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有些地方,是接近天的地方。不仅因为只要一伸手,碧蓝天空就似乎触手可及,更重要的是,在这些地方,藏着某些充满神秘的东西。神秘的宗教,神秘的信仰,神秘的雕像和文字,神秘的祭祀仪式……在那幽幽升起的氤氲香气里,若隐若现。

杜润秋就正在往这样的地方去。

他戴着顶很搞笑的牛仔帽,背着他的大背包,骑在一匹蔫不唧唧的瘦马上。正当中午,太阳直射,阳光强烈得快晒死人了。杜润秋把脸藏在帽子里,要死不活地在马上摇来晃去。景色是极美,但他现在是真没有欣赏的心情了。

天是湛蓝的颜色,就像一整块没丝没缝的蓝宝石,晶莹澄澈,无风无云。四周都是草地,无数的野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白的,简直像是一大块美丽的地毡。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的人,都会怀疑那些花是真的?还是假的?事实上,那些野花都是真的,秀丽而楚楚动人,像块花团锦簇、与天相接的无边无际的地毯,让人不忍心下脚去踩。

杜润秋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帮他牵马的那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回过头,黑黑的一张脸,只有一双眼睛发亮。他的普通话说得很生硬。“大哥,怎么了,累了?别人到这里来都是看都看不及,拼命地拍照,就你眼睛都不抬一下!”

“唉,天天看,年年看,我早看腻了。”杜润秋又打了个呵欠。“阿朗,还有多久才到寨子啊?我想睡觉了……”

“快了,快了。”阿朗咧嘴笑着,“秋哥,别着急,别着急!”

杜润秋无可奈何,只是又打了一个呵欠,以示无奈。

就在他在马上摇来晃去昏昏欲睡的光景,天不知不觉地阴沉下来了,吹得草地上的绿草野花都像是要折断了似的。杜润秋头上的帽子也被吹掉了,他抬头一看,只见刚才万里无云明净如洗的蓝宝石般的天空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如今那天空就是乌云重重,浓云盖顶。杜润秋脱口叫了出来:“不好啦!要下雨啦!”

“前面就是寨子了!”阿朗拖着他的马,连跑带跳。“快一点,秋哥,这雨下起来可不得了啦!”

杜润秋抬头一看,心里顿时生起一股十分异样的感觉。一片极茂密的浓绿色的竹林里,隐隐看得到有房屋散布。竹林茂密,竹叶摇摆,风动树动,明明是个村寨,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来啊,秋哥,我们进去。”阿朗叫他,“下来,下来,马不能进去的。”

杜润秋一呆,问道:“为什么马不能进去?”

他话还没落音,就知道答案了。虽然这里离那竹林里的竹寨还有大约十来米远,但那马却像是面前有十分恐怖的东西一样,悲嘶一声,就不断地向后退。要不是阿朗很有先见之明地用力抓住了缰绳,杜润秋早被这马驮着不知道跑哪去了。

“秋哥,下来呀!我快拉不住了!”

杜润秋无可奈何,只得跳下了马。阿朗把手一放,那匹马顿时向着来路奔去,一溜烟地跑得个无影无踪。杜润秋朝来的路一望,风吹草动,天如泼墨,只天边有暗暗的一线光在涌动。

“走啊,秋哥,快走,不然要变落汤鸡了。”阿朗一直在那里催促他,杜润秋没办法,只得跟着他,走进了那片密林里。

他每往里面走一步,就有某种奇特的不祥之感,仿佛自己走得去的是一个沼泽,每走一步,就往沼泽里陷得更深一样。

那确实是一座村寨。一座座碉堡一样的石楼,分散在寨子里。杜润秋曾经在不少地方见过这样的石楼,尤其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他对这种房子,并不陌生。只是现在,天已经全黑了,那些石楼里慢慢地开始有一点点昏暗的灯火在闪烁,杜润秋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鬼气森森的样子。

与此同时,简直像是幻觉一样,康源出现在他面前,脸上带着笑意,正在对他挥手。他盘腿坐在石楼上面的露台上,穿一件白色的唐装,脸色也很白,十分的文静淡定,身后一株绿油油的竹子随风摆动,颇有点诗情画意的味道。他手里端着一杯茶,还微微地冒着细细的热气。

