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城,光武门。

天色有些阴暗,铅灰色的云块聚集在一起,一动不动地压在人们的头顶上,覆盖了方圆十里的天空。街道上格外的清冷,店家都关闭了商铺,小摊小贩也不见了踪影,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刑场周围,在手持利枪的禁军围成的人墙之外静静等候着。

刑场的中央,欧阳长生被铁链锁着手脚,跪在斩首架前,他低着头,凌乱的头发垂在眼前,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在他的身后,身材魁梧的刽子手一手叉腰,一手拄着一人高的巨斧,全身包裹在厚厚的甲胄里。远处,光武门的高台之上,朝廷大臣依次站开,看向刑场的方向。由于皇上的驾崩,大黎现在群龙无首,内政只好暂时由守臣,常贵,白禄和蓝木四位朝廷重臣共同管理。

“守丞相真的不来了吗?”常贵扭过头,问向身后的侍卫。

“是的,丞相说昨日偶然风寒,今天身体不适,不能前来。”侍卫回答。

“偶然风寒?”常贵轻声笑了笑,然后回过头去,不再说话。

“真没想到,欧阳长生竟然是这样的人,”白禄在一旁自言自语,“和他父亲当年差远了。”

蓝木一个人站在一旁默默不语,周围的那些窃窃私语环绕在他的耳边,让他心烦意乱。十年前,当欧阳长生手握利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诸侯联军发起挑战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七八岁小孩,哭泣的躲在妈妈的怀里,仰望着城楼上那个高大的背影。

“我要成为一个向欧阳长生一样的将军”,这是那个时候,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发誓要坚定下来的梦想。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在为了这个目标而拼命地努力着,而现在,那个男人就跪在刑场的中央,即将带着他的梦想一起陨落。

“真的是你吗?”蓝木喃喃自语。

刑场上,欧阳长生依旧跪在那里,不知哪里刮来的风,扬起了他的头发。欧阳长生抬起头,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那里也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气氛肃穆得没有一个人说话。

“真是安静啊,”欧阳长生说道,“这就是死亡吗?”

*

昨日傍晚,刑部大牢。

流动的灰尘还在光线里漂浮,斑驳的墙上印着两个人相持不动的影子。

“救我?”欧阳长生低头看了看抵在胸口的刀尖,“是让我彻底解脱吗?”

老人摇了摇头。

“那你准备怎么救我?”欧阳长生静静地说。

“如果我现在要杀你,你害怕吗?”老人依旧举着刀。

“不怕。”

“为什么?”

“活着又能做什么呢?”

“混账!”老人突然怒吼起来,他扔掉大刀,挥起右拳猛地打在欧阳长生的脸上,将他打翻在地,“知道我为什么来救你了吗?因为你的心已死!”

*

刑场的中央,一名太监端着一只碗匆匆走上了刑台。

“欧阳将军,常公公请您在行刑前最后喝一碗壮行酒。”太监躬下身子,将酒递到了欧阳长生的面前。

“将军?哼哼,这是对我的讽刺吗?”欧阳长生看着这碗晶莹剔透的**,“谢谢常公公了,不过我从来不喝酒的。”

“奴才知道,”太监放低了声音,“这杯酒里面放了一种西域麻药,喝下之后人便会意识模糊,砍头的时候也就不会感到疼了。”

“麻药?”欧阳长生笑了,“你以为我一个是怕死的人么?”

*

欧阳长生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从

牢房冰冷的地面上缓缓坐起身来。

“你以为,你这么简单的一死就可以了吗?”老人的双手因愤怒而剧烈的颤抖着,“你所背负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完成!”

“那我还能做什么,”欧阳长生背靠着墙,“我曾经以为只要拥有力量,只要战胜其他的国家,就能保护大黎的人民,就能让一切都恢复和平……”

“可是后来呢,”欧阳长生自嘲地笑了两声,“战争是永远不会停止的,善良的人们会因饥饿变为凶恶的强盗,无辜的百姓会因战乱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我们究竟在争夺一些什么呢,为什么总是要拿那些普通人的幸福作为赌注?他们其实并不在意自己究竟属于哪个国,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安定的家,有白头偕老的妻子和健康成长的子女,但是这些东西,都是我们亲手把它们变成了奢望。”

“说完了吗?”老人低着头,双眼埋在阴影之中。

“其实……”

欧阳长生刚开口,老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揪住他胸前的衣服将他按倒在地上。

“你别太自以为是了,”老人睁着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欧阳长生的眼睛,“真不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什么战争不会停止,什么只需要一个安定的家,荒谬!这个世界上难道会有人不在意自己的国家吗,你不要太小看那些人了!”

