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案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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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案敏锐地察觉到, 真相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但所有的思绪在看见颂雨楼二楼楹窗间露出的那张脸时全部落空。

沈玉案紧紧地盯着女子,不舍得放开,她比前世初见时扔要稚嫩些, 坐在楹窗上, 勾着头往下看,双手搭在窗栏上一晃一晃的,和后来的矜傲相较而言,平白多出娇憨可爱。

而沈玉案比她本人还要清楚, 等她及笄后,少女风情只会越盛, 名动京城不是妄言。

许是他看得久了, 少女有些意外, 冲他弯眸轻笑,两颊透着若隐若现的梨涡,然后悄悄地躲起来, 很快,她又探头探脑出来,和他视线再撞上, 似乎没有想到他还在看,少女立即诧异地瞪圆了杏眸。

鲜活, 俏然灵动。

沈玉案倏然低头,他鼻子忍不住地发酸, 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胸口。

苏韶棠去世后的一年中,他都一直把那两枚平安符随身带在胸口,这是他最后答应女子的要求, 莫不敢忘。

但沈玉案摸了个空, 也因此, 让沈玉案意识到,他又得到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一次,他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她!

沈玉案的眼神倏然冷厉,他想到了前世的储君之争,安伯侯府必然是他们拉拢的对象,碍于个人立场,大皇子绝对不会想要苏韶棠和他联姻。

身边骤然响起一道声音,淡淡地颇有些冷清:

“都看不见人了,还盯着看?”

沈玉案抬头,就见父亲觑向他,沈佺断了一条手臂,单手拽着缰绳,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长公主的这两个孩子,他不敢去见沈玉晦,却最了解沈玉案,恰是年少,对男女之事还不曾开窍,什么时候盯着一个女子看过这么久?

沈玉案看见那条断臂,眼神稍暗,父亲心存死志,对断臂也是表现得风轻云淡。

前世,他就努力过去挽救父亲的生命,但父亲无声的拒绝才最让人无能为力。

摒弃那些复杂的情绪,沈玉案忽然说:

“我想娶她。”

沈佺诧异地看向他,沈玉案外热内冷,看似对谁都温和有礼,但骨子里格外疏离,平日中只对他和明泽亲近,明泽是沈玉案知事后给沈玉晦起的字。

当初长公主去世,他失态下给幼子取名玉晦,等他缓过来后,名字被上了族谱,后悔已然来不及。

自那后,沈佺更不敢去见沈玉晦。

后来沈玉案给其取字,长辈尚在,这本不合礼数,但在他的默认下,这件事也就成了定局。

但即使如此,沈玉案其实对明泽也是愧疚有余而亲近不足,年幼时缺少一同相处,稍年长,沈玉案就随他在边关打仗,而明泽则一直留在京城。

因长公主之故,崇安帝对安伯侯府比镇北侯府信赖得多,明泽留在京城和裴时愠的原因全然不同。

仅仅是因愧疚。

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愧对明泽良多,自然不会让他再经历战场上的种种难事。

便是这般一个疏离冷清的人,居然对他说,想要娶一位只见过一面的女子?

要不是场合不对,沈佺都要下马检查一番,沈玉案是不是被下了蛊了?

可一想到他和长公主初见时的场景,沈佺又觉得一切都合乎情理,只是沈佺冷着声道:

“别逼我踹你。”

很多年不曾听过父亲这种言论,沈玉案嘴角一抽。

沈佺刮向他:“只见一面,不知她姓名年龄,家世如何,是否有婚配,就出此妄言,我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沈玉案沉默半晌,才缓缓道:

“是我说错话了。”

很久,等他们快到皇宫时,沈佺不咸不淡的声音才从一旁传来:

“那就去查。”

他了解沈玉案,自然听得出沈玉案话中的认真,想娶就去查,查清了就娶。

不要像当年的他,只是晚了一步,就等了将近二十年。

最终只得了短暂几年相处。

后路无言。

他知道他应该去查清真相,为什么他会一次次地重来,又是为什么所有人和事情等到他和苏韶棠成亲那一日就变得格外诡异。

但沈玉案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去见他的阿棠。

整整三世。

第一世,他和苏韶棠刚成亲,她就不再是她。

第二世,他分明快等到和她成亲,却在她及笄前,一切都戛然而止。

本来只是一点寻常的悸动,经过种种好奇和求而不得,尤其是本该活得好好的姑娘,却因他而死得那般凄惨,苏韶棠早就成了他心中的执念。

等到圣上接见结束,沈玉案出宫就想调头去昌宏路。

但被沈佺拦住,沈佺黑着脸: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定省时分,天色都要暗下来了,他现在火急火燎地去找那女子,落在旁人眼中,会让对方落入什么处境?

等等——

沈佺狐疑地看向沈玉案:“你知道她是谁?”

不然他怎么去找人家?