杜润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到康源,他总算是轻松了下来。他把背包扔了下来,发挥百米冲刺的速度,“蹬蹬蹬”地冲上了竹楼,一把拎住康源的衣领,大声说道:“你这家伙,你千里迢迢地把我叫来,还叫到这种地方来,你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火气别这么大啊。”康源轻轻地把杜润秋的手拨开,指着自己对面的一个草垫子说,“来来,坐下,坐下,我请你喝茶。”

杜润秋这才留意到,康源的面前放着一个颜色古旧的竹编小几,几上居然放着一套细瓷的茶具。

康源提起茶壶,给杜润秋倒了一杯茶。那茶的颜色,碧绿碧绿,绿得让杜润秋想起了一种叫竹叶青的蛇。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

“尝尝,这是我带的好茶,极品啊。给你喝,是浪费了。”

杜润秋没有碰那杯茶。他抬起眼睛看着康源。“你究竟找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接到你的电话,真是不远千里赶来的。先是飞机,然后火车,然后汽车。我按你说的路线赶到前面的那个村寨,阿朗来接我,我还以为有车坐,结果一看,只有骑马过来的份……这么千辛万苦的,为的是什么,你总得给我个交代吧?”

康源是他的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虽说康源是学医的,但却相当的“不务正业”。杜润秋早就知道他对道术很有研究,但他以前从来对此嗤之以鼻,所以康源也从来不对他提及自己的“研究”。但是这两年来,随着杜润秋接触的怪事越来越多,杜润秋也不敢再对那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抱以轻视的态度了。

“呵呵,杜润秋,你的幽默感怎么一点也没有了?”康源倒是十分好心情,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别这样,别这样,都不像你了!”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杜润秋问,他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笑容。“说实话,我一点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这里让我觉得恐惧,我骑来的马,居然不愿意靠近这个竹林里的村寨。这里不是平常的村子,是吧?我进来之后,除了你,一个人都没有看见,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这里是深山野地,比不得大城市。”康源端着他的茶,在那里细细的品。“连电都不通,又哪来的娱乐活动,所以天一黑,都早早地睡觉了。是你少见多怪了,杜润秋。”

“说吧,你叫我来做什么?”杜润秋直截了当地问,“别跟我猜哑谜了,告诉你,康源,我现在没有一点开玩笑的心情。这里让我很害怕,我想走,马上就想走。”

“真是不像你了。”康源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呢?”

杜润秋闭嘴,沉默不语。他的脸色相当难看,苍白而疲倦。康源盯着他,说:“你很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用。”杜润秋把那杯茶一口气喝光了,康源看着他,叹了口气说:“你真是在饮牛啊,糟蹋了这么好的茶。”

“你到底要不要说?”杜润秋站了起来,他眼里有隐隐的怒气。“不说,我就走了。摸着黑,我也要走回去!”

康源笑不出来了。这个样子的杜润秋,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好好,你别急,坐下来,让我告诉你。”

他朝杜润秋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仿佛怕周围有人偷听似的。事实上,除了竹叶沙沙,风声呜呜,杜润秋根本就没有听到任何别的声音。

“杜润秋,你还记得吗,以前你来问我的那桩C市有个穿红衣的男孩上吊而死的事?”

杜润秋点了点头。“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一桩奇特的案件。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上吊而死,双脚悬空下面却没有凳子。他死的时候,身上穿着大红的裙子,胸戴白花,脚坠秤砣,头顶上有针刺过的痕迹。他的死因,警方经过验尸,只能得住“长时间窒息而死亡”的结论。

杜润秋虽然是C市人,但要不是他正在带着一个旅游团去了红珠岭,他估计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桩案子的。他在红珠岭第一次遇到了丹朱和晓霜——两个年轻美丽但却无比神秘的女孩。跟她们在一起,他总是会遇上死亡、鬼魂、血腥……但他却仍然一次又一次地跟她们一起出游,一次又一次地被各种各样诡异的事件纠缠。

在红珠岭的时候,谭栋——当时处理红珠岭案件的警察局长——就对他语焉不详却十分明确地提出,让他要远离这两个女孩。当杜润秋追问的时候,他只说让杜润秋去找C市某个时间段的旧报纸。

