他的身上,时明时暗。他抬头看着天空,温柔的月光映亮了他的脸庞,有一些沧桑,有一些疲惫。仿佛是离开了很长的时间,脑海中回想起那些画面,像是从很遥远的时空里传来。皎洁的月光,葡萄美酒,五弦琵琶,还有那一首如梦境般的歌谣。

在欧阳长生的意识中,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一个梦。在永宁城的时候,每当想起这里,都感到格外的遥远和不真实,而现在回到了这里,世事的纷乱又全部消散开去,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欧阳长生收回视线,看向前方。在河的对岸,一个窈窕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一头巨狼的身边。

“红柳?”欧阳长生问道。

对面的女子点了点头,她走出巨狼身边的阴影,清秀的面庞出现在柔和的月光下,嘴角轻轻向上扬起。

“我回来了。”欧阳长生坐在马上,静静地微笑。

*

山坡上,一间简朴的木制小屋,竹帘的窗口中透出橙黄的灯光。

“这所房子还不错吧。”红柳从屋外走了进来,回身合上了木门,“终于说服天神回去了,呵呵,才走了一段时间,竟然就认不出你来了。”

“这是你自己建的?”欧阳长生在屋中上下打量着,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梁柱,“还挺结实的。”

红柳摇了摇头,“不是啊,是之前的那群山贼啊。他们已经回到了普通的生活,并且主动要帮我建的,说是要为之前的事情道歉。”

“山贼?”欧阳长生猛地回过头来。

“放心啦,”红柳笑了笑,“他们原本也是好人,迫不得已才成为山贼的。而且啊,有天神保护我,你就不用担心啦。”

“哦。”欧阳长生点了点头,又转向了一边的橱架。

这个橱架很大,几乎占了小屋里三分之一的面积,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陶俑和瓷器。人物都做得栩栩如生,骑着战马,挥着大刀,一副将军冲向战场的模样。

欧阳长生便随手拿了一个,端在手心里看。

“猜猜是谁?”红柳从他身后凑了上来,调皮地眨着眼睛。

欧阳长生仔细地看着,圆睁的怒目,挺直的鼻梁,还有肌肉虬结的手臂。

“是我吗?”欧阳长生小心翼翼地问。

“答对啦!”红柳开心地拍着手。

“可是……”欧阳长生歪着头,“……我的眼睛有这么大吗?”

“没有吗,没有吗,”红柳钻到他的身前,去看他的眼睛。

欧阳长生没料到红柳会一下子靠那么近,那张可爱的脸蛋突然就出现在了面前,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自己。欧阳长生一动也不动,愣愣地看着红柳的脸,一股熏衣的清香从鼻尖钻入了体内。红柳看着欧阳长生的目光,看着看着也有些发愣了,一抹红晕渐渐地浮上了脸颊。

“讨厌,”红柳挪开了视线,走到一边,“我又没见过你打仗时的样子,只能凭自己想象啦。”

“不过这套铠甲确实做得不错,”欧阳长生尴尬得笑了笑。

“真的吗?”红柳惊喜地看向他。

“可惜不是这个年代的东西了。”欧阳长生笑着,将手中的陶俑轻轻地放回了橱架里。

“哼,早知道就不给你做了。”红柳气鼓鼓地坐到了一边,“不知好人心。”

话音落下,接着是长久的沉默。摇曳的烛火在窗边晃动,暗黄的木墙上,他们的影子静静伫立,像是两个人忽然拉远的距离。他们看着不同的方向,各自怀揣着心思,神色有些寂寞。

“你每天都做这些吗?”

