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润秋第一眼看到赶来的警官时,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他指着穿着*的屈渊,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居然也结结巴巴了起来。

“屈……屈渊?怎么是你?你不是在红珠岭的吗?你……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这这……也太远了吧?”

屈渊看到他们三个人,眼里闪过了一丝奇怪的光。他发出了一声更奇怪的笑。“我们又见面了。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杜润秋是在红珠岭的案件里认识屈渊的。屈渊当时是负责红珠岭案件的警官,是个做事相当踏实的人,杜润秋对他印象还算不错。不过,屈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屈渊看到他们,好像倒是挺高兴的。

杜润秋大叫:“你究竟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啊!你别告诉我你是调过来的,这也太远了吧,风马牛不相及!”

“我就是调过来的。”屈渊理直气壮地说,“调职到别的地方很正常!哼,报案的居然是你们,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我冤啊!”杜润秋叫得更大声,“我们只不过是到这里来玩的,花钱买了门票,进来吹风受冻不说,还要碰上杀人案子!我们来的时候,这女尸就在月牙泉里漂着了,真的不关我们的事啊!”

“谁说关你的事了?”屈渊冷哼一声,“你别做贼心虚行不?我是问你,你们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我看,不是来玩这么简单吧?”

“就是玩这么简单!”杜润秋一口咬定,“你说,你为什么来的?是不是跟红珠岭那案子相关?”

他看到屈渊的眼神一闪,知道自己说对了,又追问道:“那案子不是按你们警方的意思结案了吗,你干嘛还要查?还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查?说说看,你有什么新发现?”

屈渊顿时变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一言不发。杜润秋“哇”地一声叫:“好啊,屈渊,你还不肯说啊?好好好,你记住,现在你可是要我帮忙的,哼哼哼……”

“谁说我不说了?”屈渊靠近他,压低声音说,“你没看见我前前后后那么多同事吗?待会再说,先办正事!”

杜润秋满意了。他抬起头,望着那弯碧如翡翠的月牙泉,这时太阳东升,给这青碧的泉水也抹上了一层治艳的红光。

泉水里的女尸已经被抬了出来,放在一块塑料布上,用白布盖着。屈渊低声地说:“杜润秋,你过去看看,你是不是认得死者。”

“不可能。”杜润秋一口否决,“我是第一次来这里,怎么可能认识谁?我不看……我坚决不看,太吓人了。”

屈渊白他一眼。“你又不是小姑娘,又不是没见过尸体,吓人?吓什么吓?快去!不然你就是妨碍公务!”

杜润秋差点一口血没喷出来。“妨碍公务?我?我?我?老大,你搞对没有,报案的可是我啊!是我!是我!我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呢!”

“少废话,快去看!”屈渊把他用力一推,“放心,尸体没有在水里泡多久,没泡胀,也没变形,不吓人!”

他的“安慰”只能起到反作用,杜润秋只觉得胃里咕嘟咕嘟一阵响,刚才喝的酸酸的橙皮茶都要吐出来了。他苦着脸,一步一步地挪到泉水边上,十分之不情愿地低下头,去看那具女尸。

正如屈渊所言,这女尸浸泡在泉水里的时间,肯定不长。那泉水的温度达到了零度,杜润秋看到她的时候,她的下半身都是冻在冰里的。不过这女尸却是面色如生,肌肤晶莹,嘴唇红润,秀发如云,看起来不像是死了,倒像是睡着了。

杜润秋有些发愣。这女人很年轻,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他还很少见到这么美丽的女人。丹朱和晓霜都是货真价实的美女,但跟这个死去的少女相比,她们都要逊色不少。这少女的脸,就像是一块小小的晶莹润泽的羊脂白玉,五官就像是在这块白玉上精描细绘而成的。她的头发很长,不是纯然的黑,带着点棕褐色,还有点微微的卷曲。

“她很美。”丹朱在杜润秋身后低声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悄悄地走了过来。晓霜却仍然站在风里,远远地望着躺在沙地上的那具女尸。

屈渊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惋惜。“她那么年轻……”他又看着杜润秋说,“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杜润秋摇头,“这样的大美人,只要见过一次,就肯定不会忘的。我肯定没见过啦!不过……”他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她真的很美……”

他听到晓霜走过来了,回头一看,晓霜手里正玩着一簇淡红色的小花。杜润秋“啊”了一声,迅速地把眼光转回到了那个少女的身上。死去的少女的鬓边,就插着一簇这样的淡红的小花。

屈渊显然也立即发现了这一点。他的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你是在哪里找到这花的?”