杜润秋确实找到了那个案件的新闻。谭栋说,他只要看到那则新闻,就一定能认出来。

事实证明谭栋是对的。这个案件,跟在红珠岭上发生的那桩案子,有奇妙的共通之处。“我告诉过你,我的舅舅就是C市负责这桩案子的警官。他一直没有放弃这案子,我也没有放弃。”康源正色地说,“我懂一些一般人不懂的东西,这是你知道的。所以,我一直在帮他追查这个案子。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件事,不是普通人做的,普通人根本不懂,也更不会去做了。”

杜润秋瞪着他:“你别告诉我,你跑到这荒山野岭鬼气森森连个人影儿都不见的地方,是为了调查案子的?这里有什么好查的?”

仿佛为了回答他的问题,杜润秋听到了一声轻轻的、银铃一样的笑声。他像触了电一样回过头去,只见丹朱在一簇竹叶下,一身淡绿的长裙,长发披垂,脸颊就像白玉一样,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丹朱?!”杜润秋跳了起来,险些摔了那个细磁茶杯。他瞪着丹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晓霜呢?”

“你就知道问晓霜。”丹朱格格地笑,“她没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杜润秋觉得有些失望。他的表情丹朱自然没放过。“她有事呢,所以只我一个在这里。怎么,你很失望?”

杜润秋脸上一红。虽然天色昏暗,但丹朱居然看清了他脸红的表情。“秋哥,真难得啊,你居然会脸红?”

“丹朱,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究竟有什么,把你都吸引来了?”

丹朱随手撕了一片竹叶,上唇咬着下唇,眉眼弯弯地笑着说:“因为这里有我很感兴趣的东西。”

杜润秋问道:“是什么?”

丹朱瞟了康源一眼。“问你朋友啊。”

康源自从丹朱出现后,就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只见他一手端着茶杯,悠悠然地呷了一口,才慢吞吞地说道:“我们都是为同一样东西来的。在这里有个水池,里面有一座祭坛,祭坛上有一组年代久远的石像。这个水池……非常有趣,是的,非常非常有意思。”

“怎么个有意思呢?”杜润秋问。

康源笑了笑,说:“这个嘛,不是太好形容,再不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杜润秋气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丹朱微微一笑,解释说:“其实,那个水池在以前,是用作祭祀的。嗯,现在,那里又会举行祭祀仪式了,是很隆重很正式的那种。”

“就算如此,你们又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呢?”杜润秋反问。

康源和丹朱都不说话了。杜润秋看着这两个人,一个盘膝坐在竹编小几前面,正在一脸悠闲不紧不慢地品茶,一个脸上带着抹浅浅的笑意,亭亭玉立地站在竹林前面,终于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我的天,你们两个人都他妈的奇怪,你们都欺侮我是文盲是不是,都在这里对我打哑谜,你们是文化人,行了吧!”

丹朱吃吃地一笑。“秋哥,现在嘛,你才总算是有点开始像你自己了。”

杜润秋对她这种“淡定”实在是无话可说。丹朱咬着下唇,斜斜地瞟着他,笑盈盈地说:“你怎么了,秋哥,我觉得你怪怪的。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是。”杜润秋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过了一会,他又说:“先让我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康源住的那座石楼,就像是一座石头的碉堡。下粗上细,开着几个简陋的石窗。里面的家具很少,都是些石头和竹编的必需品。康源的一口箱子搁在屋子的角落,那箱子十分古老沉重,上面还锁着一道黄澄澄的、式样古旧的铜锁。他的另一口普通的箱子却已经打开了,里面叠着几件衣服。

杜润秋瞅了两眼,心里暗暗地想着,看来那口打开的箱子里面,放的是康源自己的日常用品,但那口用铜锁郑重其事地锁着的、老旧的箱子,装的又是什么呢?