欧阳长生打破了沉默。他背对着红柳,低声问道。

“我,在等你回来啊,”红柳缓缓站起身来,低着头,脸埋在阴影里,“从你走后,我的眼前每天都是你的身影。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的。我一直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从小就是,母亲离开了,父亲连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我以为自己会很坚强的。”

红柳的声音渐渐地细弱下去,“可是你出现了,然后又这样的离开。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或者还会不会

回来。我总是在想,你会不会和我母亲一样,再一次扔下我不管了呢,难道我又要再一次回到一个人的生活了吗。我做那些陶俑,等着你回来,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你一样,所以……”

红柳突然睁大了眼睛,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包围了起来。

“谢谢。”欧阳长生紧紧地将红柳抱在了怀里,他沉默地看着前方,眼眶中有湿润的东西在闪动。

“我不会再一个人了,是吗?”红柳伸手抱住了欧阳长生的腰间,把脸靠在他的胸前,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欧阳长生点了点头。

“我们去一个地方吧。“他静静地说。

*

骏马载着两个人在树林间奔驰着,红柳安静地坐在欧阳长生的身后,靠着他的背,望着树缝间透露出的点点星光。在这片树林里,只生活着两种树——红柳和白杨,它们互相缠绕着生长,并且永不枯萎,人们称这片树林为“长生林”。

“传说相爱的人在这里会得到树神的祝福,在以后的生命中,如果一方为另一方死去,那么活下来的人将会永生不死。”红柳用柔和的声音缓缓说道。

“哎,你说,”红柳拍了拍欧阳长生的背,“如果爱着的人都死了,那么即使活下来难道不会更加痛苦吗?”

“你是怎么想的呢?”欧阳长生握紧缰绳,看着前方。

红柳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我啊,如果爱的人死了,我一定会和他死在一起的。”

欧阳长生微微地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呢?”红柳被激起了好奇心,“要是你爱的人死了,你会怎么办呢?”

欧阳长生还是没有说话。

“快说呀,你会怎么办?”红柳拽了拽他的衣服。

“我会带着她的梦想一起活下去。”欧阳长生严肃地说。

“什么嘛,”红柳使劲拍了一下欧阳长生,“干嘛摆出这么一副认真的表情啊,我又不是真的死了……”

她的声音回**在树林的上方,没有人注意到,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木变得越来越密集了,树干越来越高,枝叶也逐渐厚实起来,慢慢地连天空也看不见了,马儿带着他们消失在了长生林的深处。

*

永宁城,皇宫,后花园。

常贵一动不动地站在花坛的正中央,望着正前方不远处的高墙。不一会儿,一个黑影出现在了那里,他翻过高墙,几个起落来到了他的面前。

“乌鸦吗?”常贵低声问道。

“常公公真是胆大啊,竟然站在这么引人注目的地方等我。”黑衣人沙哑着声音说道。

“皇上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常贵说着,语气中带着些怒气。

“你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吗?”黑衣人嘲笑地看着他。

“乌鸦,”常贵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我给你的卷轴呢,主人看了吗?我只是说要除掉欧阳长生,从来没说过要杀死皇上!”

乌鸦慢条斯理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屑,“你的卷轴主人看都没看,直接扔到火堆里去了。”

“什么!”常贵瞪大了双眼。

“常贵,”乌鸦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出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主人的决定用不着你来质疑。”

常贵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他抬起眼来看着乌鸦,“那你们承诺给我的事情呢,什么时候告诉我。”

乌鸦冷笑了一声,“等事情全部结束了,主人自然不会忘了你的。”

他说完,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常贵叫住了他,“我跟了你们这么久,你能告诉我主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吗?”

乌鸦回过身来,站在远处冷冷地看着常贵的脸。

“我从小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多谢主人将我救了回来,”常贵慢慢地说着,“后来我长大了,又将我推荐入宫廷,渐渐地成为了太监的总管,拥有了强大的权力。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主人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他总是要我想办法去铲除朝廷里重要的大臣,似乎是想把我扶上最高的位置。而现在,欧阳长生走了,守臣被软禁起来,甚至连皇上都死了,朝廷里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能阻碍我了。但是,我却突然害怕起来了,过了这么久,做了那么多的事,而我甚至连主人是谁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呢,主人到底想干什么呢?”

