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暗，永宁城上浓密的乌云开始缓缓移动起来。天空中忽然刮起了大风，路边的树木压弯了枝干向着风去的方向倾伏，狂风卷着凌乱的树叶在街道之中横冲直撞，临街的门窗被摇晃得砰砰作响。房屋顶上掀翻的瓦砾被风裹挟着翻滚起来，坠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下雨了？”欧阳长生伸出手去。

啪！一滴雨水落在了他的掌心。还没来得及反应，无数的雨线如瀑布般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地笼罩了四周的一切，滂沱的雨声掩盖了所有的嘈杂。

老人一抹脸上的雨水，看了看天空云层汇聚的地方。那里突然亮起了一道刺眼的光芒，巨大的闪电从天际直劈而下，映亮了他疲倦而苍老的面容。

“走吧，”老人扯着嗓子朝着欧阳长生大声喊着，以便能盖住雨水倾盆的嘶吼，“我们现在要离开这里！”

*

“黎世青？”常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也不知道。”白禄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但是他的样子，我怎么可能会记错呢？”

“算了，不管那么多了。”常贵使劲一摆手，“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统统杀死就行了。”

常贵高举着兵符，朝身后的侍卫喊道，“传令禁军，一切阻碍行刑的人，格杀勿论！”

“遵命！”为首的侍卫将右手按在额前，然后转身向高台下跑去。

“天不亡欧阳长生吗？”常贵抬头看着天空中汹涌翻腾的云团，倾盆大雨恣意冲刷着这个世界，眼前所见也变得模糊起来。

*

“雨太大了，什么也看不见啊！”老人大声喊道，他抡起手中的巨斧左右挥舞着，逼退了想要靠近的禁军。

“往北边走，城门在那边！”欧阳长生侧身躲过一把从背后劈来的大刀，左手顺势抓住了那人的手臂，猛地一拉，右肘击在他的后脑上，将他击晕在地。

“北边是哪边？”老人接着问道。

欧阳长生愣了一下，他看了看四周，到处都是无数被骤雨模糊得看不清的人影，他们手举着长枪大刀朝这个方向从来。

“这还真是个问题。”欧阳长生苦笑两声。

“将军，跟我来！”雨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欧阳长生猛地回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人的动作极快，以至于欧阳长生完全没有发觉他的逼近，这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你终于来了。”老人转过头来，对着那人打了声招呼。

“你们认识？”欧阳长生疑惑地皱了皱眉。

“其实我们也认识啊。”那个人说着摘下自己的头盔，露出一张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的脸。

“你是……”欧阳长生突然想起了这几天在牢房隔壁和自己说话的那个人，虽然没和他见过面，但是这个声音他还是很熟悉的。

“早说过的，让你在牢里多放松一点，”中年人嘿嘿地笑了两声，“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还没过几天吧，又要上战场了。”

“真的是你。”欧阳长生扬了扬眉。

“你好，”中年人伸出手去，“我叫小段。”

“什么？”欧阳长生猛地一惊。

“楼武！”老人一面击退着逼上前来的士兵，一面朝这边喊来，“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不要随便盗用别人的名字。”

“嘿嘿，”叫楼武的中年人挠了挠头，“谁叫别人的名字响亮呢，我的话，没人认识啊。”

“楼武……”欧阳长生吁了口气，眼前刚刚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画面。

“他是我以前的部下，”老人继续喊道，“留在城中做接应的。”

“部下？”欧阳长生问道，“您还有部下？”

“不会吧，你连这都不知道，”楼武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可是当年的……”

楼武还没说完，一个人影突然朝这边飞来。他回身一把接住，发现是一个被打晕的禁军士兵。

“有话先留着，”老人拄着巨斧朝这边吼道，“等活着出去再说！”

*

雨下得更猛烈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石砌的地面上四溅开来，砖瓦的屋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和禁军纠缠在一起的百