康源端上来的菜,让杜润秋郁闷到了极点。白米饭闻起来还算是香喷喷的,可那一盆清水煮笋,实在是让杜润秋看着郁闷。另外两盘不知道是什么野菜,也是清炒的,还摘了一些野果当餐后甜点。这顿连点油腥都不见的饭菜让杜润秋真是倒足了胃口。

不过,他也确实是饿了,再难吃的东西也得吃。杜润秋食之无味地吃了三大碗饭,然后搁下筷子,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告诉过你了,这里从古到今,都流传着一种神秘而奇特的祭祀仪式。在别的地方,这仪式早就失传了。只有这个地方,因为几乎是与世隔绝的,而且要隔很久才会有一次。所以,这一回,不仅是我,不仅是你那个女朋友,还有不少人都来了。”康源夹了一筷子竹笋,那清水煮笋,他居然也吃得津津有味。“如果是在古时候,这绝对算是一次盛宴了。呵呵,杜润秋,朋友一场,我是叫你来开开眼界啊,你居然还怀疑我。”

“她是我朋友,但不是我女朋友。”杜润秋闷闷地说,“你别开我的玩笑了,我懂什么?我什么都不懂。”

“这一次来的人,都是懂得很多的。”康源压低了声音,说,“因为这一次,是祭祀中难得的血祭,也是最高等级的‘大红祭’。”

杜润秋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他手一抖,把一个饭碗碰下了桌子。“你在开什么玩笑?现在还允许大红祭的存在?不,不,这不可能,大红祭早就消失了!”

“你安静点!”康源对他怒目而视,然后作了个手势。“看看这里,这是个什么地方?飞机坐了换火车,火车坐了换汽车,最后还要靠马才能走到!这是什么地方?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法律是管不到的,也没有人敢管,没有人会管!”

杜润秋瞪着他。“你对大红祭感兴趣?你就不害怕在这种无法无理的地方,你会遭到什么不测?还留存着大红祭的地方,是多么原始多么野蛮的地方,我根本想都无法想象。你为什么要来?你真这么大胆?”

康源的脸色,微微地沉了一下。“杜润秋,如果不冒险,怎么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呢?”

“你想要什么?”杜润秋反问。

“第一手资料啊!”康源得意地说,“这样难得的第一手资料,在平时,根本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就算为此要冒生命危险,也是值得的!”

他说得慷慨激昂,杜润秋却几乎没听进去。他尽力地想把脑子里少得可怜的关于“大红祭”的知识,全都想起来。

这一带的祭祀分成两种。一种叫烟祭,一种叫血祭。血祭,顾名思义,就是杀活物进行祭祀。而所谓的大红祭,就是用活人作为祭品。

“……来了些什么人?除了你跟丹朱之外?”杜润秋问。

像是要回答他这话似的,只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康源住的这石楼外面,大声地叫道:“康源,我这里有酒,来来,一起喝!喝完我们下盘棋!”

康源笑了一笑,从窗户里探出头去,说道:“难道你还随身带着围棋?”

杜润秋也好奇地跟着他从窗里看去,只见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头上裹着条五颜六色的头巾,手里挥舞着一个酒壶,正在高声地对着他们嚷嚷。这男人那胡子留得又浓又密,一张脸都遮了大半,杜润秋真是怀疑他平时吃饭怎么办?不会把饭菜吃到胡子上?

“唐清源,你难道随身带着围棋吗?”

康清源嘿嘿地笑。“当然了,不带着我怎么打发时间?怎么样,来不来?”

“一会就来。”康源答应着,把头缩了回来,看着一旁眉头紧皱的杜润秋。“怎么了,看你这表情?”

“这个唐清源……我记得他的名字。”杜润秋迟疑地说,“他是不是写过一本书,专门研究宗教祭祀仪式的?……”

“哼,这年头说自己是文盲的,都不是文盲。”康源讽刺地说,“那书够冷门的,你居然也看过?”

“你忘了,我是导游,干的就是骗人花钱的事。不做足功课,怎么行呢?”杜润秋笑着说,“我给游客推销藏药,推销天珠,推销水晶,都跟宗教有关,我怎么能不多看点书,做点功课呢?”

他沉吟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在他那一行里,唐清源是个大人物。他居然也来了,看来这大红葬,什么人都能吸引来啊。”

康源站了起来,说:“走吧,我们一起去。”

“去?去干什么?去看你们下棋?”杜润秋双手乱摇,“不不不不,我坚决不去。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围棋,一堆黑子白子儿在那里纠缠不清的,天底下最没趣儿的游戏就是围棋了!还要我去观棋?你在开玩笑吧?”