晓霜格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风铃。“屈警官,一年多不见,你的观察力退步了啊!你看看,这月牙泉旁边,到处都是这种罗布红麻啊!”她白皙娇嫩的手指,拈着那簇小花转动,“这个世上就只有这一个地方,生长罗布红麻,就跟只有月牙泉里会有铁背鱼一样!”

“铁背鱼?”屈渊错愕,他身边一个皮肤黝黑的当地警官小声地说:“屈局长,你大概不知道,月牙泉有三宝,一是五色沙,一是铁背鱼,一是七星草。传说七星草就是罗布红麻,七星草和铁背鱼一起吃下,就能长生不老……”

屈渊听到这番话之后的表情,简直是难以言喻。杜润秋的表情更是像吞了个鸡蛋,结结巴巴地说:“长……长生不老?”

杜润秋不自觉地朝丹朱和晓霜看了两眼。上一次,在锁阳古城的历险,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长生不老”!被浇灌了鲜血的锁阳(一种植物),居然有让人不死的功效,时至今日,仍然会有人为此疯狂,不惜代价要得到!

一瞬间,杜润秋脑中又闪出了谭栋——他是屈渊以前在红珠岭的上司——说过的话。

生者不朽。

几乎是灵光一现般,杜润秋终于明白了谭栋话里的含义。生者不朽,那只是个委婉曲折的说法,说白了,就是永生不死,长生不老!丹朱说,“生者不朽”就是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那一点错也没有。从古到今,即使是权倾天下的帝皇,所追求的极致难道不就是长生不老吗?再英明神武的帝皇,也一向地渴求长生神药,即使是秦始皇、唐太宗这样的千古一帝!

屈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阮南,别胡说。这月牙泉里哪来的鱼?还长生不老呢!”

晓霜弯下腰,把手里那簇淡红色的罗布红麻轻轻地放在死去的少女的头边。“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她说得十分简洁,却让杜润秋和屈渊都觉得怪怪的,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不解的表情。那个叫阮南的当地警官忽然“咦”地一声,拨开了少女的头发。

在少女丝缎般的长发里,夹着一小片铜色的反光的薄片。屈渊用镊子轻轻地把那薄片夹了起来,阮南脱口叫了出来:“鱼鳞!”

屈渊的手抖了一下,险些镊子脱手。他再仔细地去看那小薄片,大约有六七毫米厚,看起来确实很像鱼鳞,暗铜色反光闪闪,只是一般的鱼鳞也就一两毫米厚,这么厚的鱼鳞,得要多大的鱼?

他正在沉吟的时候,阮南就开口了。“屈局……这里的鱼很特别,它叫‘铁背鱼’,背上的鱼鳞就像铁片一样。”

屈渊高高地举着镊子。“你是说,这就是铁背鱼的鱼鳞了?你们不是说这鱼早就没有了吗?难道这是化石啊?”

“你别这么激动嘛,”杜润秋拉长声音说,“也许还没变成化石,说不定是那鱼死之前碰掉的一块鳞呢?什么大事!管他铁背铜背,只要不是金背,有什么大不了的!”

屈渊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晓霜用力吸了几下鼻子,说:“好腥啊,怎么可能是死掉很久的鱼?一定是还活着的!”她满脸的兴奋,拍着手说,“太好了,我们这次也许可以抓到消失很久的铁背鱼哦!”

“你们……”屈渊无语,“现在的问题是有人死了,你们还在想抓鱼?!”他这时候才想起他的“正事”,又盯着杜润秋问,“真不认得?你真不认得?”

“真不认得啊!”杜润秋恶狠狠地说,“我要认得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早去勾搭了,我说不认得就是不认得!哎,她是怎么死的?太可惜了!”

“目前看不出有暴力的痕迹。”屈渊说,“如果是溺死的,她也没有什么挣扎。等验尸报告吧……”

他忽然停住了。他弯下了身,仔细地打量着少女的颈部。

杜润秋也大着胆子凑过去看。那少女白如凝脂的脖颈上,有一道极细极细的红线,不注意看是看不出来了。但这红线却极之鲜艳,简直像从她脖子上渗出来的鲜艳一般。

“这是什么?”杜润秋有点呆滞地问道,“难道她是被人勒死的?”

这一次不仅屈渊甩给了他一个白眼,就连阮南也多看了他一眼。屈渊大声地说:“怎么会有这样子的勒痕?杜润秋,查案是我们警方的事,劳驾你不懂就不要多说,行不行?”

