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里,已经是中午了。村子里也没见着往日的炊烟袅袅,村民来来往往,都是匆匆忙忙的样子,手里都捧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杜润秋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有从未见过的一些花花草草,有类似面饼的食物,有香料,还有些颜色漂亮的果子。

“看样子,他们都是在准备祭祀的仪式吧。”丹朱说,“连饭都顾不上吃了。走吧,秋哥,我知道你一定饿了,我们自己弄点东西吃。”

杜润秋去康源的房里看了看,康源不知道哪里去了。杜润秋本来想叫他一起吃饭,也只得作罢。

踏出房门,杜润秋忽然又收住了脚步,转过头去。

“怎么了,秋哥?”丹朱问他。

“没什么。”杜润秋随口回答。确实,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但是,康源一直放在屋角的那口古旧的黄铜箱子,居然不见了。康源带着这么沉重的箱子去哪了?

来到谷雨和丹朱住的石楼里,也没见着谷雨的影子。丹朱从她的旅行袋里找了几听罐头,又去屋角的炉子上淘米做饭。杜润秋看着那几罐牛肉和鱼罐头,真是垂涎三尺。他已经好几天没看到一片肉了。

于是这顿饭,就只有杜润秋和丹朱两个人吃。吃到一半的时候,辛凌凌走了进来。她化过了妆,脸显得特别白,嘴唇又抹得特别红,艳丽是艳丽,但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的味道。衬着她那身黑色的绣花衣服,倒是十分相配。杜润秋不由得想起了一些电影里的民国时期的女鬼,辛凌凌如今颇有这样的神韵。

“喔,你们两个人躲在这里吃呢?”辛凌凌两眼发亮,“还有饭吗?”

饭是有的,丹朱煮了满满一大锅白米饭。辛凌凌盛了一碗饭,拨了些罐头里的鱼,狼吞虎咽地在那里吃了起来。看她的样子,也像是饿慌了。

丹朱笑着说:“凌凌,你是不是也吃清水煮笋,吃得发慌?”

“是啊,”辛凌凌嘴里满满地包着饭菜,含糊不清地说,“我真是一直没吃好啊,没办法,在外面大鱼大肉吃惯了,回来实在是不行啊。”

杜润秋看到丹朱的眉梢轻轻地挑了一下,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又瞅了丹朱一眼,才转向辛凌凌,满面堆笑地说:“凌凌,是不是祭祀要开始了?”

辛凌凌一下子就像是没了胃口,默默地放下了碗。过了一会,她才说:“是啊,今天晚上就会开始了。你们……如果想看的话,就悄悄地在竹林里看,用望远镜什么的都可以,但是,不要拍照,不要摄像,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杜润秋忍了又忍,终于把那个不该问的问题问出了口。“大红祭一定是要有活人作祭品的,你们究竟打算拿谁来献祭啊?”

辛凌凌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她这一眼,有些阴森,有些诡异,竟让杜润秋不由自觉地打了个冷战。辛凌凌那朱红的嘴唇微微开启,红得像是用朱红的颜料在她雪白的脸上画上的两笔。

“你们到时候就会知道了。”

杜润秋目送着辛凌凌悄无声息地出去,猛地推了一把丹朱,悄声地说:“不会吧?不会吧?他们不会真是把我们骗来当祭品的吧?我看,丹朱,我们还是快逃吧?”

丹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地说:“秋哥,你真是,你准备往哪逃啊?如果人家真是要把你当祭品,你能逃到哪去?人家早就把你抓回来,五花大绑,送上祭坛了!”

杜润秋瞪着她,声音压得更低。“丹朱,说实话,你不会真是这么认为的吧?我真不想那么死啊,太难看了!那诗里怎么说来着?对,说是那个被抓住的白帐王,被对方把心肝给挖了出来。好歹,要我死,也得留个全尸啊!”

丹朱一面听他说,一面咯咯咯地笑,笑得直不起腰来。杜润秋被她笑得有些老羞成怒,恶狠狠地说:“你别笑,丹朱,不管是哪里的祭祀,最喜欢的就是纯洁的少女!我们中间啊,第一个得上祭坛的就是你,没人要我的!”