“又不止我跟唐清源两个人。”康源拉着他,就往楼下走,“有美女哦!”

一听到有美女,杜润秋两只眼睛,立刻像通了电的灯泡。“什么什么?这里还有美女?真的吗真的吗?你没骗我吗?”

“谁骗你了。”康源掰着指头说道,“唐清源带了他的学生来,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身材那好的,说是模特儿都信。你那女朋友就不说了,货真价实的大美人。还有,有个研究宗教文学的专家,也是个女的,虽然三十好几了,但还是风韵犹存,说不定你喜欢成熟点的女人?……”

“喂喂喂!”杜润秋忍耐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康源,你这家伙,你当我杜润秋是什么人啊?”

“你?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只要是女人,只要是长得漂亮的女人,你一遇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康源笑得让杜润秋实在是很想一拳打在他的面门上。

吵归吵,两个人还是下楼了。康源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样子差不多的石楼说:“唐清源就住这里。”他又指着右边的一座石楼说,“你的女朋友迟丹朱,还有谷雨——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女专家——她们两个住那里。你嘛,就只有跟我住一起了,我又得忍受你的呼噜了。”

杜润秋眨着眼睛。“你刚才不是说唐清源带了女学生来吗?她……嘿嘿,她住哪儿啊?”

“辛凌凌吗?她不跟我们住一起的。”康源斜瞟着杜润秋,说:“怎么着,失望了?你想跟辛凌凌、迟丹朱她们住一起啊?”

“哎呀……你这人可真是不会为别人着想。”杜润秋笑嘻嘻地说,“三个女人在一起,万一遇到了什么危险,谁来保护她们呢?我看,我还是跟她们一起住吧……”

“想都别想。”康源瞪了他一眼。“在这个地方,你还是别打什么鬼主意的好。说不定,真有什么在天上看着你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好一道闪电劈过,跟着就是一个炸雷。杜润秋“啊”地一声怪叫:“不会吧!老天爷真要劈死我了?我这辈子没犯过这么大错啊……”

只听一串十分清脆动听的女孩子的笑声响了起来,杜润秋顿时精神一振,连忙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孩正站在不远处,捂着嘴笑。这女孩很高,足有一米七几,黑色紧身T恤,紧身的深蓝色牛仔裤,那身材真是没说的,可以称得上是完美,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杜润秋看得都傻眼了,要不是康源一直在他背后用力捅他,他的口水都快要掉下来了。

“我叫辛凌凌,你就是杜润秋吧?”辛凌凌笑着朝他伸出手。她的皮肤是一种极美丽的象牙黄色,细腻光洁,这种肤色可是有钱人们花钱去海滩晒太阳都晒不出来的肤色。她的一头长发烫得蓬蓬松松,手上戴着一个沉甸甸的粗金镯子,怎么看都是个时髦艳丽的城市女郎,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只不过,杜润秋跟她一握手,就发现她的手相当粗糙,绝不是一个女孩应该有的。辛凌凌的观察力很强,她也发现了杜润秋的疑惑,笑着解释说:“我常常跟着唐老师在那些文物堆里钻,不仅晒得这么黑黑的,手也粗粗的,不像个女孩子啦!”

她笑得十分明朗爽快,一串串笑声就像是黑夜里的阳光。比起她那美妙绝伦的身段,她的容貌倒不能算是特别出色,至少没丹朱美,嘴过于大了些,脸颊方了些。但她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长相上的缺点,笑的时候嘴咧得更大,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却十分之讨喜,仿佛她身上那股明丽爽朗能够感染别人。

“康源,我老师就等着你了,快去吧!”辛凌凌回过头来,对康源说。“你就陪他下下棋吧,我是一丁点都不懂的,我老师常常说,我这个学生什么都好,就是不会下围棋!”

康源笑着说:“你可以学啊,围棋上手很快的。”

辛凌凌翻了个白眼。“这有什么意思?一堆黑子白子,在那里围追堵截,还讲什么阵势阵法,我还是去学兵法吧!”