杜润秋被骂得垂头丧气,走到一边不说话了。晓霜一向是帮着杜润秋的(虽然有时候也会讽刺他几句),但这时候她居然也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那女尸发呆。

“她是中毒死的。”丹朱突然地说。屈渊十分警觉地瞪着她:“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看出来她是中毒死的?”

“没有死人会像她这个样子的。”丹朱说得又是安详又是平静,“你们看她现在的样子,简直就像是睡着一样,死人怎么会有她这么红润的嘴唇和柔软的皮肤?”

屈渊紧紧地盯着她。“就算是中毒,她中了什么毒,会让她变成这样?”

“是因为罗布红麻和铁背鱼!”阮南再次失声叫了出来,他马上伸手把自己的嘴掩住了,一脸的惶恐。“不……我什么都没说过……”

屈渊脸色发青,对阮南大声地说:“我要在二十四小时内拿到最完整的验尸报告!”

杜润秋在丹朱的耳边小声地嘀咕:“看样子,屈渊是升官了哦,看看,现在更有气势了!”

“他调到这里来,肯定是要升职的。”丹朱沉吟地说,“真是奇怪,红珠岭那里是好地方,这里却是穷山恶水,就算能当局长,也不如在红珠岭当个普通警官。他是怎么想的呢?这个屈渊……”

“他肯定是单身。”杜润秋十分之笃定地说,“否则,他老婆肯定不答应啦,到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瞧瞧这天气,啧啧……”

屈渊却没有听到他们的议论。他蹲在月牙泉边的芦苇丛旁,正在仔细地察看长在芦苇丛里的那些罗布红麻。这罗布红麻名字听起来诡异,其实是种相当美丽的淡红的小花,有一点像满天星,只是颜色是深深浅浅的红色。月牙泉周围,长满了这种罗布红麻,只是因为芦苇又深又密,这一簇簇的小花就很不显眼了。

“我听说过罗布红麻。”杜润秋忽然说,“那也是种可以入药的植物,好像是治高血压什么的。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它就是传说中的七星草。”

晓霜笑嘻嘻地说:“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秋哥。你相信吗,七星草和铁背鱼,真的可以让人长生不老?”

杜润秋反问:“就算真的长生不老,那又有意义吗?我从来不想什么长生不老,我甚至不想活到风烛残年,我这辈子就是来享受生活的,享受够了就死了最好!活久了,我觉得是种痛苦呢!长生不老?那还是人吗?那是怪物!”

丹朱和晓霜同时变了脸色。丹朱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晓霜的脸顿时变得煞白。杜润秋立即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但他也确实不知道错在哪里了,只半张着嘴愣在那里,样子说有多可笑就又多可笑。

终于,丹朱勉强地淡淡笑了一下。“是啊,秋哥,你没说错。人这一辈子,本来也就只有几十年,硬想要延寿的,那是违逆天地的正常规律,必遭天谴。”

杜润秋瞪着她。丹朱的语调,十分古怪。

那天晚上,屈渊请他们吃饭,吃的是这一带有名的涮羊肉。丹朱嫌羊肉有股腥膻味,不喜欢,反倒很喜欢放在锅里一起煮的一种青萝卜。晓霜正在吃当地一种叫“馕”的烤大饼,那饼很硬,她嚼得咯吱咯吱的。

屈渊叫了几瓶啤酒,跟杜润秋对喝。杜润秋看他喝了一杯又是一杯,忍不住问:“你这么喝,不怕醉啊?”

“啤酒又不是白酒,有什么好怕的?”屈渊说得轻描淡写,杜润秋啧啧地说,“我就知道,你们当警察的,一个个都是酒量惊人啊!”

丹朱格格地笑。“今天居然能在这里吃到屈局长请的饭,真是难得。”

“叫我名字就是了,什么局长不局长的?”屈渊又灌下了大半杯啤酒,“说起来倒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在这里,竟然能遇见你们!我看……”他突然抬起头,两眼灼灼地盯着丹朱,“我们在这见面,应该不是巧合吧?”

杜润秋早想问他这问题了,这时候逮着机会,连珠炮一样地开火了。“是啊,我也认为不是巧合,你在红珠岭好山好水好吃好喝,干嘛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啊?这里是沙漠啊!沙漠里的一个小城啊!大西北从古代起都是苦寒之地,只有被贬的官才会跑到这里来,难道你也……”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屈渊骂道,“我是自愿调过来的,而且也是谭局长的意思。”

“谭栋?”丹朱声音尖锐地打断了他,“他的意思?为什么?”

