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有某些神奇的地方,是阴间和阳世的交界之处。”

“真有这么神奇的地方?”

“当然有,而且还不止一处。哦,我说一个地方,你一定知道。”

“什么地方?”

“丰都鬼城。”

杜润秋发出了一阵狂笑,笑得在**里打滚。“那地儿?那地儿不就是骗钱的?去烧个香都得敲上你一大笔!鬼城?呵呵,是一群贪心鬼吧?都说咱当导游的都是黑心的,鬼城那地儿绝对是黑中之黑!”

他们现在正在一个火车软卧的包间里。包间原本有两张上下铺,可以住四个人。但是为了“私密性”更好,丹朱把四个铺位都买了下来,于是这包间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了,随便怎么说笑都没问题。暖气烧得非常之热,丹朱和晓霜都只穿着睡裙,杜润秋穿了件短袖的T恤,仍然觉得热。

软卧包间的车窗上,挂着一幅浅色的针织窗帘。窗帘上的图案很有当地特色:一群大大小小的骆驼,在一弯沙漠的清泉里喝水。

床中间的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各种零食和点心,水果,吃得一片狼藉。本来么,坐长途火车是最无聊的,除了吃也无事可做。晓霜把一堆鸡翅膀啃得只剩骨头,啃得十个指头都是油,一点淑女姿态也没了。丹朱正拿着本老旧的线装书在漫不经心地看,杜润秋瞟过一眼,是本什么诗集,他立刻觉得头晕,再也不去看一眼了。

杜润秋跟晓霜和丹朱结伴出游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红珠岭(红珠岭是一座名山的副峰),杜润秋的职业是导游,常常带着客人去红珠岭。可是那一次,红珠岭上却发生了大事情,好几个人死在那里。后来,他又跟这两个女孩去过几个地方游玩,结果每次都是以数起命案告终。

从理智上,杜润秋知道,他不应该再跟她们搅和在一起。她们充满神秘,虽然年轻而青春,但她们简直像是带着死亡的气息而来,杜润秋已经不想去计算跟她们一起出去的时候死了多少个人。

但是,她们两人身上却像是带着某种特异的魔力,让杜润秋明知道应该拒绝她们的邀请,却一次次地无法拒绝。

这一次也不例外。每次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杜润秋的喉咙里都像吞了个苍蝇似的,一次又一次骂自己的意志不坚。

说白了,还不是因为这两个女孩都是美女,而杜润秋最喜欢的就是美女。

“你别笑,秋哥。”晓霜一本正经地说,还不时地舔一下手指头上的油,“丰都之所以被称为鬼城,自然是有原因的。那真是个阴阳交界的地方,群鬼出没,有的急着投胎轮回,有的却眷恋阳世……”

火车发出单调的“咔嗒咔嗒”的轰鸣声,杜润秋越听越想睡觉,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好啦,晓霜,我们现在要去的,并不是丰都鬼城,是不?你不用给我普及常识了,你别忘了我是个导游,只要是稍微有点名气的景点,我都知道的。”

“那你告诉我,秋哥,丰都鬼城,为什么被人们称作鬼城?”丹朱轻轻柔柔地开了口,她的眼里含着微微的笑意。“别说人人都知道的那一个,说最接近事实的那一个原因。”

杜润秋嘿嘿地笑,一口把一个苹果咬掉了一小半。“丹朱,你考我哪?好吧,据说最有出典的原因,就是鬼帝之说。那时候有巴族、蜀族两族,东周的时候,丰都就是巴族的别都,这巴族蜀族互相交往,文化渗透,于是就产生了一个他们共同信仰的宗教神——土伯。土伯就是巴蜀鬼族的第一代鬼帝,他就住在幽都——至今丰都还留着幽都的遗迹呢。”

晓霜拍手。“秋哥,你说得一点没错。看样子,你这个导游还真不是骗吃骗喝的!”

“我当然不是骗吃骗喝的。”杜润秋正色,“我是骗钱的,骗游客钱的!”

晓霜和丹朱都为之气结。丹朱喝了两口水,顺了一顺气,又问:“秋哥,你一定去过这幽都鬼城吧?”

“去过啊!怎么没去过!”杜润秋大声说,“都修得崭新崭新的,一点意思也没有,门票还老贵的!你们老提这地儿干嘛?我们现在的方向,是往G省T县的月牙泉,跟鬼城南辕北辙,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啊!”

丹朱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南辕北辙是没错,但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可就错了。秋哥,你大概不知道,G省的T县,就是巴族蜀族的发源之地,也就是鬼帝土伯的出身之处。”

杜润秋呆滞地盯着她,盯了很久,最后结结巴巴地迸出了一句:“你们这一次……不是要找小鬼,而是要找鬼王了?……”

晓霜和丹朱同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笑得花枝乱颤。丹朱指着杜润秋,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秋哥,你的想象力还真丰富!”

