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座莲花圣塔下的草地上,长着一种树。这树本身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吸引人的是树上开着的花。极其浓烈的一种红,红得十分亮眼,像一只只极大的展翅的蝴蝶。杜润秋跟丹朱晓霜走到一株树的下面,三个人都仰头向上看着。正巧一片艳红的花瓣落了下来,正好飘到丹朱的头顶上。杜润秋本能地伸出手,把她头发上的这片花瓣拂掉了。他还没收回手,就接触到晓霜的目光了,杜润秋心里一惊,暗叫不好,都不敢去看晓霜的眼睛了。

丹朱也有些尴尬,退了一步,没说什么。晓霜看了丹朱一眼,又看了杜润秋一眼。她开了口,说的话让杜润秋放下了心。“我们现在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杜润秋对着她讨好地傻笑,“就是到处走走。”

丹朱说:“我们去四周的长廊里看看吧。”

东南西北的长廊,都没什么特色可言。就只是石头堆出来的,人走在里面,只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响声。

杜润秋相当无趣地说道:“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是谁建造了这里?”

丹朱沉默了一会。她缓缓地说:“是谁建造了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了这个地方的存在。”

她在石板地上坐了下来。晓霜却拿出了她的速写本,在那里画画。

“秋哥,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吗?”丹朱问道。这个问题,问得杜润秋呆在那里,不知所措。不过丹朱这个问题,显然也并不打算要他回答。她的眼神,虚虚渺渺地飘浮着,看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记得上次的蛇神吗?其实那不是神,只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虽然虚幻,但却是真实地存在着,只有得到人们的献祭,他们才会满足。这样的‘神’,往往不是以实体的形式存在的,只是一种力量。或者,我们可以称其为一种灵体。”

她总算是说到实质问题了。杜润秋屏住了呼吸,听着她说下去,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丹朱又不肯说了。

丹朱作了个手势。“这里也是一个这样的地方。这里有一股力量,一股非常强有力的力量,甚至远远超过我们上次见到的蛇神。蛇神已经够强大的,为什么?因为他有大红祭作为力量的来源。大红祭,你也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不是吗?最高等级的血祭,就是在红祭——活人的祭祀。《西游记》看过吧?观世音莲花池里的金鱼,下界成了灵感大王,每年都要百姓给他送童男童女,供他食用。活人祭永远是最高的血祭,不过,《西游记》里都是妖精,他们喜欢吃人肉。对于那些没有实体,只有灵体存在的,他们要的是什么呢?”

杜润秋思索着她的话。他有些迟疑地说道:“难道是……”

“对了,没有实体的灵体,他们要人肉自然是没意义,所以他们要的是灵魂。”丹朱脸上仍然带着那股缥缈的笑意,“这也是最好的供品哦。”

杜润秋跺了一下脚,大声说:“我想起来了,我以前看过一部挺有名的法国电影,叫什么……呃,名字我忘了。讲的是一个恶魔,他戴着一个具有魔力的面具,那面具就像镜子一样。这面具可以让他把人的灵魂收在里面!就靠着这些人的灵魂,他可以永葆青春,永远不老!后来有个大侦探,不顾危险地追查这件事,终于把这个恶魔揪了出来!”

“哦?还有这样的电影?”丹朱挑高了眉头,连在画画的晓霜也转过了头。两个女孩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是啊是啊,我看过的,拍得挺好的。”杜润秋连声说,“听说这个故事还是真的呢,说是十八世纪在法国流传很广的。”

丹朱若有所思地蹙着眉头,轻轻地说:“我相信……是真的。这样的人,或者说,这样的宝物,总是存在的。而且……常常是不止一个的……”

她又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说道:“这座宫殿,是为了保有某个神秘而强大的力量而修建的。那个力量,渴望的不是普通的人血,而是人的灵魂。而且,普通的灵魂他并不放在眼里,他要的是特别强大的。”她远远地指了指宫殿中心的五座排成莲花形的石塔,“在那里,有无数的灵魂在痛苦挣扎,无法自由。”

杜润秋瞪着双眼看着她。“我记得,在那部电影里,最后恶魔收集灵魂的面具被打碎了,然后被他摄来的所有的灵魂都疯狂地飞了出来……”