乌鸦静静地听完,摇了摇头,“你的困惑我无法回答你,但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就行了。”

“一件事?”常贵双眼有一些迷惑。

“你是一个夏南人,你要知道你自己的敌人是谁。”

乌鸦说完,转身离去。

常贵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抬头望向天空的西南方,繁星璀璨。那里是夏南国的方向,那里是他曾经的故乡。

*

不知在黑暗的树林中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亮光,层叠的树木朝两边退让开去,清澈的月光铺洒在空旷的大地上。

这里确实是长生林中一个奇怪的地方,所有的树木都避让开去,像是朝拜一样密密地环绕着这一块土地。在空地的中央,有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或者它已经不能被称为传统意义上的树了,而更像是一座长满了枝桠的山峰。无数粗壮的树根从地面高高隆起,相互缠绕纠结在一起,根尖深深地埋进泥土里,如同蜘蛛网一样向四周遍布散开。它的树干像岩石一样坚硬,粗壮得大概一百个人也无法环抱过来。它的树梢埋入云端,像是在头顶撑开的一把巨伞,月光在叶片上流离,仰头望去,仿佛无数的星辰在闪烁。

“好美啊,”红柳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跑到空地上,张开手臂转了一个圈。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她看着欧阳长生,开心地问道。

“有人说,在长生林的深处有一棵这样的大树,我就沿着树木紧密的地方走,就找到这里了,”欧阳长生坐在马上,抬头仰望那高耸入云的树干,“这棵树叫做通天树,听说树神就住在上面呢。”

“真的吗,”红柳面向大树,仰起了头,“那我们来许个愿吧。”

红柳说着,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在胸前,静静地站在了大树下。

欧阳长生跳下马,缓缓地走到了地面上的一段隆起的树根前。他坐了下来,面对着正闭眼许愿的红柳。

过了一会儿,红柳睁开了眼睛,看见欧阳长生正坐在面前看着自己,微微一愣。

“许的什么愿望?”欧阳长生笑着问道。

“不告诉你,”红柳朝他吐了一下舌头,跑到他身边,靠着他坐了下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也许了一个愿望。”欧阳长生双手垫着头,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哦,是什么?”红柳好奇起来,连忙问道。

“不告诉你。”欧阳长生缓缓地说。

“恩,啊?”红柳愣了一下,发现自己上了当,气鼓鼓地在欧阳长生的胸前打了一拳。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很久都没有这样的笑过了,他们捂着肚子,靠着大树,像孩子一样的打闹着,直到笑得累了,才喘着气安静下来。

欧阳长生躺在树根上,望着满天的星斗,眼中忽地掠过了一丝忧伤。

“你回去了二十天,”红柳坐在他的身旁,看着欧阳长生侧脸的轮廓,“大黎发生了很多事吗?”

“恩……”欧阳长生迟疑了一会儿,他挪了挪身子,重新靠着树干了起来。

“很多事。”

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渐渐地睡着了。宁静的夜空中,云朵在巨大的树枝间掠过,有时又遮盖住天空的明月,在地面上投下隐隐约约的影子。远处的骏马有些疲倦了,嚼了几口地上的青草,独自走到一棵大树的身后,弯下脖子,闭上了眼睛。

红柳的头靠在欧阳长生的肩上,额头的刘海斜斜地垂下,耳边的一缕鬓发在微风中轻轻抖动,落在细腻洁白的脸颊上。欧阳长生也侧着头,这么多天来,他从来没有好好地睡过,耳畔永远只有刀剑的碰撞和士兵的惨叫声,那是一个梦魇,希望一觉醒来,一切都会过去。

世界安静到了一种极致,通天树的顶端却突然开始摇晃起来,月光越来越亮,照射的地方也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色泽。树叶那些原本闪烁的星光,像是柳絮一样,缓缓地漂浮了起来。一阵风吹过,星光们便左右摇晃着,向着下面的世界播撒开来。一层又一层,远远的看去,像是天空下的一场光之雨。光芒落到了地面上,青草上,岩石上,河流上,还有树下依偎的两个人身上,如同一场大雪覆盖了一切。长生林的树木们像是有生命一般,轻轻地摇晃起来,白杨和红柳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和着风声,像是在唱着一首歌谣,那歌声遥远而又清晰,是齐声的赞歌,亦或是盛大的祝福。

梦里的人还没有醒来,也许他们现在醒来,也依然会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夜色如水,通天树在云层里洒落着光芒,如同神一般的站立在大地之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