“我跟谭栋是远亲。”屈渊有点无奈地说,“他叫我来这里,我也很吃惊,虽说到了这儿是个副局级别,可是,就像杜润秋说的,穷山恶水,我还真不想来。他却说只是暂时的,迟早也会调回去,我也不好说什么。反正我也没成家,就我一个人,来就来吧。别的都还好,最苦的就是吃不惯这边的东西,天天吃面食,简直吃不饱。”

丹朱皱着眉头。“难道你就不知道他要你来干什么吗?”

“我还真不知道。”屈渊说,忽然指着杜润秋,“但是今天一看到你们,我就知道谭局长叫我来是有原因的了。说吧,你们为什么会来?”

杜润秋看看丹朱,又看看晓霜。“问她们,我是文盲,我不知道。”

丹朱用筷子夹起了一片青萝卜,放在嘴里,细细地嚼下吃掉了。屈渊和杜润秋眼睁睁地看着她吃,好不容易等她吃完了,丹朱才慢条斯理地说:“秋哥,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月牙泉鸣沙山所在的G省T县,就是传说中鬼帝土伯的出身之处。”

杜润秋确实已经听过了,所以他仍然保持镇定,“嗯嗯嗯”地只管点头。屈渊却连杯子里的酒都洒出来了,瞠目结舌地说:“什……什么?鬼帝土伯?那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什么东西,那是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神灵。”丹朱相当耐心地解释,“中国的上古神话,很零碎,不成系统,而且有很强的历史化和重复性的倾向。”

杜润秋和屈渊都把头扭开了,屈渊继续喝酒,杜润秋开始咳嗽。丹朱看着这两个“孺子不可教”的家伙,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吧,简单点说,土伯就是在上古时代,人类对自然现象缺乏了解,认为一切都由鬼神主宰,巴族人和蜀族人创造的一个宗教神灵。很难说他是凭空想象的产物,也许他原本是一个部落首领,只是被神化了。他就是巴蜀鬼族的第一代首领,而他就居住在幽都。”

杜润秋喃喃地接着她的话头。“而幽都,以讹传讹,最后就成了如今的丰都鬼城?”

“人们如今说的丰都鬼城,只是众多阴阳界交汇之处中最有名的一处。”晓霜说,“但是,其实,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G省的T县,才是鬼族的首都,也是幽都的源头。”

屈渊正在给自己倒酒,听到晓霜这么说,泛着泡沫的啤酒都倒得满出来了,他也完全没有发现。“你们是指……”

“我们说的,就是月牙泉。”丹朱十分宁静地说,唇角还带着一个淡淡的、谜样的笑容。“实际上,那并不是一处普通的泉水,那是幽冥之泉。”

他们来吃饭的时候,已经九点过了,餐馆里就他们一桌客人。上了菜后,老板和伙计也不知道溜到哪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省电,只留了一盏光线很暗的灯。丹朱这么一说,杜润秋只觉得一股冷风在厅里盘旋不止,似乎连灯光都更暗淡了。

“什么意思?……”屈渊终于开口问道,他的声音也跟平时有点不同,微微有点发颤。

晓霜看着自己手里的烤大饼,似乎觉得实在不怎么好吃,终于决定把剩的一小半扔掉。“意思就是,鸣沙山下的月牙泉,就是一个阴阳交界的地方,它的诡异的程度远远超过大家都知道的丰都鬼城。那里才是真正的幽都所在,那注泉水,就是通往幽都的通道。”

“那个死去的女人……”屈渊话还没说完,就被晓霜打断了。

“死在那里,肯定是有原因的,而且是不一般的原因。不是人人都能死在那里的,三途河之花不是会为每个人都开放的。”

杜润秋重复着那个陌生的名词:“三途河之花?……你说的是曼珠沙华吧?不对,月牙泉旁边,开着的是罗布红麻,或者是传说中的七星草。被称为三途河之花的是彼岸花,是曼珠沙华,它们跟罗布红麻完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晓霜眨巴着她的大眼睛,她看起来又天真,又无辜,仿佛她谈到的是一朵表示爱情的玫瑰,而不是开在黄泉路上的红花,“不管是开在三途河上的曼珠沙华,还是希腊神话里开在冥府的阿福花,它们都只代表着一个含义。那就是——它们是属于阴世的花,在它们大片大片生长的地方,就是通往黄泉的大道。至于它们本来是什么颜色……红的曼珠沙华,或者白的阿福花,或者是淡红色、满天星一样的罗布红麻,都无关紧要。它们的本质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不是吗?”