杜润秋哈哈大笑。自从来到这里以后,他还没这么放声大笑过。这个辛凌凌实在是很对他的胃口,他这两年来跟丹朱和晓霜在一起,已经受够了那两个女孩子的细致和神秘,实在是应该跟这种坦率明快的女孩多在一起了。

这样或者对自己最好。

正在这时候,丹朱静悄悄地站在了唐清源住的石楼的门口。她一只雪白的手,轻轻地放在门框上。她的面容,秀丽而宁静,但杜润秋始终觉得,丹朱身上笼罩着一股他说不清楚的郁结之气。从第一次见到丹朱开始,他就觉得丹朱身上有种无法形容的忧郁的味道,而到了今天,此时此刻,他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

丹朱身上笼罩着的那股气息,几乎可以称之为“幽怨”。

“秋哥,进来吧。唐老师正等着人跟他下棋呢。”丹朱说道。

她一出现,几个人都不说话了人,似乎每个人都被她身上那股无法形容的幽怨之气感染了。直到她这话出口,康源才有点不情不愿地跟着她走了进去。

辛凌凌也跟了上去。杜润秋最后进去,他一看,这石楼下面一层只有一间房,没有隔断,中间摆了张石桌,上面果然放着一副摆开了的棋局。唐清源盘腿坐在石桌前面,他一手抓着一把棋子,正凝神地盯着棋局看,对进来的人完全无感。

还有一个女人,正背对着他们,在角落里找什么东西。听到人声,她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说道:“都来了啊。”

杜润秋多看了她两眼。康源的形容没错——风韵犹存。这个叫谷雨的女教授,大约有三十四五岁年纪,身材丰满,容貌姣好,绝对是位美女教授,保养得也相当好。辛凌凌走到她身边去帮忙,谷雨原来是在摆弄在角落里烧的一壶热水,大概是打算泡茶。

康源看到那棋局,眼睛一亮,走了过去。“这是你跟谁下的?”

唐清源这才注意到来了这么多人,有点沮丧地说:“哎,别提了,我一向对我的棋艺是很自豪的,结果,哎,居然三下两下就败在了这个小姑娘手里。”他指着丹朱,“我真是失败透了,唉,以后还是别下棋了,丢脸啊。”

康源明显地愣了一下。他看了丹朱一眼,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敌意。从最开始,康源对于丹朱和晓霜,就有很明显的敌意,但杜润秋一直没弄明白是为什么。“迟小姐,原来你也是个围棋高手啊,呵呵,厉害,厉害。居然能把唐清源给下得心服口服,我也真该佩服你啊。”

丹朱找了个草垫,盘膝坐了下来,微微地笑着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有人弹琴厉害,有人画画厉害,有人下棋下得好,各有所长嘛。”

听了她这话,杜润秋忽然记起来,丹朱的手上有很厚的茧子。他曾经问过她是怎么回事,丹朱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是弹琴弹的。杜润秋忍不住说道:“你不仅是下围棋下得好,你的琴也弹得好呀。换到古代,你是不是就是那种传说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啊?”

丹朱淡淡一笑,说道:“秋哥,你又错了。谁说大家闺秀就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啊?《红楼梦》看过吧,里面那些小姐们,可不是一定要学这些乱人心性的东西的。”

杜润秋抓了抓脑门。“是吗?那谁才学啊?”

康源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刻薄。“杜润秋,你可真笨。你平时就不看电视剧吗?那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都是什么秦淮名妓之类的人物,像什么柳如是啊,董小宛啊,李师师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杜润秋这下真变了脸色,狠狠地打断了康源。康源这么说话,讽刺的意味太浓了,杜润秋实在是反感得不行。但丹朱却是一脸淡淡的若无其事,笑了笑说:“没错啊,说得一点都没错。秋哥,你生什么气,说的又不是我,康哥他说的是那些古代的名妓。”

杜润秋想想也是,但心里始终是极不舒服的。谷雨来打圆场了,她跟辛凌凌两个人,把泡好的热茶端了过来,又拿来了几个杯子。“都站着干什么,来来来,自己拖个草垫子坐下来,喝点茶润润嗓子。”

杜润秋喝了一口,虽然有点苦,但却是满口清香,余味无穷。他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不像是茶啊。”

“这确实不是茶,是竹心。”谷雨说,“而且是这里特有的一种竹子的竹心。竹心泡水喝,一直都有,只是这里的竹心泡出来更好而已。”

杜润秋听得连连点头,丹朱也啜了一口,淡淡一笑,说道:“竹心竹心,竹解心虚,竹子又哪来的心?”

