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轮的马车在暴雨中疾驰而来,车夫猛地一拽缰绳,两匹高大的骏马扬蹄长嘶,停在了光武门前。在一旁等候已久的常贵和白禄登上了马车,尾随而来的步兵和骑兵队伍也紧跟上前,领头的骑兵队长靠到了马车的窗前。

“大人,欧阳长生等一干逃犯已经往城门口去了。”

“知道了。”常贵点了点头,“传令部下,立即封锁城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城!”

“是!”骑兵队长以右手按在额前,深鞠一躬。

“走了,”一旁的白禄朝车夫一挥手,“去城门。”

马车在车夫挥鞭声中再次开动,穿过光武门,朝城门的方向驰去,很快消失在了雨中。

骑兵队长注视着马车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街道的转角。

“跟上,跟上!”他回过头,指挥着步兵队伍,催促他们快点前进,然后他微微一抬眼,目光注意到了远处。

*

骑兵队长穿过队伍,朝这边疾驰过来。

“蓝木将军!”他翻身下马,快速冲到了屋檐之下,推开围在周围的百姓。人群中静静地躺着一个人,胸口被流出的鲜血全部染红,他的双眼紧闭,别人叫喊他的名字也没有半点反应。

“怎么回事?”骑兵队长不安地问道。

“还有呼吸,可能是流血过多昏过去了。”人群中有一个人怯生生地答道,“我们看到蓝木将军躺在雨中没人管,就将他挪到屋下来了。”

“来人!”骑兵队长愤怒地站起身来,“来人!”

一个身穿铠甲的步兵从雨中匆匆跑了过来,把手中的长枪往地上一立,笔直地站在骑兵队长的身后。

“蓝木将军在这里,怎么没人带他去疗伤!”骑兵队长大声吼道。

步兵被震得后退了小半步,他看着地面,声音有一些颤抖。

“报告队长,常大人吩咐说‘目前的首要任务是抓住欧阳长生及其同伙,要投入全部兵力,别的事情暂时不管。’”

“放屁!”骑兵队长用力一拳打在步兵的头盔上,“什么叫‘别的事情’?蓝木将军的生死还不是大事吗!”

“小的……”步兵害怕得说话也有些结巴了,“小的……小的只是……服从命令而已。”

“那现在赶紧叫几个人来,将蓝木将军送到太医院里去!”骑兵队长朝远处一指。

“是,遵命!”步兵说完,连忙提起枪冲进了雨中,朝大部队跑去。

骑兵队长回头看了看正昏迷不醒的蓝木,然后独自走到了一边,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这场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

三人两骑还在拼命地奔跑着,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高耸的城墙。大黎的神鸟旗插在哨塔的最顶端,被雨水完全打湿,耷拉着贴在旗杆上。

“相忘,”欧阳长生骑着马,双眼望着前方,“为什么要跟来,平静的生活难道不好么?”

“我的生活长着呢,”相忘抱着欧阳长生的腰,“有些事情现在不弄明白,也许就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够长生不死?”欧阳长生淡淡地说,“那只是一个传说罢了。”

“但是我知道啊,”相忘顿了顿,看着自己白皙光滑的手臂,“我已经感觉不到时间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了。”

“你只是编造了一个故事而已,”欧阳长生说道,“最后却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你不相信我?”相忘坐起身来,看着欧阳长生的背影。

“我虽然不反对那些浪漫的奇思妙想,”欧阳长生回过头来,对上了相忘有些恼怒的目光,“但还不至于把它们当做是生活。”

“要是有人可以给我证明呢?”相忘的声音明显提高了不少。

“证明?”欧阳长生一愣,手中的缰绳没有拉紧,马匹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相忘将手一抬,指向了前方奔驰的马背上的老人。

“他?”欧阳长生眉梢一挑,看向老人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影。

疾驰中的老人突然拉住了骏马,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

“怎么了?”欧阳长生从后面跟了上来,他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巨大的城门紧紧地闭着,在**中岿然不动。这座曾经保护了大黎千万人民的城门,此刻却横亘在他们的面前,大门的背后静静流淌着他们今后生命的岁月。

“无路可走了。”老人的声音透出一丝绝望。

*

像是听到了老人的话声一样,城墙之上,无数的弓箭手站立起来,他们引弓搭在墙垛之间,遥遥地指向了城墙下的三个人。而与此同时,马蹄雄壮的咆哮也从身后传来,欧阳长生和老人一起回过头去,长街的转角处,全副武装的骑兵举着马刀狂奔而来,

后面还跟着手持长枪的步兵队伍。

“常贵难道把整个永宁城的部队都出动了吗?”欧阳长生默默自语。

正说着,一辆四轮马车突然出现在了街道的转角,车夫身后的车厢内坐着两个人的身影。

“欧阳长生!”常贵站起身来,带着一脸戏谑的表情,“你已经无处可逃了!”