事实上,月牙泉一点也跟“幽都”搭不上关系。月牙泉被一片高低起伏的沙山环抱,那些沙山连绵的曲线几乎可以称之为“优美”。圆润的弧线,绵延辗转数十公里。

沙子是极细的五色沙,十分稀罕。每个到这里来的游客,都会装一小瓶回去,留作纪念。

杜润秋闭上眼睛。他在侧着耳朵认真地倾听。

这片沙山叫“鸣沙山”。顾名思义,这些沙山会发出声音。

晓霜正在玩一个游戏。那是个相当刺激的游戏——把一块长长的木板抬到沙山的顶上,然后人就坐在木板上,从沙山顶滑下来。沙山的坡度极陡,下滑的速度也会越来越快,细沙像一幅黄金色的锦缎张挂在沙山上,沙山也在同时发出鸣声。

这声音起初比较细微,像是丝竹管弦合奏的音乐。然后便像是钟磬和鸣,进而金鼓齐鸣,不绝于耳。

晓霜滑到了沙坡底下,放声大笑起来。她脸上都是沙子,嘴里也是,却笑得十分开心。“有趣,真是有趣!秋哥,你也来!”

杜润秋连忙把手一阵乱摆摆。“不不不,我不来了。一身都是沙,难受死了!而且本来就够冷了,你这么玩,还不更冷吗?”

晓霜白了他一眼,又招呼站在不远处的丹朱。“喂,丹朱,你来不来?真的很有意思呢!”

丹朱似乎没听到她的话,只是在注视着前方。杜润秋好奇地走到她身后,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杜润秋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海市蜃楼的幻象。

满天黄沙里,有一座六层的小楼,雕梁画栋。一弯泉水,形如月牙,绕小楼流过。泉水旁遍生芦苇,绿草萋萋。

“这就是传说中的月牙泉?”杜润秋用力揉了揉眼睛,没错,就是他曾经在照片里见过的月牙泉。芦苇淡淡如烟,清晨薄薄的雾气笼在芦苇上,也幽幽地浮在泉水上。泉水一半结了冰,另一半却已在初春的天气里融化。泉水夹着碎冰,哗啦啦地向下流去,水声如同音乐。

丹朱幽幽地说:“这就是沙漠里的奇迹啊。这月牙泉在如此干涸的沙漠里,千年不旱,一直都有水流动,而且是清水。”

杜润秋呵呵地傻笑。“什么奇迹,不就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吗?”

“不,绿洲总是要消失的。”丹朱说,“而这里,这月牙泉,几千年都从来没有干涸过。”

晓霜跳跳蹦蹦地过来了,满头满脸都是沙子。“站在这里干什么?走,我们过月牙泉那边去看看吧,那座小楼好漂亮。”

杜润秋对她的这个提议很是赞成。三个人从沙山上走了下来,杜润秋回头一望,他们在沙上留下的脚印,迅速地被风吹得消失了,沙地上又是一片光润无比。

沙山底下,放着几架投币式的望远镜,也没人看管。杜润秋看看那一望无际连绵不绝的沙山,除了沙还是沙,只有几株枯树孤零零地深深扎根在沙丘里,深深奇怪这地方能用望远镜看什么?

他从钱包里摸出了一枚硬币,投进了望远镜,凑到了镜头前面。他眯缝着眼睛,努力地看,深刻地期望不要辜负了投进去的那枚硬币。

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淡金色的沙山。这些沙山的线条实在可以称之为“优美”,圆润而连贯的起伏不绝。杜润秋叹了口气,正在心疼那枚硬币,忽然间,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在沙山上有人影晃动。

这群人并不少,大约也有十来个。杜润秋一时间觉得相当奇怪,刚才他可没看见沙山上有人啊,这些人怎么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他来不及想那么多,把望远镜调得近了些,定睛一看,更觉得奇怪了。按理说,这个是个旅游景点,来爬沙山的都是游客,可他看见的这些人,个个破衣烂衫,都快衣不蔽体了。这些人都在努力地往沙山上爬,可是,那沙山上的沙不停地往下滑,他们好不容易爬上了一段,又滑下来,然后又爬,又滑到山脚……

“喂,秋哥,你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晓霜在他背后嚷嚷,“让一让,我也要看一看!”

“不……没什么。”杜润秋回转过了身,一手拉着一个,“走吧走吧,我们去月牙泉那边。”

那座雕梁画栋的精致小楼,回廊曲折。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有间狭窄的小屋,是看守这里的一对老夫妻住的。他们卖当地特产的一种橙皮茶,杜润秋花了一点小钱,向他们买下了一大壶。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几乎没有游客,老夫妻很是高兴,邀请他们到自己的小屋里坐坐。

丹朱和晓霜都很乐意,她们早就在清晨的寒风里冻得发僵。小屋里生着煤炉,温暖如春,橙皮茶的香气弥漫在屋里。丹朱喝了一口,赞叹不绝。“真的很好喝,又甜又酸。”

晓霜一口气喝了一大杯,回头一看,杜润秋正坐在椅子上发呆,一口也没喝。“喂,秋哥,你怎么了?”