“那个面具,就是一个禁锢灵魂的容器。”丹朱说,“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这种容器都是很常见的。在中国,似乎‘瓶子’是个最常见的容器。有部老电影叫《人皮灯笼》,人皮做的灯笼也是控制灵魂的容器。你说的这个镜子面具,是个比较有创意的东西。镜子在西方,本身就是具有某种魔力的。”

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你形容得很好呀,‘灵魂都疯狂地飞了出来’。要知道,灵魂被禁锢,真是最最痛苦的事了。”

杜润秋喃喃地说:“那……在这里……也有着像那电影里那么多的……灵魂?就在那五座塔里面?……”

“是啊。”丹朱说道,“这里的灵魂数量不会很多,但是个个都是极强的。一旦被释放,也是很可怕的。这些长期被锁在牢笼里的灵魂,会干出什么来,我连想都不敢想。”她又望了杜润秋一眼,说道,“就像我从蛇神那里得到的灵魂,或者是从月牙泉得到的楼兰古国的灵魂,都是绝对要命的凶灵。这塔里被关着的,绝不会比这些逊色。”

杜润秋听到说到“照王”两个字,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他还记得他望着月牙泉的时候,一个无比美丽的少女飘浮在遍生芦苇的泉水里,那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少女是楼兰古国的公主,千年之前,她的血曾经像一串珊瑚珠子一样,洒在月牙泉里。

杜润秋问道:“你们从红珠岭的那个女鬼开始,花了这么几年的功夫,辛辛苦苦收集各种凶灵,为的就是今天?”

“是啊。”丹朱眉梢眼角,很有点伤感的意味。“除了水月观音像里那个叫仙芝的幽魂。晓霜心软,放过了仙芝,结果就是我们不得不花更多的力气。否则……”她瞟了杜润秋一眼,“我就不会冒险去蛇神的领地。原本蛇神的领地是属于另一个我们不该涉足的教派,我们是不应该去触碰的。但是因为晓霜……”

晓霜头也不抬地说:“反正你最后也成功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丹朱无可奈何地抿嘴一笑。“那上百个起尸可真是吓人,我也没见过那种阵仗。”她指的是在蛇神那里,死后的人成了行尸,而且规模相当大,杜润秋当时真是魂都快被吓飞了。

“还有你没见过的?”晓霜说,“千军万马你都见过……”话还没说完,她似乎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即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杜润秋问道:“那你们是想要来换什么?”

晓霜和丹朱同时笑了起来。晓霜笑得有点俏皮,说道:“刚才你自己不是已经说了吗,秋哥?那电影里面,恶魔要的就是永葆青春,长生不老。我们也一样啊。没有女人不怕老的,我们也害怕,所以,我们也想要一辈子青春美丽呢。你说到电影,我也给你说一部。有部叫《饺子》的恐怖片看过吧?女人为了保持自己的美丽,吃婴儿都不害怕,而且越吃越上了瘾。”

“不……”杜润秋声音低沉地说,“我不认为你们是为了这个原因。对你们而言,这个原因……实在是太……太浅薄了一点。”

晓霜放声大笑了起来。“秋哥,你实在是太了解我们了!”她笑得花枝乱颤,丹朱却只是淡淡地抿了抿嘴。

“那么那些人呢?”杜润秋问,“那些大学生,他们也知道这里的秘密?”

“是啊。”丹朱说,“来这里的人,都是同道中人。包括谭栋,他也算是。”她想了想,说,“屈渊倒真不是,我觉得他是因为跟谭栋的亲戚关系才来的。别的,他并不完全知道。”

“同道中人”这话,丹朱已经不是第一次说。她曾经说过,康源也是“同道中人”。她所谓的“道”,指的就是道家之术。杜润秋听到这里,已经算是差不多明白了。谭栋,从一开始就留意到了丹朱和晓霜,他从最开始就知道丹朱和晓霜的目的。他在这最后关头,也出现在了这里,可见他是知晓内情的,而且肯定也是有所图的。那几个大学生,也是同理。

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他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杜润秋想,虽然不至于真是什么青春永驻那么浅薄,但是一定也与此有关。晓霜和丹朱已经把大部分的事实都告诉他了,却始终不肯向他亮出这最后的底牌。

这底牌究竟是什么?