丹朱不笑了。她两眼睁得大大的看着杜润秋,突然间,爆发出了一阵狂笑。她捂着嘴,直笑得蜷缩在椅子上。她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让杜润秋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作何反应。

丹朱笑了一阵,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声才渐渐轻了下去。她望着呆若木鸡的杜润秋,笑着说:“纯洁?纯洁?纯洁的少女?哈哈哈……秋哥,亏你想得出来。哈哈……纯洁?这话你对晓霜说说还可以。对我?哈哈……那就算了吧……”

杜润秋脑中一片混乱,咀嚼着丹朱刚才说的话。晓霜纯洁?她自己不纯洁?这是什么意思?她所谓的“纯洁”,究竟指的是什么?

这时候,只听两声咳嗽,康源站在了门口。他手里提着那口沉重的黄铜箱子,箱子上仍然锁着那个古旧的铜锁。

杜润秋瞪了他两眼。“去哪了?我还以为你也被杀了呢?要不要吃饭?锅里还有米饭,你就将就着吃点我们的剩菜吧!”

康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那口箱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杜润秋,帮我盛碗饭吧。”

杜润秋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来了。“盛饭?盛饭?你要我帮你盛饭?你是不是没有手没有脚啊?自己去!”

丹朱一笑,站起身来,帮康源盛了一碗白米饭,又去拿了个罐头。“将就着吃点吧,也没什么好吃的。”

康源看来也是饿了,五分钟就扒拉完了一碗饭。他搁下筷子,问道:“你们刚才去哪儿啦?”

“你问我?”杜润秋指着他的鼻子,“我还问你呢!你去哪了?”

“我就在附近转了转啊。”康源说,“我以为你们去水池那里了,过去瞧了瞧,也没看见你们。”

这倒是不奇怪,康源来的时候,杜润秋和丹朱肯定是下到地下石室里去了。如果不走上祭坛,是看不到那个暗道口的。杜润秋一面想着,一面偷眼去瞟康源放在膝盖上的那个箱子。

“你这箱子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宝贝?”杜润秋问。

康源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法宝。”

杜润秋倒没料到他回答得这么爽快,可是,这能算个回答吗?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法宝?什么法宝?”

“法器。”康源又简洁地扔出了两个字。

丹朱眼珠一转,问道:“法器?什么法器?金刚杵,金刚橛,金刚铃,还是金刚钺刀?或者,你有比这些更厉害更有威力的法器?”

她说一个名字,杜润秋的脸色就变一下。丹朱说的这些,都是密宗法器,都是镇鬼杀魔的圣物。这些不是常物,也绝不是常人可以用的。他再看了一眼康源拿着的箱子,真希望自己的眼睛是台X光机,能够让自己看到里面的东西。

康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微笑。“反正,这些东西总是要拿出来用的。好吧,杜润秋,你一向对我的本事很是怀疑,今天我就给你上点高级点的,而且是顶级的法器。”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我以前不是给你请了个貔貅,在哪里?”

杜润秋从衬衣里掏出了那个用红线拴着的玉貔貅。那貔貅玉质温润晶莹,雕得也栩栩如生。“在这里呢。我是听了你的了,天天给它喝清水,把它供着,就看它这次保佑不保佑我啦!”

丹朱笑了。杜润秋看她笑得奇怪,就问:“你在笑什么?”

“我是在笑……”丹朱轻轻地说,“在大红祭的面前,没有什么辟邪的圣物是管用的。最高等级的血祭,它的威力可以压倒一切。”

杜润秋陡然地生出了一阵寒意。他看了看康源,康源居然也仿佛是默认了丹朱的话。

“康源,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杜润秋看丹朱在那里收拾碗筷,插不上手,就对康源说。康源有点犹豫,杜润秋叹了口气,说:“你不会想抱着你这箱子出去吧?就放屋里吧,你放了这几天都没事,这一会儿又怎么会有事呢?”

康源似乎觉得他说得有理,就把箱子放在了屋角,又找了块布搭上。两个人走到了竹林里,看着村民们仍然捧着那些花果食物,来来回回。杜润秋问道:“你为什么要找丹朱到这里?”

康源对于他这个问题并不觉得奇怪。“她也是同道中人,我叫她来也不稀奇啊。”

“什么叫同道中人?”杜润秋皱着眉。

“我修的是道术,她也是啊。”康源漫不经心地说,“你不会至今连这点都不知道吧?”