姓们没有厚厚的铠甲，单薄的布衣根本无法抵御暴雨的侵袭，雨点打在他们身上有一些疼痛了，人们开始纷纷散开，朝屋檐下奔去。

欧阳长生跟在老人和楼武的身后冲下了刑台，他从刚才被打晕的禁军手里抢来了两把长枪，他不想伤害士兵，于是便将锋利的枪头全部折去，只留下铁制的枪杆斜背在身后。

“穿过光武门，向左拐，沿着顺安街一直走就行了。”楼武大声喊道，顺手将几个靠近的士兵打翻在地。

光武门的高台上，常贵和白禄看着欧阳长生一行人逐渐逼近了这里。

“废物，都是废物！”常贵暴跳如雷，“这么多人却挡不住区区三个人！”

“蓝木在哪里？”白禄站起身来，朝高台下看去。

*

“蓝木？”欧阳长生停了下来，身后的老人和楼武还在厮杀着。

光武门前，蓝木手持长剑，一身亮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和欧阳长生遥遥对视。

“你要走？”蓝木问道。

欧阳长生点了点头。

“我能相信你吗？”蓝木继续问道。

“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欧阳长生静静地说，“但不是现在。”

“那我要和你一起走。”蓝木说道。

“不行。”欧阳长生略微一抬头，高台上，常贵和白禄正朝这边看来.

“拿剑砍我！”欧阳长生突然吼了起来，话未落音，他挥起长枪朝蓝木冲去。

“什么？”蓝木没有明白过来，连忙举剑封住了欧阳长生的进攻。

“把我当成你的敌人，尽全力砍我！”欧阳长生的攻势越来越凌厉，每一招都仿佛要致对方于死地。

“欧阳长生！”蓝木拼命挥着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你果然……是大黎的叛徒！”

蓝木狂怒地吼叫着，整个人像是在一瞬间失去了理智，剑法开始变得暴虐而毫无章法起来。霸道的剑劲碰撞在长枪的铁杆上，擦出飞溅的火星，将欧阳长生逼得步步后退。

常贵和白禄两人在高台上静静地看着两个人厮杀，像是在审视什么。

“蓝木将军还真是起了杀意啊，”常贵干笑了两声，“真不敢相信他昨天还在皇宫门前守了一夜，来为欧阳长生求情。”

“有一种说法叫什么来着……”白禄也笑了两声，“对了……爱之深，恨之切。”

*

砰地一声，剑锋撞开了两杆交错防守的长枪，余势不减地朝下斩去。欧阳长生甩开长枪，就地一滚，躲过了蓝木的一击，他顺势抄起一把地上的长刀，转到了蓝木的身后。蓝木像是预见到了一般，立即矮身朝身后挥出一剑，欧阳长生高高跃起，躲过了剑锋。他扭起腰劲带动身体，长刀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完美的圆。

“斩狼！”

蓝木慌忙举剑格挡，但是剑身在那万钧的气势下变得不堪一击。破碎的铁屑在蓝木的眼前散开，他看见了锋利的刀刃，那冰冷的气息透过皮肤渗入了他的骨髓里。蓝木闭上了眼睛，黑暗中传来了刀刃撕开胸口的声音，他能感到自己的鲜血喷溅而出，像是灵魂被抽出了身体的感觉。

欧阳长生提着刀默默地站在原地，大雨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身体，他的双眼湿润，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在他的身后，蓝木还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左手捂住胸口，鲜血正从指缝间不停地冒出。

蓝木的眼前有些模糊了，他努力地睁着眼睛想要看清面前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但是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蓝木，”欧阳长生的声音很轻，瓢泼的大雨将他们与周围的纷乱隔绝开来，“你要活下去。”

雨水的声音仿佛在突然间减弱了，蓝木怔怔地看着欧阳长生的背影，任风雨把他的头发打得凌乱。

“我已经无法待在大黎了，”欧阳长生静静地说着，“所以你要留下来，保护这个国家，哪怕是苟且偷生也好。无论这个朝廷变成什么样子，你要坚持下去，等我回来。”

欧阳长生说完，抬头看了看高台上的常贵和白禄，他们也正好注视着这边，看到欧阳长生的目光，赶紧缩了回去。

“走！”