“那,文竹和文梅是怎么死的?”杜润秋问。

丹朱蹙着眉头。“这个,我真不知道。按理说,她是不应该死的,至少不应该是这个死法的。”

杜润秋问:“那应该是怎么死法?”

丹朱迟疑了一下,似乎不太愿意回答他这个问题。但最后,她还是回答了。“如果要死,也得是死在恶灵手里,而不是这么……普通……的……死法。我们来这里,都是赌命的,赌自己能赢过这里镇压着的灵魂,如果输了,就肯定得死。但是……但是肯定不应该是这个死法。这很明显是被一个‘人’给杀死的……”

杜润秋拧着眉,冥思苦想。“那是谁呢?她们不可能在水里自杀,一定是有人杀了她们。”

丹朱忽然站了起来。她笑得有点神神秘秘的。“秋哥,你热不热?”

杜润秋确实觉得热。这地方早晚温差很大,早上还要穿外套,这时候就热得像要把人烤干了似的。“热啊,当然热了。”

“想不想游泳?”丹朱笑盈盈地说。

杜润秋呆住:“游泳?!”

事实证明,丹朱确实是不怀好意的。她居然把杜润秋带到了刚才发现文竹和文梅尸体的西池旁边。文竹和文梅的尸体已经被移到了长廊里,盖上了一条毯子。杜润秋看看西池里的莲花,又看了看丹朱。

“干什么?”

丹朱笑着说:“游泳啊。”

“你是想要我下去找什么?”杜润秋也不傻,“没用啦,真有什么,谭栋和屈渊早给找出来了,还轮得到你我?别忘了,他们才是专业的,我们连业余的都算不上。”

“你不是嫌热吗?”丹朱笑着推他,“脱衣服啊,脱了就跳下去啊。就算什么都找不到,你也可以凉快凉快嘛。”

她一边说,一边就去推杜润秋。杜润秋一反手搂住了她的腰,笑着说:“好啊,那我们一起下去游。”

男女之间一旦有了那种关系,那种亲密就变得自然而然了。丹朱向后一退,却被杜润秋搂住了退不开。她两手抵在杜润秋胸前,低声说道:“别……放开我,晓霜会看到的。”

“难道你害怕晓霜看到?”杜润秋有点不以为然地说,“算啦,丹朱,这算什么大事?晓霜又未必喜欢我。”

“……你并不真的了解她。”丹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背对着他。她的背影十分纤细而动人。“你对晓霜了解多少?不过是表面而已。”

“那我对你又了解多少?”杜润秋把她拉过来,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对你也是一无所知,不是吗?我只知道你叫迟丹朱,我只知道你是尉迟重华的后代,我只知道你懂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可是……你对我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一点也不清楚。”

丹朱扭过了头去,不愿跟他对视。“秋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说这些的时候?”杜润秋恼火地说,“我一直以为我喜欢晓霜,但最后我却发现迷住我的是你。你也并不讨厌我,那你还一直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哦,丹朱,你要玩我到什么时候?”

丹朱抬起了睫毛。她的眼睛黑幽幽的,十分动人。“那杜欣呢?你已经忘了她吗?”

“我只是个普通人。”杜润秋毫无表情地说,“如果杜欣活下来,我跟她也未必有什么发展。她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她的前男友而对我有点不一样。我只是因为她合我的眼缘而她突然地死去才一直怀念她,被她纠缠。丹朱,我不是个会让自己留在过去的人。如果过去有什么一直绊着我,那我会像踢球一样踢开。我要新的生活。我要的是未来,是有无限的可能性的未来,而不是过去。”

丹朱再次扭过了头。她似乎很不愿意面对杜润秋这么“正经”的样子。“那也是你的事情,跟我无关。”

“你就别跟我玩躲猫猫了。”杜润秋硬把她的脸扳过来,“我有什么不好?好吧,就算我没什么钱,但你也不会在乎这个吧?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看看,合不来就各走各的,有什么不好的?”