谷雨愣了一愣。事实上,所谓的竹心,不过是新长出的竹叶间的小芽,可以泡茶用。丹朱这话说得也算有理,无从反驳。丹朱微笑道:“味道还真是不错,比茶还好。只可惜竹心摘下来,很快就枯了,否则带些回去泡茶,倒是很好的。”

“还谈起茶道来了?”唐清源把棋盘一推,叫道,“不看了不看了!不下了不下了!不弄这些闲事儿了!后天晚上,就是他们大红祭的大日子,我们还是好好地等着这个吧!这是多稀罕的事儿啊,从来都只在典籍里见到,而且都是极少量的典籍,还是一笔带过。现在居然能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

杜润秋听他这么说,心里陡然地升起了一个疑问。这地方如此偏僻,与世隔绝,既然这样,这些人——不管是康源,丹朱,还是唐清源和谷雨,以及辛凌凌——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大红祭呢?他们又是怎么找来的呢?

“来来,丹朱,我们再来下。”唐清源还不死心,拉着丹朱还想下棋。丹朱微微一笑,说:“唐老师,您就饶了我吧。我认输了,还不行么?”

杜润秋见他们这一派闲暇的光景,叹了口气,说:“就没有人能给我解释下,你们难道是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的?”

辛凌凌对着自己指了指,说:“是我请大家来的。我就是这里的人,很小的时候,我就出去了。”

她这话让杜润秋吃惊不已。不管怎么看,辛凌凌都是个十分新潮十分艳丽的年轻女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从这种山野里走出来的。不过,听她这么一说,杜润秋再看她,就依稀地觉得她确实长得有些区别。肤色深,颧骨高,眼窝深,五官比较立体,头发也是天然的丝丝缕缕的卷,而不是烫出来的。

“凌凌,”杜润秋直接叫她的名字了,被旁边的丹朱横了一眼。“你是这里的人,却要让我们这些外人来参观这种神秘的祭祀仪式?”

“是啊,我确实是这里的人。”辛凌凌笑盈盈地说,“可是,我从小就出去了,受了现代的教育,我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我为什么要喜欢旧的、落后的东西呢?我宁可喜欢新的先进的东西。”她摊了摊手,“比如,像我这样的,我在外面二十几年,接受的都是最新潮最先进的东西。我喜欢漂亮的衣服,你不会想让我换回旧衣服吧?”

她这话说得倒是十分有趣,众人都笑了起来。唐清源接着辛凌凌的话头说道:“我虽然是博士生导师,可是我早已经不收学生了。但是凌凌,她不一样,所以,我还是破例收了她。她也给我讲了很多她们这里的传说,仪式……啊,我也是受益匪浅啊!”

谷雨轻轻一笑。“让你老唐也能受益匪浅?哎呀,这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唐清源听谷雨这么说,那张满是胡子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呵呵,哈哈,谷雨,你这是损我啊?呵呵……凌凌早跟我说了她们这里有大红祭,只是这种仪式都不能让外人参与。凌凌好说歹说,我们又带了很多东西来送给他们,人家才答应的。唉,凌凌,你真是老天爷送来给我的人啊!”

这话肉麻得让杜润秋都翻白眼,辛凌凌却不以为意,仍然咧着嘴笑着说:“唐老师,您这可太客气了。这里什么都缺,招待不周,大家可不要介意哦!”她最后这话,是对屋子里所有的人说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摇头,表示“没什么不周之处”!虽然事实上,这里的条件确实很差,杜润秋想着自己那顿晚饭,就觉得胃里在冒酸水。他一转头,正好碰着了丹朱的视线,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让杜润秋心里发怵。

“好了,你们都是懂行的人,只有我一个是外行。”杜润秋笑着说,“谁好心一点,给我介绍一下我们究竟来这里是看什么的?”