杜润秋就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似的。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有时候,某些事情,就像是被湮没在了记忆里似的。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但是,也许在多少年之后,某一件特定的事,或者是某个特别的人,突然地就会触动那潜藏在记忆深处的影子。

杜润秋现在就处于这样的情形下。

他想起来了,在他小时候,他曾经去过丰都鬼城。在那里架着一架望远镜,只要投上一枚硬币,就可以看到十八层地狱的景象(至少贴在旁边的宣传广告是这么写的)。杜润秋只有十岁,他好奇地投了一枚硬币,然后凑到望远镜前面去看。

起初,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一片灰茫茫的颜色。过了好一会,杜润秋依稀地看到有几个人影在晃动。

这些人在爬山。但奇怪的是,不管他们怎么爬,都好像爬不到山顶。就算快爬到山顶了,又会滑下来。可是,他们一直在爬,不停地爬,就像山顶有什么宝贝,非爬上去不可一样。

杜润秋已经完全忘记了他多年前在望远镜里看到的这幕景象。他那时候只有十岁,他也不明白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他在望远镜里看到的,现实里并没有发生。而今天,他在望远镜里看到的爬沙山的人,终于唤醒了他沉睡近二十年的记忆。

“秋哥,你怎么了?”晓霜托着杜润秋的手,把那杯热气腾腾的橙皮茶硬托到了他的嘴边。“快趁热喝啦!你看你的手,像冰一样,喝了就会暖和了!”

橙皮茶的香味很诱人。杜润秋喝了两口,果然觉得温暖了许多。他抬起头,问那对笑眯眯地看着他喝的老夫妻:“大爷,大妈,我刚才从望远镜里看到,有很多人在爬鸣沙山,他们都是什么人?”

本来笑得无比温和的老夫妻,脸色马上变了。两人对看了一眼,那大爷立刻说:“没有啊,没人啊,这天气根本没游客来,怎么会有人去爬沙山?那沙山要爬上去,可难走了,走一步,陷一步,要上去都是骑骆驼啦!哎,你们也去骑吧,很有意思的,来的客人都会去骑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神却是闪烁不定,那大妈更是看都不看他们。杜润秋心里知道有问题,但也知道这老夫妻是决不会对他多说一句的。

他带着满脸莫名其妙的丹朱和晓霜告辞出来,临走的时候晓霜还把剩下的橙皮茶灌在了她们自带的保温杯里,看样子她是真的很喜欢喝。一出门,晓霜就拉着杜润秋问:“怎么了?怎么了?什么爬沙山的人?”

“……你们刚才有看见我们对面的沙山上有人在爬吗?”杜润秋问,“好多人,大概有十几个吧,穿得破破烂烂的……”

晓霜的睫毛抖动了几下,像黑色的蝴蝶翅膀。她相当认真地问:“你看到了,秋哥?你真的看到有一群人在爬沙山了?”早上

“我是从望远镜里看到的。”杜润秋盯着她,“你们是不是知道我看到的是怎么回事?我……我是不是又见到鬼了?”

丹朱似笑非笑地说:“秋哥,你真是越来越机灵了。我看,你以后就算见到的是人,你也要以为是鬼了,是吧?”

杜润秋被她讥讽得说不出话来,讷讷地说:“好吧好吧,我们沿着月牙泉走一圈看看吧,然后就可以回酒店睡觉了。这里早上实在是太冷了……我脸上的皮都要被风给刮下来了。”

他们又走到了月牙泉附近。那弯月牙形状的泉水,清澈见底。虽是严冬,月牙泉旁的芦苇却仍是青碧一片,被风吹得左右摇摆不定。

杜润秋正想对这“沙漠中的清泉”再发表几句高见,忽然之间,他像是中了定身法一样,站在当地,动弹不得。他的眼光,定定地落在了月牙泉里。

一个**的女人,一半浸在泉水里,一半冻在冰里,因为现在正是初春时分,泉水一半已经解冻,带着碎冰哗哗流动,而另一半仍然是冰封的。旁边青碧的芦苇,在寒冷入骨的风里舞动,远处连绵起伏的沙山发出魔鬼一样的咆哮声。

这一刻,杜润秋觉得鸣沙山发出的声音像是群鬼夜哭。

那个女人一把柔软的长发,如丝如缕,在水里飘**。这一幕景象,又唤起了杜润秋那个埋藏在心底的极其痛楚的回忆。

红珠岭上,他喜欢的那个女人,也是死在水里的。黑夜里,那黑色的海藻一样的长发,一丝丝,一缕缕飘**在水中。

那是杜润秋的噩梦,他不醒的噩梦。

“她……死了?”晓霜的手死死地拽着杜润秋的胳臂,喃喃地说。杜润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丹朱定定地注视着泉水里的女人。杜润秋听见她在说着什么,很轻,很低,富有韵律。

他侧耳仔细去听,丹朱是在念着一首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国风?秦风》里著名的篇章《蒹葭》。

蒹葭就是芦苇。

杜润秋觉得身边刮得越来越烈的寒风几乎要把自己都给冻成了冰,连心都快结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