杜润秋无语。他确实还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一点。仔细回想一下,确实没错,他曾经亲眼多次看过丹朱和晓霜出手收魂驱鬼,那是非常纯正的道术,只不过杜润秋对道家之术实在知之甚少,还不如对密宗了解得多,他也不知道她俩学的是哪一派的道术。康源出生在著名的Q山,那里是道家发源之山,康源从小就学这些,杜润秋也是清楚的。只不过,杜润秋以前是个无神论者,从来都对康源嘲笑不已,所以这几年来,康源已经从来不跟他提这些了。

“杜润秋,你走吧。”康源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杜润秋望着他,问道:“为什么叫我走?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这里很危险,你不是同道中人,也不是什么学者专家,你不用到这里来冒险的。”康源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还早,你如果徒步,天黑之前应该能赶到下一个寨子。你还是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杜润秋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笑得却有些说不出来的凄凉的味道,甚至有些惨淡。“你都叫我来了,现在却又叫我回去?……太晚了点吧,康源。”

康源喃喃地说:“是啊,是太晚了……我想也是……真的太晚了……”他抬起手,指着从竹林之外飘来的烟雾。“仪式已经开始了。”

杜润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烟雾袅袅,依稀还闻得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香气。

“这是烟祭吧。”杜润秋说,“把什么柏树枝、艾叶……那些带芳香的气味的树枝和草叶点燃,用香烟来祭祀神灵。其实也跟我们的香烛供奉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原始更自然一些而已。”

“烟祭是祭祀的开始。”康源说,“重头戏还在后面的血祭上面呢。”

他看了一下表。“我看,我们还是先去睡一会吧,留足精神,等晚上的满月。”

杜润秋点了点头。“也好,我昨天晚上几乎没睡呢,我也累了。”他想了一想,又说,“这样吧,我去丹朱那里睡,你自己回去睡。丹朱一个女孩子,晓霜又没陪她,我怕她出什么事。”

康源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似乎是想笑,但又强忍住了。“丹朱?迟丹朱?呵呵,杜润秋,她会有事?谁有事,迟丹朱也不会有事啊。锁阳古城是怎么变成人间地狱的?千年以来,它是怎么成了鬼魂占据的城池的?”

杜润秋浑身一个激灵。他死死地瞪着康源,瞪了很久,才一字一字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锁阳古城的事的?”

“杜润秋,你的毛病,就是太相信漂亮女人的话了。”康源笑着说,“你总有一天,会被女人害死的。好吧,我今天给你一个提示。中国古代的舜帝,他是怎么得位的?你去研究下吧。”

“舜帝?!”杜润秋完全呆住了。“这什么跟什么啊?他跟丹朱有什么关系?”

康源已经走远了。“你自己去查吧!”

杜润秋气得不行,喃喃地骂道:“查,查,查,我怎么查啊。这里有书吗?有电脑吗?可以上网吗?啥都没有,我怎么查啊?”

像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骂声似的,谷雨忽然地从竹林里钻了出来。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有点狼狈,头发蓬乱,身上沾满了树叶枯草,倒像是在干草堆里打了几个转似的。她正在拍打身上的枯草,一抬头,看到了杜润秋。谷雨一呆,顿时变得十分尴尬,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个笑容。

“是你啊,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杜润秋像抓住了救星似的,“舜帝是怎么得位的?”

这个问题实在是很莫名其妙,谷雨满脸不解地看着他。“怎么突然问这个啊?”

“你讲给我听吧!”杜润秋满脸讨好,“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谷教授?”

“……经过多方考验,舜终于得到尧的认可。选择吉日,举行大典,尧禅位于舜,《尚书》中称为舜‘受终于文祖’。又传说是舜代替尧摄行天子之政,虽有天子之权,而无天子之号……”

谷雨一直讲到这里,只见杜润秋已经双眼似闭非闭,快要睡着了。谷雨又气又笑,狠狠地在杜润秋头上拍了一下,大声地说,“睡着了?!”

杜润秋猛眨了几下眼睛,总算惊醒了过来。“讲完了?”

谷雨无可奈何。“不是你要我从头讲起,越细越好吗?”