杜润秋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悟。屈渊却比他还要转不过弯来(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职业使然),仍然固执地问:“那个死去的女人与此有关吗?”

丹朱轻轻一笑。“那就不应该是我们回答你了,应该是你去找出问题的答案啊。”

屈渊却说:“你们知道,不是吗?”

晓霜吃吃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她瞟了丹朱一眼,笑得更开心了,“我们只是路人,只是游客,就是这样!”

告别了屈渊,他们回了酒店。杜润秋住一间,两个女孩住一间。

房间里有电脑,杜润秋在**翻来覆去睡不着(这在他是相当少见的),于是爬起来打开电脑上网。占据他脑子的,是他在沙山下的望远镜里看来的景象——那些不管摔下多少次仍然坚持要往上爬的人。

杜润秋看得很清楚,这些人不仅瘦骨伶仃,而且穿得极其破烂,跟乞丐无异。他试图回忆十岁的时候在丰都鬼城看到的那些爬山的人是什么样子,什么打扮,却失望地发现,年代太过久远,他的记忆也过于模糊了。

他在网上查了一下有关丹朱说的“鬼帝土伯”的资料。这一查,他更失望了,关于这个人的资料,查出来的结果是比丹朱说的多不了多少。上古时代,这能有多少资料流下来?就算是研究中国神话传说的学者,也所知寥寥,杜润秋也只有失望的份了。

百无聊赖之下,他打开了“丰都鬼城”的网站。当然,这只是当地做的一个宣传鬼城旅游的网站。杜润秋无趣地移着鼠标,看着网站上的景点介绍。奈何桥,黄泉路,望乡台,十八层地狱……

杜润秋忽然跳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坐了下来。他想起了白天看到的沙山,似乎在那细细的五色沙之间,隔上几米,就有什么白亮的东西在反光。

十八层地狱中,有一层为“刀山地狱”。凡犯杀生之罪者,死后被罚爬上刀山。若罪过重者,永驻刀山。所谓永驻,便如薜西弗斯推大石一般,周而复始,永不停止。摔下来,又爬上,即使有一日爬到了顶,也须再爬上去。即便万刀穿身,也不得停下。

刀山地狱乃第七层地狱。第一层地狱以人间三千七百五十日为一日,第二层以人间七千五百日为一日,以此递增。可想而知,被判入此刀山狱之人,须得爬上多少次方可了劫?

杜润秋简直连算都算不过来了。

“难道我看到的……真的是……”杜润秋自言自语。他真是觉得有点害怕了。这时候,有人敲门,杜润秋吓得一个激灵,大叫一声:“谁?”

“是我啦,秋哥。”晓霜在外面回答。杜润秋松了一口气,叫道:“门没关,你进来吧!”

门开了,晓霜端着一盘水果走进来了。那是一盘红红的小番茄,洗得干干净净。“今天吃的都是些羊肉什么的,我们得补充一下维生素C呢,秋哥。哪,这些是给你的,我尝过的,很甜!”

杜润秋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却食不知味。晓霜看看他的表情,又朝电脑的显示屏瞅了一眼,嘻嘻地笑:“怎么,秋哥,你怕死了以后下地狱吗?”

“……我从来没怕过死。”杜润秋若有所思地说,“人总是要死的,谁都会死。死了也就是完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吧,就算人有轮回——以前我是从来不相信这个的——那也是一个新的生命,与前生无干,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如果真的有阴司地狱呢?如果人在死后真的要为生前的罪恶(有些我觉得根本就不是罪恶!)买单?需要为此永远受酷刑的折磨?这……公平吗?”

晓霜注意地看着他。“秋哥,你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你们难道都没看见吗?”杜润秋反问,“那么多衣服都碎成了布条条的人在那里爬沙山,不停地爬,跌了也要爬起来继续爬,难道真的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吗?我小的时候也曾经看见过……”

晓霜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的面色顿时变了,变得死人一样惨白。“你以前也看见过,秋哥?你……你在哪里见到的?你……”

“我是在丰都鬼城看见的。”杜润秋说,“但是奇怪的是,不从望远镜里面看,我就什么都看不来。真是奇怪,就算离得远,好歹我也能看到远远的几个像小黑点一样的人吧,不应该什么都看不见呀!”

晓霜仍然死死地盯着他,眼里的神情是杜润秋所读不懂的。“你……秋哥,你确定,你从前……真的……看见了?”