丹朱说不出话来,她很少有这么失语的时候。杜润秋不耐烦地说:“你不会真那么在乎晓霜吧?我可真不认为晓霜喜欢我。”

“如果她喜欢呢?”丹朱终于迸了一句出来。

杜润秋不无嘲讽地说:“你们还真是姐妹情深啊?算了吧,丹朱,我也不是为了照顾别人的感受就不顾自己的感情的人。你说吧,你是不是讨厌我?你说你对我没感觉,我绝对不再烦你了。”

丹朱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好像是恢复了常态。“秋哥,你不是一向都死缠烂打的吗?我说一句不喜欢,你就真会打退堂鼓了吗?”

“换别人,不会,我脸皮反正厚,绝对百折不回。”杜润秋腆着脸皮说,“不过对你,我就不会。你跟别人不一样,只要你不喜欢的,再怎么死缠烂打也没用的。”

丹朱退后了两步,朝他招了招手。“秋哥,你过来一点。”

杜润秋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朝她走近了。丹朱却突然地往旁边一闪,双手用力一推,把杜润秋给推进了水里。杜润秋压根没料到她会这么干,“啊哟”了一声,两手乱挥地栽了下去。

*,杜润秋连着吃了几口水。他一想到这水刚才是泡过死人的,只觉得一阵犯恶心,连忙窜出了水面。他咳了几声,抹了一把眼睛,大声叫道:“丹朱,你干什么,你要害死我是不是?”

丹朱站在水池边上,格格格地直笑,笑得腰都弯了下来。“谁叫你那么不小心!”

杜润秋把几片飘在他脸旁边的莲叶拨了开去。“你究竟要我下来找什么?”

丹朱不笑了。她的眼睛开始闪亮。“秋哥,你潜到水底,看看有没有这样一件东西。”她摊开右手,雪白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碧绿的扳指。那扳指很大,通体碧色,应该是翡翠的,杜润秋还真没见过这么好的翡翠,那翠色简直叫他都看愣了。

“天哪,丹朱,你从哪里弄来的?这这这这这……简直是极品啊,故宫博物馆里的翡翠扳指,也不过如此了!”

杜润秋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了,一个猛子就打算扎下水去找。丹朱连忙叫道:“等等,秋哥,我要你找的扳指,不是翡翠绿的,是鸡血红的。”

杜润秋哪管什么翡翠绿还是鸡血红,往水底就潜。他很轻易地潜到了池底,池底满是青苔水草,杜润秋没有戴泳镜,睁着眼睛相当的不舒服。但是一想到丹朱手心里那枚翡翠的大扳指,杜润秋就激动得不行,眼睛再难受也没感觉了。他拨开那些水草,在青苔缝里,细细地找着。

突然间,有一点鲜红的颜色,在他眼前一闪。杜润秋如获至宝,伸手一抓,果然就抓到了一个相当柔润的东西。他又惊又喜,连忙死死地握住,脚在池底一蹬,浮出了水面。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连眼睛都没张开,就大叫了起来:“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他三下两下游到了池边,把那东西高高地举了起来。

丹朱从他手里接了过来。杜润秋看着一枚鲜红如血的扳指,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里。丹朱凝视着这枚扳指,脸上带着种奇怪的神气,有点像在回忆,又有点像感伤。

杜润秋湿淋淋地从水里爬了出来。“丹朱,这是什么?”

“扳指啊。”丹朱答得理直气壮。杜润秋郁闷地说:“好歹也是我辛辛苦苦跳进这死了人的水池帮你捞出来的,你就这么对我啊?”

丹朱嫣然一笑。“你喜欢?那送你了。”

杜润秋两眼发亮。“真的?真的?这可值钱啊!”

丹朱叹了一口气。“秋哥,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你何必在意呢?”

“身外之物?”杜润秋大叫起来,“你说得这么轻松,没有这些身外之物,怎么活啊?我看你们,才真不是常人!”

“好了,去换衣服吧。”丹朱笑着说,“省得等会着凉了。”

“你也知道关心我啊。”杜润秋去捏她的脸,丹朱一闪闪开了,“好啦,走吧。”

杜润秋有点失望,只得水淋淋地跟在她后面傻呆呆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