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山野间像是被灌了浓墨,漆黑得看不见任何东西。天空的月亮也被乌云遮住了痕迹,雨还在下着,只不过没有了白天的磅礴,淅淅沥沥地敲打着泥土和树叶,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一座山的半山腰处,星星点点的火光从山洞里透了出来。

欧阳长生将一截半湿的树枝扔进了火中,火堆里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响声,火苗看起来又稍微旺了一些。

相忘和他隔着篝火相对而坐,他们静静的没有人说话,身后的影子映在山洞的石壁上,随着火焰的摇晃而微微晃动。在山洞的最里面,老人安静地躺在地面上,身上盖着被烘烤得半干的衣服,衣服上还残留着斑斑的血迹。

“你今后准备怎么办?”相忘打破了沉寂。

“不知道,”欧阳长生拨弄着火苗,“反正大黎是回不去了。”

“你甘心吗?”相忘问道。

“这种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欧阳长生扭头看向外面,黑暗中的大雨显得格外的冰冷,“就算我再不甘心,我也不可能现在又拨马回去,告诉全天下我没有杀皇帝。就算我再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也不可能把常贵抓出来一刀杀了,说谁要是再诬陷我就和他的下场一样。”

欧阳长生摇了摇头,“人呐,不甘心的时候也得忍着。等到你有一天能够亲手改变现实的时候,再拼命地发泄出来吧。”

“你和他很像。”相忘静静地看着欧阳长生。

“谁啊?”欧阳长生问道。

“小段。”相忘说。

“是欧阳段鹤吗?”欧阳长生说。

“你怎么知道的?”相忘有些惊讶。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想证明自己是个已经活了四五十年的人,”欧阳长生有些疲惫地靠在墙壁上,“欧阳段鹤是黎国的名将,他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你就不能换个人来编织你的故事吗?”

“我没有编故事!”相忘站了起来,“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名字叫做欧阳长生吗?那是因为段鹤还记着我的事,他说过让我在‘长生林’等他的,他给你取名叫长生,这就是证明!”

“你说什么?”欧阳长生吃惊地望着相忘。

“你是段鹤的儿子,对吧。”相忘盯着她面前的这个人。

欧阳长生收回了目光,他也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到洞口边望向远处,背对着相忘。

“不是。”他静静地说。

“不是?”相忘张大了嘴巴。

“我的父母在我七岁那年就死了,”欧阳长生的背影一动不动,“那一年,黎宏皇帝驾崩,诸侯围攻黎国,打到了永宁城。”

欧阳长生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的父母为了保护我,将我藏在废墟的下面,然后用身体堵住洞口不让别人发现。后人敌军来了,他们疯狂地杀死了我的父母,而我只能躲在废墟下哭泣,还不敢哭出声音。你知道吗?杀害我父母的人就在外面,而弱小的我却连握紧拳头的力量都没有。那种无力的感觉,比被人杀了还要难受。”

“对不起。”相忘低下了头。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清了,”欧阳长生用手按住额头,“记忆一直断断续续的,红色的天空,遍地都是尸体,还有浑身伤痕的将军,他抱起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后来,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所寺庙内,一个和尚和一个老人一起照顾我,他们给我取名叫‘欧阳长生’,说我是名将之后,要背负他的名字活下去,要成为拯救大黎的人。”

“那个老人该不会是……”相忘惊讶地捂住了嘴。

“是……我。”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欧阳长生和相忘同时回过头去。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呢。”老人侧着头,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色。

“你醒了?”相忘走过去,蹲在了他的身边,“黎世青陛下。”

“原来是你啊,”老人抬眼看了看相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没变啊。”

“您是黎世青?”欧阳长生瞪大了眼睛,“他不是在二十四年前就已经死了的吗?”

“他没告诉过你吗?”相忘疑惑地望着欧阳长生。

“我没有告诉他,”老人缓缓说道,“二十四年前,我突然患了一场大病,双腿瘫痪,神志不清,太医根本治不了,说我已经活不过几日了。于是,我找了几个最信任的侍卫,将我秘密送到了深山里,然后对外宣称我已经去世。当时本就是为了隐姓埋名,所以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了。”

“那我……”欧阳长生问道,“是被你们救了吗?”

“不是我们……”老人咳了两声,“我们只是遵照遗嘱将你抚养长大,咳咳,救你的人……是欧阳段鹤。”

“小段,”相忘喃喃地说道,“果然是你。”

“段鹤很珍惜你们母子,”老人转向了相忘,“除了我以外,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你生子的消息,所以当敌国的人想要将段鹤家灭口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

老人转开视线,望着洞顶,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是,段鹤更想要一个儿子,一个能继承他梦想的儿子。就算是上天给他最后的恩惠吧,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刻,让他见到了这个孤儿,有了延续自己梦想的火种。这样对你说,你应该不会再有疑惑了吧?”