“是啊,是真的看见了。”杜润秋说,“那时候我才十岁,记得不那么清楚。不过……不过,那次我看见的……好像……似乎跟这次……有什么不同……”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确实记不得了……”

这时他才留意到晓霜在发抖,而且抖得很厉害。他吃了一惊。“怎么了晓霜?有什么不对吗?”

晓霜扑过来,抱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非常轻非常轻地说:“秋哥,忘记你从前所看到的!你当年什么都没看到,记住!没有人在爬山,什么都没有!你一定要忘记你那时候看到的,对谁也不要说!就算是丹朱,也不要说!记住!”

她的表情很严肃,声音也很郑重其事,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杜润秋看着她那张精致的小脸,她那紧紧抿着的嘴,和那双他读不懂的眼睛,他真的茫然了。

“晓霜……”

晓霜一手盖在他的嘴上,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晓霜有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圆圆的,黑白分明。这双眼睛这时候一点玩笑的神情都没有。

她是非常认真的。

“秋哥,别问了,听我的,我不会害你。”晓霜轻轻地说,“记住我的话,你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沙山上有人,沙山上也从来就没有人。谁也不要说……任何人,包括丹朱。”

杜润秋愕然地看着她。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这对看似好得像连体婴的女孩子,她们之间也不是完全没有秘密存在的。

“我该回去睡觉了。”晓霜退后了两步,她又甜甜地笑了,刚才眼里的郑重和严肃已经消失了。“秋哥,记得把那些小番茄给吃光哦!这里蔬菜好少,你不多吃点水果,会营养不良的哦!”

她走出去了,把门关了回来。杜润秋拿起一个鲜红的小番茄扔进了嘴里,重重地咬了一口。

又酸又甜。

就像晓霜给他的感觉一样。

第二天,一大清早,屈渊就来敲门了。不,根本不是敲门,是在用力撞门,嘴里还大叫着:“杜润秋!起来!起来!”

杜润秋昨晚做了半夜的恶梦,直到凌晨天色发白的时候才朦朦胧胧地睡着。被屈渊给吵醒了,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喊:“什么事!一大早的,你有毛病啊!”

“快开门!”屈渊大吼,“再不开门,我砸门进来了!”

杜润秋把门打开了,嘴里咕哝着:“砸门又怎么样,砸的又不是我家的门,是酒店的门,赔也是你赔,关我鸟事……”

“杜润秋!”屈渊一把揪住他衣服,大声说,“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反倒让杜润秋马上清醒了过来。根据他的“经验”(看电视剧得来的),一般警察问这个问题,那就是自己有了嫌疑!杜润秋吓了一大跳。“什么?什么?我昨天晚上在睡觉,不关我的事啊!”

“不关你的事?”屈渊十分狐疑地瞅着他,“你知道出了什么事?难道你真的有份?”

杜润秋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老大,你先把我放开啊!揪着我衣服像什么话?扣子揪掉了你来缝啊?”

屈渊不得不放开了他,杜润秋一面整理着衣服,一面问:“我是猜的,你这么气急败坏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跟我有关?哎,我可跟你说,我昨天晚上一直在睡觉,不管发生什么,也不关我的事啊!”

“那具在月牙泉里发现的女尸失踪了!”屈渊脸上还在冒汗,“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他把手一摊,杜润秋一看,傻眼了。屈渊亮给他看的,居然是他不离身的导游证!“哎哎哎,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昨天还放在包里的……对了,我昨天去月牙泉的时候,还用过的,因为有这个导游证我就不用买门票!但是后来……后来我就没有看过导游证是不是还在包里了……哎呀呀!反正不是我啊!我去偷一具尸体干什么?”

屈渊把导游证往他手里一塞。“好了好了,我相信不是你!还好发现的人是我,我偷偷地藏起来了,要不,你现在就得到局里去喝茶了!”

杜润秋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好运。“天哪,你真是好人啊!大大大大好人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屈渊打断了。“少废话,我根本不相信你有那本事能进局里把一具尸体给偷走!”

杜润秋顿时成了个泄了气的皮球。“……我就这么没用?……”

这时,隔壁的房门开了,丹朱和晓霜走了出来。

“怎么了?”丹朱问道。

“进来说吧。”杜润秋先把屈渊让了进去,然后把丹朱和晓霜都拉了进去,再把门给关好。“就算要徇私,咱们也要偷偷的,免得外面有监控啊!……对了,屈渊,难道你们局里就没监控?把尸体从警察局偷走……简直是笑话啊!”