“……一点头绪也没有。”杜润秋喃喃地骂道,“康源这个家伙,一定是在骗我。”

谷雨没听清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自顾自地说道:“刚才还没说完。还有一种说法,就是说其实是舜把尧囚禁起来的,还不让其子丹朱跟他见面,而舜自己做了天子……”

“等等等等等等!”杜润秋突然清醒了,也精神了。“你刚才说什么?啊?说什么?你说——丹朱?”

“是啊……”谷雨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是哦,我还没注意到呢。那个女孩子就叫丹朱,是吧?她姓得也好,她姓迟,迟通赤,这个名字简直是火火火啊!她是不是命里缺火啊,才取个这样的名字?”

杜润秋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仍然不得要领。他打了个哈哈,说:“原来是他的儿子叫丹朱啊?不是女儿啊?倒像是女人的名字呢。”

“这有什么,舜还叫重华呢,难道你也说像女人的名字?”谷雨拿出了一副老师教训学生的架势,“古人的名字,本来跟现代人就是有区别的。唉,小杜啊,你上课的时候,一定没好好上吧?”

她还想再“教育”杜润秋几句,却一眼看到杜润秋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前面,一脸怪异之极的表情。谷雨吓了一跳,推了杜润秋一把,问:“小杜,你没事吧?”

杜润秋一言不发。他拔腿就往丹朱住的那石楼跑,丹朱刚把碗收拾好,正在那里用护手霜擦手。看到杜润秋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两眼直瞪瞪的,丹朱也吃了一惊,连忙问道:“秋哥,出什么事了?”

“你们的名字,都是文字游戏,对不对?”杜润秋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拂晓醉了的霜林,就是红了的枫叶。林晓霜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康源告诉我,根本没有迟这个姓,迟姓其实就是尉迟化来的!重华跟丹朱,也是有关系的。有重华,就不能有丹朱,有丹朱,也不能有重华。是不是?”

丹朱放下了手里的护手霜。她在那里审视着自己的手。极美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如春葱。

“你在说什么,秋哥?你想表达个什么意思呢?”

杜润秋瞪着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表达个什么意思。丹朱轻轻一笑,说道:“中国人的名字,本来就是文字游戏,有种学问就叫索隐,怎么掰都能掰出个理来。秋哥,你什么时候也变成索隐派了?我姓迟,这个姓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晓霜姓林,这更是个常见得不得了的姓了,你如果有机会去查查身份证,你不知道会见到多少个叫林晓霜的女孩子呢。”

她见杜润秋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又是微微一笑,说:“是谁跟你说的?康源,是吧?哼,这个康源,就知道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可没说他一句不是啊。”

杜润秋颓然地坐了下来,喃喃地说:“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

丹朱眼神幽幽地盯着他看,看了许久,才缓缓地说道:“秋哥,你是该多心的不多心,不该多心的,你要多心。”

杜润秋苦涩地笑了一下。“是吗?……”

丹朱瞟着他,问道:“我刚才看到你在跟谷雨说话,是她给你讲的吧?也是,这里又没资料可查,又不能上网,难得有谷雨这个专家在这里。对了,你有没有问谷雨,她刚才去哪里了?”

“没有。”杜润秋摇摇头,“她满身都是树叶啊,干草啊,看起来,很狼狈,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丹朱叹了口气。“我看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秋哥,瞧你这神经兮兮的样子。”

“好吧,你们都叫我睡,我就睡吧。”杜润秋说着就出去了,丹朱看着他的背影,喃喃地说:“走得真比兔子还快。”

说完这句话,她又拿起放在桌上的护手霜,开始擦她的手了。

“你还真沉得住气。”

康源的声音,响了起来。丹朱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淡淡地说:“你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了是吧?我又没得罪你,你干嘛非要揭我的底?”

“这话说得太重了吧。”康源笑着走了进来,“迟小姐,我是来跟你谈谈的。我们也有必要好好谈一下了。杜润秋走了正好,有他在,什么都谈不了。”

丹朱依然在那里审视她的手。“谈什么呢?”

康源微笑。“自然是谈我们都感兴趣的事了。”

丹朱总算抬起了眼睛,把他从上到下地瞟过了一眼。“你带来的那口箱子呢?”