丹朱的嘴唇微微一动,但辛凌凌却抢在了她的前面。“我们这里从古到今,流传着一种非常神秘的宗教仪式。一般是在出现在大灾大难或者战争之后,才会举行这样的仪式。去年,这附近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我们这族里的人,死难不少。因此,今年,他们终于等来了这个祭祀的好时机。我自出生以来,就没见过大红祭了,据说上一次的大红祭,也是百年以前了。就算对我而言,也只是很偶尔从长辈们口里听到一点点。他们都很避讳谈这个问题的,也从来不会当着我说……唉!所以,比起你们,我知道的也一点都不多!我也是一样的好奇,想想看,能够亲眼看到大红祭,是件多么难得的事!”

她说得神采飞扬,但杜润秋心里却犯嘀咕。丹朱拉了他一把,说:“秋哥,你陪我出去一下。”

杜润秋随着她走了出去。丹朱一直走到一簇竹叶下面,才回过头问他:“是康源把你叫来的?他就没有告诉你为什么来?”

“……我也是来了才知道的。”杜润秋说。他不明白丹朱这么问的用意。

丹朱淡淡地笑了笑。“你也未免太够朋友了,秋哥。什么事情都没弄清楚,就不远千里地跑来了?唉,你这脾气,总有一天会害死你的。”

“你也太言过其实了吧!”杜润秋大声嚷嚷,在丹朱的一个白眼下,又把音量放低了。“丹朱,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是来看大红祭的啊。”丹朱笑得有些诡异,“大红祭,只存在于传说和典籍里,就算是那些资深学者,也没见过。毕竟,随着时代变迁,太过野蛮和原始、与现代文明相抵触的宗教仪式已经渐渐消失了。这一次……你看看,这大家的兴趣,可都是很高的,不止我一个人呢。”

“我就是想跟你谈谈这个。”杜润秋正色,“我对大红祭也知道一点,所谓大红祭,就是要杀死活人来作牺牲品的。否则,就不能称之为大红祭!你说,丹朱,过去的那些宗教的东西已经随着时间流逝和现代文明的浸**而逐渐消失……可是,这里的大红祭,又意味着什么?”

丹朱看着他。她的脸色变得沉重而忧郁,眼里微微地带着些感伤。“消失……这个看你怎么想吧。记得我们在梦城看到的那口人皮鼓和人皮碗吗?它们至今都是神秘的,在那片黄沙戈壁上,只要大风响起的时候,我们仍然听到了鼓声,不是吗?那声音简直就像是从远古传来的神秘的符咒……就算过了几千年,那符咒仍然是有魔力的。我总是在想你给我念的那首歌的歌词……”

杜润秋愣了一愣。“什么?”

“就是那首关于鼓的啊。”丹朱幽幽地说,“歌词讲的是,一个小女孩,她的姐姐在她小的时候就不见了。她一直听到从天边传来的鼓声,从小到大都听着。在她长大之后,突然有一天,她明白了——她的姐姐不是走了,而是死了。她姐姐背上的皮,被揭下了做成了做法器用的鼓……”

杜润秋瞪着她,没有说话。倒是丹朱见他在发愣,轻轻一笑,说:“秋哥,你怎么了?这次见你,你一直有点呆呆的,完全不像你平时爱说爱笑的样子了。出什么事了吗?不会是没见着晓霜,心里失望吧?”

“……晓霜这次怎么没跟着你一起来?”杜润秋问。

“她有她的事。”丹朱笑了笑说,“放心吧,你会见到她的,时间早迟的问题而已。”

“你说这话,听起来这么奇怪?”杜润秋有点不解地说了一句。他立即又再次想到了眼前的事,“我有点担心呢,丹朱。”

丹朱眨了眨眼睛。“怎么?担心什么?”

“我担心会出事。”杜润秋直截了当地说,“我真的觉得害怕,会不会在这次他们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红祭里,他们真的会杀死活人来作祭品?”

丹朱淡淡地一笑。“没有活人作祭品,怎么能叫大红祭呢?”

杜润秋陡然地觉得一股寒意从头直窜到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