“我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屈渊横了他一眼,“所以,我根本不相信是你干的,就算你的东西落在那里,我也决不相信。你有那本事,猪都会飞了!”

杜润秋跳了起来。“你……你……你侮辱我的人格!”

“好了好了,秋哥。”丹朱说,“你别闹了。屈警官,出什么事了?”

屈渊叹了一口气。“出了一件大事,而且是让警局上下人心惶惶的事。”

月牙泉发现的那具女尸,直接就送到了法医那里。因为屈渊的要求,所以法医部准备连夜验尸。

验尸之前,屈渊也进去看过一次。那具女尸,简直是容颜如生,肌肤晶莹柔软,富有弹性。所有人都啧啧称奇,资历最老的法医尤波暗地里对屈渊说:“这根本不像是被谋杀或者是失足落水的尸体。”

屈渊正在盯着那女尸的脸发呆。那实在是张极其美丽的脸,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听到尤波这么说,屈渊愣了一下才回过头。

“什么意思?”

尤波戴了副金丝眼镜——他高度近视,没眼镜走不了路,更别说验尸了。“她就像是那些在古墓里沉睡了千年之后,被人发现的远古女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而且是保存得最完好的那一种……”

屈渊直直地瞪着他。尤波一向是个务实的人,这种话实在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尤波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过于奇怪了些,笑了一笑,戴上了手套。“好了,我也准备开工了。你先出去吧,我尽快给你报告。”

“……等等,你现在能给我说点简单的情况吗?”屈渊问。

“这个……”尤波推了一下眼镜,“她口鼻处没有出现泡沫,手足皮肤也没有浸泡后变白变软的迹象。她不是溺死的,应该是死后抛尸入水的。不过,我在她身上还没有发现任何外伤。”

“是不是中毒?”屈渊冲口而出。尤波很是奇怪地看了一眼,说:“仅凭推测是不行的吧,屈渊。你怎么也犯这种外行的错误?”

屈渊自然不能说是因为丹朱的推测。“没有,我只是在胡思乱想而已。”他拍了拍尤波的肩头,“等你的报告。”

他说着就走了出去。

他没想到的是,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尤波。

这天晚上,屈渊是在警局里自己的办公室过夜的。两个法医(除了尤波还有一个叫胡松的年轻实习法医)正在连夜验尸。

半夜一点过的时候,屈渊忽然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心悸,而且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就像是有股阴寒的气流在围着他转一样。他看了一看窗子,窗户是关得严严的,绝对不会有风进来。

正在这时,屈渊好像听到了一声喊叫。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或者是自己的幻觉,但他认为,那是尤波的声音。

屈渊拔腿就往外跑。冲到法医室门口,他一拉门,发现门居然从里面反锁了。屈渊顿时出了一身大汗,他大声叫了起来:“尤波!尤波!你在里面吗?胡松!你在吗?”

没人回答他。几个值班的警察也跑过来了。屈渊顺手抓起了墙角的救生锤,猛力地对着门砸了下去(法医室的门和墙,都是不透明的加厚玻璃)。

“哗啦啦”几声脆响,门被屈渊打碎了。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不绝于耳。

屈渊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他身旁的几个警察已经在开始呕吐。

尤波和胡松倒在地上,白大褂被鲜血浸红了。尤波的眼镜摔碎了,一双眼珠不翼而飞。胡松却大张着嘴,张得很大,屈渊能看到他的舌头也不见了。两个人的左胸都血红一片,里面空空如也。

他们的心脏不见了,就像是被一只巨大的利爪活生生地从胸腔里给抓走了!

屈渊也觉得头晕目眩。他听到身后的一个警察在喃喃地说:“女尸……那具女尸……不见了……”

手术台上,空空****。

在这间被反锁的密闭的法医室里,月牙泉里的那具女尸,就这样平白消失了。

只剩下了两具被挖了心、摘了眼珠和舌头的尸体。

屈渊毕竟还没真的昏头。他眼角的余光,依然扫到了静静地躺在墙角的那张属于杜润秋的导游证。

“不是我啊!绝对不是我啊!”杜润秋叫得惊天动地,“我连你们警局在哪里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去偷尸体去杀人啊!”

“我没说是你啊!”屈渊也把声音提高了N个分贝,“你别叫了行不行?我从来都没怀疑过是你,就凭你?怎么可能!但是,你的导游证怎么会掉在那里,你好歹得给我个解释啊!”