*

“你们在意吗?”欧阳长生环视着围在刑场之外的人群们,他们表情严肃,有的甚至在抹着眼泪。

“为什么要哭呢?”欧阳长生轻轻地说道。突然间,他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像要喷薄欲出,如同流淌的河水遇到了万丈的悬崖,猛烈地势头直贯而下。欧阳长生抬起了头,对着面前所有的人群大声喊了出来。

“我就要死了!”,他的声音格外的宏亮,像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那声音回**在场上每一个人的耳边,响彻苍穹。

“欧阳将军!”人群中突然传出了回应。

“欧阳将军!”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他们高举着双臂奋力地呼喊着。

“欧阳将军没有杀皇上!”。

“欧阳将军是被诬陷的!”

“放了欧阳将军!”

“欧阳将军无罪!”

“欧阳将军是英雄!大黎万岁!”

欧阳长生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们,这是他从没有想到过的局面,那些陌生的人群突然变得熟悉起来。

“你听到了吗?”耳畔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我听到了。”欧阳长生微笑着点了点头。

*

“你还记得你回来时的情景吗?”老人松开欧阳长生的衣服,站起身来,“夏南的军队已经攻进了城门,原本一切已经结束了。但是只因你的名号,那些百姓们又重新拿起了武器,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欧阳长生愣愣地看着老人。

“因为你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相信你能够为他们带来胜利和幸福,所以他们愿意不惜生命地追随着你,愿意为了你而战斗。”老人看着欧阳长生,“从十年前开始,当你为了这个国家把剑刺向敌人胸口的时候,你就已经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活,而是为了所有大黎的人民!”

“他们真的相信我吗?”欧阳长生问道。

“不要再犹豫了,你用自己的双耳去听听看吧,”老人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张开了双臂,“去听听他们的呼声!”

*

刑场上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山呼海啸,群众和禁军间也开始互相推

搡,他们想冲进刑场中来,便赤手空拳的去抢夺士兵的武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常贵愤怒地看着楼下已经乱成一片的刑场,他现在也有些坐立不安了。

“蓝木将军!”一阵喊声传来。

常贵转过头,看见蓝木手握着佩剑,不顾侍卫的阻拦,已然转身冲下高台而去。

“杀吧。”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常贵回过头去,看着身旁的白禄。

“杀吧,事不宜迟。”白禄幽幽地说。

常贵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

“好,杀”,常贵说完,站上了高台的顶端,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一枚令牌抛出,“时辰已到,斩首!”

令牌从高台上旋转着落下,刑场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注视那块不断下落的令牌,刚刚冲下高台的蓝木也愣在了原地。是死神就要来临了吗,下落,下落,时间像是突然凝固了一般,变得格外的漫长,也许这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了吧。令牌坠落到了地面,发出金属冰冷的碰撞声,弹起,又落下,终于静止不动了,如一具尸体一样的躺在了地面上。

刑台上的刽子手也在同一刻高举起了手中的斧头,欧阳长生闭上了眼睛,双耳什么也听不到了,原来世界是这么的安静啊。斧头缓缓落下,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

“你要成为这个时代的英雄。”老人站在铁栅栏的门口缓缓地说。

欧阳长生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山。

“英雄,不是不怕死,”老人的声音铿锵有力,“相反,英雄比任何人都要畏惧死亡。因为他们有着梦想,有着需要保护的人,他们害怕死亡会令自己失去这一切,会让心爱的人得不到自己的保护,而这种恐惧才会激发他们更坚强的活下去,哪怕是苟且偷生。”

“保护吗……”欧阳长生看着自己的双手。

“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刀架在了你的脖子上。”老头最后一次回头,“你的心,都不能死!”

“不能死!”

“不能死!”

“不能死!”

*

“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欧阳长生猛地睁开了自己的双眼,“我要活下去!”

砰!

一声巨响,巨斧沉重地砸在了铁链之上,那些手臂一样粗的链条在四溅的铁屑中轰然断开。

欧阳长生回过头去,刽子手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那是一张苍老的面孔,白发在风中飞舞。

“看来你终于明白了。”老人轻轻地微笑着。

*

“那是谁?”高台上的常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刽子手是谁安排的!”

“报告公公!”一名侍卫气喘吁吁地跑来,“在刑部大牢的底部发现了几具狱卒的尸体,他们的铠甲被扒了,可能有人潜入了禁军的内部。”

“混蛋!”常贵气得一巴掌打在那名侍卫的头上,“怎么现在才发现!你们都是干什么的!”

“不可能,不可能……”白禄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常贵转过头,看见白禄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

“怎么啦?”常贵问道。

“那个人……”白禄用手指着刑场中央的刽子手,“是……皇上……”

“皇上?”常贵也眯起眼睛朝那边看去,“什么皇上?”

“开国皇帝!”白禄惊恐地叫出声来,“黎世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