“好好地放着呢。”康源笑得很有点诡秘,“你也非常感兴趣啊,不是吗,丹朱?”他把最后两个字,拉得特别长,说得特别重。

杜润秋在**辗转反侧,满心地想睡,却又睡不着。下午的阳光太充足,虽然他关上了门,但仍然睡不着觉。他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慌,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闷热的缘故。他睡得把身下的凉席都汗湿了一片,索性坐了起来,在**发呆。

正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女人的叫声,飘进了耳朵里。杜润秋触了电一样地弹了起来,打开门冲出门去。门外却一个人都没有,村子里的人先前还在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这时候却是安静得出奇。

杜润秋叫了两声:“丹朱,丹朱!”没人回应他。他又叫:“康源,你在哪里?”仍然没有人回答。

杜润秋本来就在流汗,这时候汗珠更是沿着额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周围的那一座座碉堡一样的灰色石楼,沉寂得让人恐惧。没有人声,甚至没有动物的叫声,只有风穿过竹林,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仿佛这个竹寨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似的。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回想刚才听到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他实在分辨不出那是谁的声音,太远了,而且人在恐惧的时候,所发出的声音往往是很难分辨的。可能是丹朱,也可能是辛凌凌,甚至可能是谷雨,杜润秋无法确定。

他只能确定,那个声音是从石塔的方向发出来的。

杜润秋跺了跺脚,朝石塔跑了过去。一进竹林,他就觉得马上遍体清凉,那股绿阴阴的凉意,一直渗进了皮肤了,汗水也立刻无影无踪。杜润秋用力摇了摇自己的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奔出了竹林。石塔就在面前,塔顶上白烟弥漫,一大堆干柴和枯草堆在塔门,隐隐看得到塔里燃烧得火焰窜动。杜润秋再走近两步,也看得更清楚了。突然间,他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双腿不由自主地一软,险些坐在地上。

他看到从干草堆里露出了一只戴着一块黑色手表的手。毫无疑问,是属于康源的。

杜润秋发出了一声大喊,扑了上去,疯狂地把堆在石塔塔门的那半人高的干柴和枯草都扒开。火光里,康源的尸体已经完全烧得像焦炭一样,杜润秋也不怕烫手,拽住康源露在外面的那只手臂,就把他使劲地朝外拽。这一拽,他竟然把康源的那一整条手臂给拽下来了。杜润秋又大叫了一声,但他这次的叫声里已经不止是恐惧了,声音都带着哭音了。

“秋哥,你在干什么?”丹朱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她一脸惊奇地看着杜润秋被烟熏得黑花黑花的脸,突然尖叫了起来,“秋哥,你身上也着火啦!”

她赶紧帮杜润秋拍打,杜润秋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仍然死死地抓着被他拽下来的那只康源的胳膊。忽然间,杜润秋把那条断臂往地上一扔,发疯一样地向塔门扑去,想把里面康源的尸体给拖出来。可那谈何容易,尸体正在火光熊熊里继续焚烧,丹朱这一吓不轻,使劲想把杜润秋往外拉,但杜润秋那么高大的个子,她又怎么拉得动?

杜润秋总算把康源拖了出来,但他自己的双手也被烧着了,在地上扑打了半天,才把手上的火扑灭。丹朱看他的衣袖已经全被烧光了,手臂和手掌都红肿发亮,知道他烧伤得不轻,却不敢再说什么。杜润秋的模样十分可怕,两眼发红,头发也有不少被烧焦了,像头发了怒的狮子。

“康源!康源!康源!你醒醒……醒醒……”杜润秋使劲揪着烧成了黑炭的尸体,一阵乱摇,摇得黑灰到处飞。丹朱看着这情形太可怖,连退了好几步,才低声地说:“秋哥,你才该醒一醒。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不,不,不!”杜润秋狂叫起来,“他没死!他没死!……”

丹朱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柔声地说:“秋哥,别这样。他真的死了,烧成这样了,你还指望人活着吗?……你的手,得上点药包扎一下呢。”

杜润秋哪里听得进去,只是抱着康源的尸体乱摇乱晃,叫得嗓子都哑了。丹朱秀眉一蹙,大约实在是不耐烦了,狠狠地打了杜润秋一个耳光。

“秋哥,醒一醒!他死了!”

杜润秋被她这一打,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他沉默了半晌,忽然放声痛哭了起来。丹朱也就由着他哭,过了好一阵,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拍着他的背,说道:“秋哥,别这样,这不是你的责任,不关你的事。”

“不,不……”杜润秋断断续续地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这关你什么事呢?”丹朱用力地摇晃着杜润秋,“别这样,秋哥!不关你的事的!你清醒点好不好?”