沈玉案噎住:“我去颂雨楼。”

沈佺半信半疑,但最终也没放人离开,而是冷声道:

“你弟弟还在府中等着我们回去。”

他们不到午时进宫,被圣上留在宫中这么久,明泽本就脆弱敏感,得到消息后,只会一直在府中等待。

沈玉案只能跟着他一道回府,果不其然,沈玉晦就站在府门口。

常管家在府中操劳,早就看透自家侯爷的心思,也算是一路看着沈玉晦长大,对他有心疼和怜惜,忍不住替他说话:

“侯爷,小公子在这等了一日。”

谁都不知道圣上会留侯爷到几时,小公子怕错过时间,就一直在府门口等待。

沈佺沉默地抿唇,半晌,才沉沉道:

“早点回去休息。”

他本就性子冷淡,分明是关心沈玉晦等得太久,想让他回去休息,可这话由他说出来生硬又冷然,让人听不出半点关切。

况且是一直知道他因长公主的逝去而不喜自己的沈玉晦。

沈玉晦听见这话,眼神稍黯淡,他轻垂眸:“知道了,父亲。”

沈佺不会处理这种场合,直接进了府邸,不断和常管家说着话,将后面留给了沈玉案处理。

沈玉案拍了拍沈玉晦的肩膀:

“在京城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沈玉晦和他比较亲近,显然放松自在了很多,抿出一抹笑:“都很好。”

有安伯侯府的名声在外,哪怕传言沈佺不喜他,也不会有人脑子不好地来欺负他。

沈玉案心中叹了口气,明泽性子敏感,对亲人无比在意,前世父亲去世后,明泽没表现出来什么,但在丧礼过后,就立刻远赴衢州,本就说明了很多事情。

去衢州求学,说是远离京城,不愿惹父亲心烦。

但父亲去世后,他有什么理由?

不过是远离伤心之地,好早日平复心情。

前世,他有预感时间不多,将沈玉晦的事情都早早就安排好,可第一世时,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也不知那一世,他是直接身死,还是说如同苏韶棠一般,变了个人,然后在其余人眼中毫无异样地生活下去?

沈玉案有点担心沈玉晦。

他的性子,和苏韶棠截然相反。

沈玉案倏然一顿,他抬起头看向沈玉晦:“明泽,帮我个忙?”

沈玉晦茫然地看向大哥,在他心中,一直觉得大哥无所不能,他能帮上大哥什么?

沈玉案轻咳了声,压低了声:

“我今日进京时,遇到了一位女子,我心悦她。”

沈玉晦错愕地嘴巴微张,如果他记得没错,大哥只是今日才返京,他错过了什么吗?

怎么就事情就发展到大哥有了心悦的女子?

沈玉案仿若看不见他诧异的神情,面不改色道:

“我会找机会和她见面,你和她年龄相仿,应该比我更好和她相处,记得多替我说些好话。”

沈玉晦一头雾水:“大哥怎么知道我和她会相处得更好?”

大哥温和有礼,少有人不喜大哥,反而是他,阴郁沉默,格外不讨喜。

沈玉案哑声。

他要怎么和明泽说,因为苏韶棠最喜欢听话乖巧的人,偏偏明泽格外在意亲人,在明知苏韶棠有可能会成为他嫂嫂的前提下,依着明泽的性子只会下意识对她生出亲近,从而想好好地和她相处。

而沈玉案了解苏韶棠,她惯来吃软不吃硬,一旦这二人交好,不止苏韶棠不会欺负他,反而会让苏韶棠对他护短。

如果明泽能因此开朗一分,都是额外的幸事。

沈玉案只能含糊不清地说:“你信我就是。”

沈玉晦难言地看了大哥一眼,半晌才点了点头。

前世,因沈玉晦在外求学,哪怕他早了两三年和苏韶棠定亲,其实这二人在这期间也只见过一两面,并不熟悉。

这一次,沈玉案回来得更早,有的是时间让苏韶棠和沈玉晦相识。

翌日,沈玉案带着沈玉晦早早就出了府,沈佺得到消息,摆摆手:

“随他去。”

沈玉案记得,前世苏韶棠和他说过,她在他返京的第二日去了一趟秋静寺,因为那段时间她外祖母卧病在床,她和苏夫人去秋静寺上香求福。

一个时辰后,沈玉案才到了秋静寺。

想起苏韶棠不到辰时不起床的习惯,沈玉案和沈玉晦等在了半山腰。

因上秋静寺,需要亲自攀爬九百九十九层台阶,所以,半途中有给香客休息的石凳。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在沈玉晦第三次幽幽地看向他时,沈玉案终于听见一阵脚步声,心有所感,沈玉案回头朝台阶处看去。

果然见女子穿着身天青色的襦裙而来。

四目相对,女子倏然瞪圆了眼眸,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了看四周,伸手指了指他和自己:

“巧遇?”

昨日那番长时间的对视让苏韶棠留下很深的印象,因此,今日有一次遇见时,苏韶棠控制不住地问出这两个字。

但话音甫落,苏韶棠就后悔了。

沈玉案可比她来得早,不是巧遇的话,难道是她追着他来的?

至于沈玉案早就调查清楚了,知道她今日要来上香,就更是无稽之谈,要知道沈玉案昨日才返京,他怎么可能这么神通广大?

而且,她真的没那么厚脸皮。

女子脸颊臊得有点红,此时年幼,苏韶棠的情绪外泄又好懂,沈玉案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眼中不禁浮现一抹笑意。

不论她是什么模样,只要是她,只要她活着,就一切都好。

真相不能告诉她,沈玉案轻言细语道:

“是啊,真巧。”

见他没在意自己那句话,苏韶棠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所以苏韶棠没有看见,在沈玉案的背后,沈玉晦脸色古怪。

沈玉晦默默觑了眼大哥,他之前怎么不知道,大哥撒谎时居然能做到没有半点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