欧阳长生静静地坐在马上,看着马车驶来的方向,相忘害怕地缩在他的身后。

骑兵和步兵的队伍在离他们三人还有五十步左右的距离处停了下来,常贵和白禄走下马车缓缓来到了阵前。

“不要轻举妄动哦。”常贵嘲笑着指了指他们的身后。欧阳长生回过头去,墙头上数不清的箭簇正齐齐地指向自己,只要他稍微动一下,也许下一秒就能将自己射成筛子。

“你的目的就是要杀了我吗?”欧阳长生冷冷地看着常贵。

“此言差矣,”常贵摇了摇手指,“皇上是将军杀的,将军便是全大黎的敌人,今日又逃离法场,那更是罪加一等啊。”

“我从来没有加害过皇上,这是一个阴谋!”欧阳长生怒吼道。

“给我一张弓,”还没等常贵开口,一旁的白禄突然说话了。

周围的士兵面面相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给我一张弓!”白禄再次喊道,声音比刚才大了一倍。他身后的士兵急忙冲进了部队,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一张弓,递给了白禄。

“箭!”白禄再次伸出手去,旁边的士兵又将一只羽箭递到了他的手里。

“呦,”常贵站在一旁有些惊奇地看着白禄,“白大人,这是要干嘛呀?”

“我虽然是文官,以前也是上过战场的。”白禄用颤抖的手举起了重达几十斤的弓,把箭头对准了欧阳长生,缓缓引开。

“白禄!”一声苍老的怒吼响起,白禄整个身体为之一震。

老人策马前行,挡在了欧阳长生和相忘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引弓拉箭的人。

白禄的双手颤抖得更厉害了,箭杆与弓弦摩擦发出了嗡嗡的声音。他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人,这个骑在马背上俯视着他的老人,那身影如山一般的巨大,压得他喘不过起来。

“是你,是你……”白禄像在念咒语一般,声音极低极细,“你这个毁了我一生的男人,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

“你还认得出我吗?”老人的声音威严如神明,“你到底把箭对准了谁啊!”

“黎世青!”白禄猛地抬起了头,沉重的弓在一瞬间被拉满。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圆睁的怒目像是要把眼眶都撑破,无数的血丝密布在浑浊的瞳孔周围,“我不允许你再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所有的士兵都愣在了原地,他们没想到这个七十多岁的老臣还能拥有如此的臂力。那布满皱纹的手忽地松开,嘣!弓弦在空气中震起一声巨响,羽箭在同一刻被激射出去,朝着马背上那个老人的心脏。

欧阳长生被挡在了身后,没有看清什么情况。只听到一声弦响,然后一只羽箭噗地从老人的背后贯穿出来,擦着自己的耳边飞了出去。

老人缓缓地倒了下去,倒在了马背之上。白禄松开硬弓,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雨水冲刷着面前那个人,鲜红的血液顺着马身淌下,沿着地上砖石的缝隙流到了自己的脚边。

“死了?”白禄轻声地笑着,“终于死了?哈哈哈哈哈……”

他疯狂地大笑起来,仰着头,任雨水淋遍他的身体。四周的士兵急忙冲了过去,架着他站起身来,朝后面走去。

*

“快逃啊!”相忘率先回过神来,使劲捶了一拳欧阳长生。

“往哪逃?”欧阳长生问道。

相忘沉默了,她抬头看着城墙之上数不清的士兵,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往城门口跑!”相忘喊道。

“你疯了吗?”欧阳长生看着相忘,“城门关着,根本就出不去啊!”