“……我跟康源从小就认识……”杜润秋喃喃地说,眼泪仍然在往外淌。他的脸本来就被烟熏黑了,这么一掉眼泪,就成了个大花猫。可丹朱这时候哪里还笑得出来?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发呆。

“我真没想到……他会死在这里?……早知道……如果我早知道的话……”

丹朱把手放在他肩头上,轻言细语地安慰他。“别这样了,秋哥,不是你的责任。这不是你的错呀?又不是你叫他来的,相反,是他叫你来的。”

杜润秋扭了扭嘴角,他的脸色即使是隔着一层黑灰,都能看出来十分惨然。“那又什么区别吗?我的好朋友死了。而且死得这么惨……”他看了一眼脚边烧得焦黑、面目全非的尸体,这尸体如此可怕,杜润秋却一直盯着不放。“我不会让他白死的。”

他这句话,一字一顿,冰冷刺骨,让丹朱都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秋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没人会自己钻进这塔里烧自己吧。”杜润秋淡淡地说道,“肯定是有人把他先杀了,然后才拖进来焚烧的。不管这个人是谁,我都要把他揪出来。”

丹朱望着杜润秋,没有说话。正在这时,一声恐怖之极的女人叫声从他们旁边传了过来。谷雨双手掩着嘴,脸色惨白地瞪着康源的尸体。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们一定是有意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大红祭是要祭品的,他们是要把我们杀光啊!他们是要我们来作大红祭的祭品啊!……我也会死的,他们会把我们一个个全部杀掉的……”

“不要叫了!”杜润秋一声怒吼,“你跟唐清源不都是什么著名学者,不都说如果要研究出成果就不怕冒险吗?现在你害怕了?后悔了?告诉你,太迟了,现在我们都陷在这里,出不去了!”

谷雨听了他这番话,脸如土色地瘫坐在了地上,喃喃地说:“那……我们真会……死在这里吗?……像白帐王那样?……”

她最后一句话,提醒了杜润秋。杜润秋咬了咬牙,走到康源的尸体旁边,去察看他的胸腔部位。不出所料,康源尸体的胸腔部分,被挖空了,心脏不知所踪。杜润秋只觉得脑子里一昏,身不由己地就往后倒。丹朱急忙去扶他,她的力气不大,差点被杜润秋撞倒在地上。

谷雨这时候反而清醒了一些,壮着胆子走近去看康源的尸体。“……如果真是按照诗里说的三刀,那么……应该不会再有人死了啊。第一刀,砍下小腿塞在白帐王嘴里;第二刀,割下头颅;第三刀,挖出心肝……诗里说得很明白,没有第四刀了。也许……也许就这样了?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

杜润秋沉沉地说:“你想得太天真了吧?祭祀都还没有开始,你就在想结束了?”

谷雨被他的语气吓得不轻。丹朱也沉默不语。谷雨颤抖地说:“如果他们的目的,真是引我们来作祭品……可能会一拥而上,把我们……都……”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杜润秋打断了她,“如果他们真的想这么做,他们大可以光明正大——虽然这个词用得很不合时宜——地做。这里就是他们的地盘,他们爱怎么样都可以,根本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如果真是他们族里的人要我们当祭品,大可以直接下事,何必遮遮掩掩藏藏躲躲?”

“也许……是他们怕我们逃了?”谷雨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

杜润秋摇了摇头。“这里就一条路,如果不步行,就只能骑马。我们就算逃了,他们也一定会去追我们。步行怎么能快得过马呢?”

谷雨战战兢兢地提议:“也许我们可以去偷马。”

“他们没有养马。”杜润秋说,“马也不会接近这里。带我来的那匹马,就发疯一样地跑走了。你们应该也遇上同样的事了吧?”

丹朱点了点头。谷雨也点了点头。谷雨说道:“是啊,马到了这里就害怕,根本不肯进竹林。”

“确实如此。”杜润秋说,“那天阿朗带我来的时候……”话还没说完,他就愣了一下。从他来之后,他就再没见过阿朗了。按理说,阿朗是这里的人,又遇上这么大的祭祀仪式,肯定不会再出去。可是,这个阿朗真的就像股轻烟一样消失了,杜润秋再也没看到过他,也没听到过他的声音。

他沉吟了片刻,问丹朱和谷雨:“你们是跟谁一起来的?”