相忘用力地点了点头,双手捂住了脸,肩头微微地颤抖。

“欧阳长生,”老人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已经帮不了你了,你是大黎最后的希望,所以一定要坚定地走下去。”

老人的声音渐渐地微弱下去,“也许你曾经怀疑过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你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让你动摇不已。为什么要战争?战争会带来杀戮啊,和平难道不好吗。这些都是小孩子才会整天思考的问题。你要记住,你站在大黎的土地上,你的身后是无数大黎的人民。如果你不拔剑守护他们,那么敌人就会将着一切都变成地狱。你选择了守护,就要用一生去实现你的诺言。”

“你还会犹豫吗?”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高声问道,胸前的衣服瞬间被鲜血染红。

“不会!”欧阳长生昂首挺立,右手按在额前,声音因哽咽而有些嘶哑。

“好!”老人轻轻地微笑着,他用颤抖的手伸进自己的衣兜里,拿出一张纸,递了出去,“这个是段鹤死前的遗嘱……给你吧……”

欧阳长生伸手去接,在捏住纸张的一瞬间,老人的手松开了,笔直地向下落去,躺在了地上,再也没有动弹。

*

大黎开国皇帝黎世青就在这样一个漆黑的雨夜,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山洞里去世,享年八十三岁。他的一生在戎马和疆场上度过,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为一群跟随他的人们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国度。为此他也杀人如麻,毫不手软。有些人将他视为神明,一生信仰;有些人将他视为魔鬼,一生憎恨。他常说,英雄就要懂得什么是应该牺牲的,而他也在用一生贯彻这个信念,直到死去。尽管他所建立的黎国仅仅存在了四十年就宣告破灭,成为后世的一个笑柄。有人说,黎国的建立就是一个灾难,在这四十年里,它一直被诸侯各国的战争所笼罩,

战火不休,百姓也一直生活水深火热之中。因为大黎除了开国皇帝黎世青之外,其后即位的皇帝都无一能担负起这个重任。所以,后世的史学家这样评价这位黎国的开国皇帝:他一生做得最伟大的事情,也是他一生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

次日清晨,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了下来,阳光透过树林打在潮湿的泥土上,林间开始有了鸟儿的鸣叫。

欧阳长生和相忘一起将老人埋葬在了一棵树下。

“你原本可以在那个小镇开一所学堂,过着平静的日子的吧。”欧阳长生丢开挖土的阔剑,疲倦地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你终于相信我的话了。”相忘轻轻哼了一声。

“你恨他吗?”欧阳长生侧过头看着相忘。

“不恨,”相忘摇了摇头,“是他让我看到了一个普通人也许一生都无法看到的世界,尽管他们都太过理想化,像一群永远没有长大的孩子。”

“可是我恨他,”欧阳长生看着脚边的泥土。

相忘愣了一下,看向欧阳长生。

“恨他没有早点告诉我他的信念,恨他没有早点教会我更多的事情。”欧阳长生站起身来,“像孩子一样的野心和妄想啊,这是多么可贵的东西。而人一旦长大,就会开始权衡起利弊得失,变得小心谨慎自私自利起来了。”

欧阳长生将佩剑插在腰间,转身朝系在远处树上的马匹走去,“小孩想要成长为大人很容易,大人再想变为小孩就很难了。”

“你打算今后去哪里呢?”相忘看着欧阳长生逐渐远去的背影。

“我要先去一趟长生林,”欧阳长生跨上马背,朝相忘这边看来,“你想跟着一起去吗?去见见你的女儿。”

相忘摇了摇头,“我现在见她,要怎么跟她解释呢?还是算了吧。”

“那你准备怎么办?”欧阳长生问道。

“知道一切都好,我心里也没什么牵挂了,”相忘微微笑了笑,“我还是继续去各地云游吧,我一定要找到小段。”

“可是他已经死了。”欧阳长生的心中有一些酸楚。

“我知道啊,”相忘摇摇头,“但是他的理想还在啊,他说过要建立一个和平的国度给我看的。所以我要去寻找,那样的世界,小段一定就在那里。”

欧阳长生没有再说话,他掉转马头,朝树林的深处奔去。

相忘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方向,抬起右手挥了挥。

“一定会再见的……段鹤,”相忘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名字,“……长生。”

*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片开阔草原的河边,一位女子捧起清水把脸埋在了手掌中。微风轻抚过柔软的草面,从天际遥遥地**了过来。女子身边一头巨大的白狼抬起头来,盯着风吹来的方向,轻轻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天神。”女子半跪在地上,双手环抱着白狼的脖颈,头靠在它柔软的皮毛里。

白狼依旧对着远方低低地嗥叫着,墨绿的瞳仁倒映着地平线的尽头。

“有人要回来了吗?”女子顺着白狼的视线看去,默默地说道。

*

树林中,一人一马的身影飞速地掠过,地上的落叶在翻飞的马声中腾空而起,受惊的鸟儿离开树梢飞向了空中。

马背上的欧阳长生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他静静地看着,上面有一行用鲜血写成的字。

“从即日起,此子将背负吾之姓氏为大黎而战,吾为其取名为欧阳长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