“你还想要活下去吗?”相忘的语气突然安静下来。

欧阳长生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这个女子认真的脸庞。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平星谷的战场上,残酷的硝烟淹没了无数战士的尸骸,铠甲早已破碎不堪的将军沿着河岸拼命地奔跑着,数不清的羽箭从他背后射来,插入他身旁的泥土里。世界是一片昏暗,他的眼前早已被鲜血模糊,折断的右臂垂在一边,不由自主地晃动。

我要活下去……

这个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将军栽入了湍急的河流,冰冷的河水将他的意识逐渐模糊。

我要活下去……

死亡曾经离自己是那么的接近过,但是那份信念却始终没有散去。

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的心都不能死去……

老人站在牢门前的最后一次回头。

*

“杀了欧阳长生!”常贵尖锐的声音在脑海中突然响起。

欧阳长生猛地睁开眼睛,骑兵们正举着大刀朝自己冲来,他们高声吼叫着,马蹄踏着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世界在一瞬间凝固了下来,每一个雨点都漂浮在了空中,欧阳长生从马背上跃了起来,穿过雨阵,像是打破了一面面的镜子,水珠向四周散开。欧阳长生踩上了最前方一名骑兵的马头,一脚将他踢飞出去,顺手抢过了他手中的长枪。落地,起身。他的双手握在长枪的最末端,脚步稳稳地定在了地面,身体后扭去。肌肉越绷越紧,所有的雨水都被吸引到了枪杆之上,汇在一起,反射着周围铁甲的光芒,看上去像是一柄巨大的刀刃,可以开天辟地。力量被积蓄到了极致,突然世界恢复了正常,欧阳长生猛地甩枪,空气中像是响起了巨大的龙鸣,带着凄厉的咆哮,划破一切所遇之物。

“屠龙!”

欧阳长生怒吼着,四周包围着的十几名骑兵被同时震飞出去,带着健硕的战马狠狠地撞在了街道两旁的墙壁上,昏死过去。

常贵退后两步,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给我上,全部都上!”他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

骑兵们却停留在他的身边,马蹄不安地踏着地面,犹豫着不敢上前。

*

欧阳长生站起身来,捂着手臂疾驰几步,跳到了老人的马上。

“你还不能死!”他将老人抱在怀里,抓起了缰绳,“相忘,走!”

追兵还来不及赶上,两匹马已经一齐朝城门口奔去,颠簸的马背让老人的鲜血不断地涌出,很快将欧阳长生的衣服也全部染红。

大门还是紧紧地闭着,已经近在咫尺了。

“开门啊!”相忘带着哭腔大喊起来。

下一刻,紧闭的城门突然间张开了一道缝,缝隙越来越大,渐渐地已经容得下一人一马穿过。

*

“谁?到底是谁!”常贵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不是说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门的吗!”

“追啊,快追啊!”常贵使劲拍打着身旁骑兵的马匹,骑兵们也策动战马向前追去。

突然,城墙顶上的弓箭手同时发箭,羽箭笔直地插在了骑兵马前的地面上,没有一个人再敢前进。

“你们,你们,都要叛变吗!”常贵挥舞着手臂,大叫着。

而此时,欧阳长生带着老人和相忘已经冲出了城门,大门又缓缓地关上了,砰的一声,世界陷入了宁静,只有大雨还在疯狂地嘶吼。

*

宁静的傍晚,夕阳柔和的光芒笼罩在永宁城的大街小巷。

咚咚咚,院子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守臣跑到门前,移开门栓,推开了大门。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看着来人问道。

相忘举起了手中的一张讣告,“欧阳将军明天就要被处刑了,是真的吗?”

守臣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能救他吗?”相忘恳求道。

“因为他是段鹤的儿子吗?”守臣不动声色地说。

“这些都不重要了,”相忘摇了摇头,“我希望他能够活下来。”

“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啊。”守臣叹息道。

“可你是丞相啊,你一定有办法的。”相忘变成了哀求。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办不到。”守臣说得很坚决。

“为什么,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相忘不相信地看着守臣,一步步地后退,“你难道就这样看着他死去而无动于衷吗?”

“我……”

“不要再说啦,”相忘捂住了耳朵,使劲地摇着头,“我看错你了!”

“相忘!”守臣抓住了相忘的胳膊,“你听我说……”

“我不听!”相忘甩开守臣的手,转身朝大街上跑去。

“相忘!”守臣紧追几步,相忘的背影已逐渐远去。他把双手握成了筒状,放在嘴边,大声地喊道,“如果明天你们能到达城门的话,记住,在离城门还有十步远的地方喊声‘开门’!”

相忘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看到守臣已经回到了院内,大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

“我能相信你吗?”相忘喃喃自语。

*

暴雨在旷野溅起了满地的泥泞,欧阳长生和相忘相继跳下马来,他们抬头望向城门的上方。此时大门已经紧闭,斑驳的城墙掩映在朦胧的雨线之中,城墙的顶端依稀站着一个人。孤独的身影伫立在雨中,身上的一袭白衣也被大雨浸透,他缓缓地抬起双手,拱手告别。

“守臣。”欧阳长生静静地看着,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