“我们都是跟着辛凌凌一起骑马来的。”谷雨说,“她爷爷带着几个人在最近的那个寨子等她。看样子,她跟她爷爷也是很多年没见过面了,那族长看到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扑过来叫爷爷,一时间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我,唐清源,康源,还有丹朱,都是一起来的。阿朗?谁是阿朗?我们没见过这个人。”

杜润秋形容了一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皮肤晒得很黑,大眼睛……”他突然记起来,自己骑在马上百无聊赖的时候,曾经拿出相机胡乱拍了几张照,有一张把阿朗也拍了进来。他连忙把自己的小卡片相机摸了出来,调到那张拍到了阿朗的脸的照片,递给丹朱和谷雨。

“你们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丹朱和谷雨都凑过来看。看了一会,丹朱皱着眉,说:“好像有点眼熟。”谷雨也说:“是啊,我也觉得眼熟,可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呢。”

杜润秋只得收起了相机。他看了一看康源的尸体,又两眼发红,一时间决定不下怎么办才好。丹朱叹了一口气,说:“秋哥,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可是,你不会想着带这么一具烧焦的尸体回去吧?”

杜润秋硬生生地把眼泪咽了回去。“好吧,那我们还是把他烧了吧,我把他的骨灰带回去就是了。”

他把康源的尸体,拖进了石塔里。他又看到康源那条断臂还在地上,就去捡起来,也想送进石塔一块烧了。他看到康源腕上的那块表,就伸手去取了下来。这时候他才发现,康源那块表是停了的,时间正指着三点五十五分。

杜润秋看了一眼自己的表。现在已经接近下午五点了。他记得自己跟康源分开,回房间睡觉的时间,是大约三点半。他在**躺了大约四五十分钟的光景,就听到了女人的叫声,于是赶了过来。

也就是说,在自己离开康源之后不到半个小时,康源就遇害了。

“我走之后,我看到康源到你那去了。”杜润秋问丹朱,“后来呢?他去哪里了?”

丹朱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这回答,也太过简洁明了了。杜润秋想起自己从**跳起来冲出房门的时候,那种到了可怕的地步的寂静,突然间又是不寒而栗。

杜润秋把康源的手表揣在了自己衣袋里。“走吧,我们去看看他们养牲畜的地方,找不到马,也许可以找头牛来拉牛车。”

谷雨和丹朱无语。

穿过竹林回到村子里,还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杜润秋心里更是不安了,这村子的人,就像是突然间消失了一般,百多号人居然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问谷雨:“大红祭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么?是不是之前要去什么净身啊,沐浴啊?他们不会跑去洗澡了吧?”

“祭祀前净身沐浴,是非常普遍的。”谷雨推了一下她那副黑色方框的眼镜,一有人问她这种学术问题,她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理性。“大红祭应该不会例外。你要问我细节,我也说不出来,我要说得出来,就不会到这里来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对这个族人而言,如果他们要在祭祀之前净身沐浴,他们应该只会选择一个地方。”

杜润秋问:“什么地方?”

谷雨指了一指。“就是那个水池啊。那水对他们是圣水,而且他们作烟祭也是在那里作的。按理说,他们现在就应该在水池旁净身的,奇怪的是,我开头过去看的时候,一个人也没看到,但烟祭的香草都是烧着的,烧了很多。我从来没见过烧这么多、这么隆重的,看来真是为大红祭所准备的烟祭的各类香草。”

杜润秋哦了一声。他隐约地觉得谷雨说的话里面有点什么东西,让他寒毛直竖,但这时候,他也没时间去多想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康源那个当宝贝一样的箱子呢?他对谷雨和丹朱说:“你们等等,我去找点东西。”

他在自己跟康源住的那石楼里上上下下地找了一遍,压根没看到那个箱子的踪影。这个结果并不出乎杜润秋的意外。

他出来了,丹朱和谷雨还在原地等他。丹朱问:“你在找什么?”

“找那个箱子啊。”杜润秋说,“他说装着法器的那一个。”

谷雨跺了跺脚。“现在还找什么箱子啊!我们赶快去找马吧!”