“……”杜润秋无语。丹朱在旁边,轻声地问:“现场还留有别的什么东西吗?”

屈渊敏锐地看了她一眼。“是,确实有别的东西。”

他拿出了两个透明的证物袋。一个里面装着一小束淡红的小花,另一个则装着几片铜色的鱼鳞。

杜润秋喃喃地说:“罗布红麻。……铁背鱼的鱼鳞?……”他忽然扬起头问道,“你们查出她的身份了吗?”

“我们目前能确定的就是——她不是本地人。”屈渊说,“我们已经查过近几年来G省的失踪案,没有这么一个女人。现在正在调查T县的酒店宾馆,看这几天有没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入住。即使现在是旅游的淡季,但我相信,一个这样美丽的少女,谁都会注意到的。”

杜润秋盯着他。“不管是谁把尸体偷走的,谁又会去偷一具尸体呢?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而且,你说过,法医室的门是从里面反锁的!”

丹朱问道:“有窗户吗?”

“没有。”屈渊摇头,“唯一的通道就是那道被反锁的门。”

杜润秋嘿嘿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很像是密室杀人案。只不过,消失的除了凶手之外,还有尸体。”

“我觉得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笑。”屈渊脸色铁青,“我的两个同事横尸法医室,死因不明,凶手和他们所验的尸体像是轻烟一样消失了。我现在甚至不敢叫人验他们两人的尸,我已经害怕了,我怕会再出现同样的事。”

杜润秋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瞪着他。“怕?屈渊,你也害怕?”

“我早就在害怕了。从红珠岭那时候开始,我就在害怕。”屈渊面无表情地说,“我常常做噩梦,梦见杜欣。她的头发像黑色的海藻,在红珠湖那棵千年老树旁飘**……昨天,我来到月牙泉,看到那具被冻在冰里的女尸,她的头发,也是那样,丝丝缕缕,在水里飘……我真觉得,我的噩梦又被唤醒了。”

屈渊说得很急,很快,就好像思想冲破了理智的闸门,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杜润秋看了丹朱一眼。他自然不能把丹朱和晓霜给他的解释告诉屈渊,他不知道屈渊会对此作何反应。屈渊的噩梦,也是他自己的噩梦。

丹朱和晓霜曾经告诉过他,杜欣的身体,已经被一个女鬼的冤魂所占据。杜欣选择死亡,是她所自愿的,她只希望能够把这个女鬼从自己身体里赶走。为此,受再多的苦,即使是死也无所谓。

只有这样,杜欣的灵魂才能挣脱束缚,轮回往生。

“她们之间有联系吗?”屈渊抬起头,视线在丹朱和晓霜身上游移。“告诉我,现在发生的事,跟红珠岭有关系吗?是不是红珠岭就是一切的开始?”

丹朱和晓霜都怔了一下。晓霜说:“你为什么会问我们?你觉得我们应该知道吗?”

“谭栋对我说,要我小心你们俩。”屈渊说,“我不知道我应该提防你们什么,但是我知道,你们一定知道很多事。”

“他是这么说的?”丹朱语调怪异,脸上也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坦率地告诉我们?”

“你们只是两个年轻女孩子,我从不认为你们是——”屈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着措辞,“你们没想过要害人,是吧?”

丹朱微微地震动了一下。她终于正视屈渊了,她的眼睛,清澈而坦率。“是的,我们从没想过要害人,除非有人要害我们。”

“既然如此,告诉我,关于死在月牙泉里的那个少女,你们知道些什么?”

丹朱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反问:“屈渊,你对巴蜀上古神话,知道多少?”

屈渊几乎要吐血。“又来了?我都说过了,我自然是一无所知了。”

丹朱格格一笑,眼珠转动,十分慧黠。“那,我可不想帮你们普及神话传说。”

“……上古的巴蜀神话,少得可怜。”杜润秋接过她的话头,“而且都是只言片语。丹朱,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关于巴人由来的那一段。”丹朱轻描淡写地说,“好在现在有个东西叫搜索引擎,你们自己去查吧。”

“迟小姐,现在不是猜谜的时候。”屈渊显然有点生气了,“你如果知道,就请你告诉我!”

晓霜掩着嘴笑。“不是不告诉你,是太过匪夷所思,怕你不相信!”

“我什么都相信,只要是合理的。”屈渊说得掷地有声。

“那好吧,我们再去一趟月牙泉。”晓霜站了起来,“我也想看看,现在的月牙泉是不是还是原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