欧阳长生向身后招了招手，远处的老人和楼武同时会

意，他们挥起武器震开身边的敌人朝欧阳长生的方向跑去，和他一起消失在了光武门之后。

蓝木躺在原地，仰头望着灰蒙蒙的苍穹，无数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让他睁不开双眼。血液在他的身下汇成了河流，顺着雨水流向远方。四周的士兵远远地看着，他们踌躇着不敢走上前去。那天就这么阴沉着，蓝木躺在地上一直在大笑，雨声很大，谁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而他的笑声，却似乎传到了天空之上。

*

急促的脚步声从顺安街的尽头传来，踏着雨水让那声音也显得湿漉漉的。

“直走，直走，城门就在前面！”楼武大声喊着，激烈的战斗和拼命的奔跑让他此时也有点气喘吁吁，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而一旁的老人则更显疲惫，脚步也有些踉跄了。欧阳长生跑了一段，停下来回头时，才发现老人已经落后了一大截。

“我背你吧。”欧阳长生跑到老人的身边。

“不要！”老人倔强地推开他，“你只管跑，这场战斗……只要你活下来……我们就胜利了。”

“可是……”

“你记住，”老人揪着欧阳长生的衣领，“要成为英雄，就要懂得什么是必须牺牲的！”

“你先走！”楼武冲上前来，“我掩护你们！”

话音刚落，无数的骑兵从街道的拐角冲了出来，他们骑着两人高的大马，身着厚重的皮甲，手中举着双刃的钢刀，轰鸣的马蹄声震耳欲聋。

“快走啊！”楼武高喊着，夺过老人手中的巨斧朝骑兵们迎面冲了过去。

*

“将军！”

欧阳长生听到喊声，朝身后看去。街旁的店铺打开了大门，掌柜和小二牵着两匹马站在门口。

欧阳长生抬起头，看到了牌匾上“望春楼”三个大字，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这里。

“欧阳将军快点逃吧。”掌柜焦急地说着，小二也急忙将马匹牵了出来。

“这是上次将军骑过的马，和将军很熟了，肯定能带您跑出去的。”小二有些紧张地说着，“还有这匹，也是我们这里的好马，你们快去吧。”

“我……”欧阳长生看着两人真诚的目光。

“没时间犹豫了，上马！”老人说着，一步蹬上了马背。

“那楼武呢？”欧阳长生看着老人。

“我说过了，”老人坐在马背上，背对着他们，声音没有丝毫的颤抖，“是英雄，就要懂得牺牲！”

“驾！”老人说完，一拍马臀向前方奔去。

欧阳长生回头看了看骑兵之中楼武若隐若现的身影，然后转身跳上马去。

“等等！”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欧阳长生扭过头，看见相忘挤开掌柜和小二，从望春楼中冲了出来。她敏捷地跳上了马背，坐在欧阳长生的身后。

“我和你一起走。”

欧阳长生愣了愣，也没有时间多想了。

“多谢！”他朝掌柜和小二一拱手，然后抖起马缰，跟随老人之后而去。

*

顺安大街上，到处都是战死的马匹和骑兵，楼武已经衣衫破烂，手中的巨斧也崩坏了刃尖。他早已遍体鳞伤，鲜血从伤口中不断地涌出，可他停不下来，只能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他希望还能多撑一段时间，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一柄长棍贴着地面扫来，打在了楼武的双膝之上，楼武一个踉跄，跪在了满地的雨水之中。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骑兵都围拢了过来，他们举起手中的长枪对准了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在这最后一刻，楼武抬起了头，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了出来。

“大黎万岁！”

声音直冲云霄，响起在永宁城的上空，而在这一瞬间，所有的长枪一齐刺下。

*

马蹄踏着飞溅的雨水在拼命地奔跑，相忘坐在欧阳长生的身后紧紧地抱着他。而欧阳长生正默默地看着前方那个老人的背影，刚才的声音他们都听到了，但老人却依旧快马加鞭，没有丝毫的迟疑。

“快到城门了吧。”欧阳长生问道。

“恩，”老人只说了一个字。他抬起头仰望天空，脸上老泪纵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