杜润秋带着她们,赶到了牛圈。但是让他吃惊的是,牛圈里居然一匹马也没有了。不仅是牛圈,就连鸡栏和羊圈也空无一物。杜润秋明明记得上午的时候,还看见一群鸡在吃食散步,也看到牛羊在闲逛。可是这时候,别说牛,一只小鸡都看不见了。

所有的圈里都空了。

“难怪我中午出来,一点声音都没听到。这些牲畜都不见了……”杜润秋喃喃地说。他满脸的茫然和疑惑。“人不见了,连动物都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谷雨忽然“啊”了一声。她的瞳仁瞪大了,脸上现出了极其恐惧的神情,显然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杜润秋盯着她,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你有什么线索了?”

“我……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谷雨声音抖得都不像她自己的声音了。“我曾经在典籍里看过,但是……但是从没想到会是真的……”

杜润秋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什么可能性?”

“某些宗教信仰,是十分可怕的,在我们看来,是违背常理的。”谷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我曾经看过某个记叙,是个古老的抄本。讲的是一族人,在他祭祀仪式里,不仅把所养的牲畜全部杀死以祭祀神灵,而且群体自杀。他们认为,只有这样,灵魂才能得到至高无上的升华。他们认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最高的幸福。”

杜润秋瞪着她。“你是在开玩笑吧?”

谷雨摇了摇头。“不,我绝对没有开玩笑。我没有东西可以作证据,这些也只是我零零碎碎地从一些古旧的典籍里看来的,我也只是存疑而已。我只是……”她的神色又变得恐惧起来,“我也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

杜润秋沉默了片刻。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谷雨颤抖地问道:“没有马,没有牛,我们是不是哪里都不能去了?”

杜润秋讽刺地说:“你不会是打算用脚走过去吧?我也许还能试试,你们估计不行吧!倒在半路上,那会比现在还进退两难的。”

丹朱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秋哥,算了,我们还是回屋子里去坐着吧。不管会发生什么,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谷雨尖叫了一声。“不,不!还留在这里,那我就是发疯啊!”

丹朱淡淡一笑。“我们别无选择。”

杜润秋不得不同意她这句话。

于是他们又回去了。三个人围着桌子坐着,丹朱居然还有心情去煮开水,泡了一壶茶。杜润秋一眼看到那套原来属于康源的茶具,想起上次跟康源在茶楼喝茶,康源对于自己点的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那时候杜润秋真是很想对着康源的脸一拳头打下去,可是现在,就算他想听康源尖酸刻薄的讽刺,也不行了。

想到这里,杜润秋的眼睛又红了。

丹朱倒满了三个茶杯,分别放在三个人的面前。杜润秋早就口渴了,一口就把热茶喝了下去。谷雨和丹朱也喝了,丹朱还赞了一句:“好茶。”

谷雨的眼神,落到了角落里那副残棋上。那是丹朱前两天和唐清源下的一局棋,一直还摆在那里没动。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残局还摆在这里,老唐却不在了。”

杜润秋说:“这唐清源居然出门带着副这么重的围棋,他也真不嫌沉。”

“这围棋是辛凌凌帮他准备的,因为知道他喜欢下棋。”谷雨定定地看着那局残棋,慢慢地说:“辛凌凌也不见了。”

杜润秋问道:“谷教授,你以前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谷雨说,“她是唐清源的得意门生。唐清源这个家伙,一向最喜欢漂亮女孩子,辛凌凌他是喜欢得不得了。我倒一直不知道,辛凌凌是来自这个神秘的地方,唐清源居然能这么守口如瓶。”

“那你了解她的履历吧?”杜润秋问。

谷雨摇了摇头。“我跟唐清源不在同一个地方,辛凌凌我也只见过两次。不过,我听说那女孩子以前当过平面模特。”

杜润秋奇怪地说:“模特儿?女博士?”

谷雨说:“这没什么奇怪的。”她正想再解释几句,忽然,她按着头说,“我怎么了?是不是没睡好,我的头很晕。”

丹朱也摇晃了一下。杜润秋已经知道要糟了,他也晕晕乎乎的,直往椅子下滑。

“丹朱……那茶……茶……”杜润秋死死地抠着桌面,对丹朱说。

丹朱低声地说:“我是从那……就是康源的茶里拿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说完这一头,她就一头栽在了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杜润秋也觉得越来越晕,终于也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