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案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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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战场受伤, 在打败西洲来犯、绞杀骨力颂耶后,西洲派出使臣协议,西洲部落错综复杂, 稍有不当就会全军覆没,继续停留渠临城, 也只是浪费时间。
自此,西洲和朝廷讲和, 签下十年和平协约。
圣上下旨, 让安伯侯府父子班师回朝。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时,沈玉案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父亲去世,守孝期结束后,皇后向圣上请旨,将侍郎府的嫡女和他赐婚。
他早已及冠, 因父亲丧期, 才会一直被耽搁,未曾娶妻。
皇子皆数长成,朝堂上储君之争日渐尖锐, 沈玉案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的婚事由不得他做主。
他对妻子的人选并无异议。
凭借战功和上交兵权,加上和圣上沾亲带故的原因,沈玉案被封为一品殿前太尉,掌管北门禁军, 他向来是皇子们争相拉拢的对象。
户部侍郎不过四品官员。
这门婚事从一开始就不对等, 唯独对等的就是,侍郎府和国公府的关系,以及当今皇后娘娘和侍郎府夫人同脉相出。
沈玉案的职位特殊, 不适合和任何皇子有牵扯。
所以,府中对这门婚事其实并不赞成,但胞弟远在衢州求学,府上只有他一位主子,圣旨下来后,其余人的声音并不重要。
但在接到圣旨后,沈玉案也派人去调查过这位侍郎府的嫡女。
骄纵、奢侈、不可一世。
这就是沈玉案通过调查对侍郎府嫡女的第一印象。
京城人人都在猜测,安伯侯对这门亲事的态度,沈玉案心知肚明,只是他并不在意。
看得出,侍郎府嫡女对这门婚事也不热衷。
她最爱的仿佛就是出门逛街,和她娇矜的名声一同传出来的是她的美名,她很少和京城贵女打交道,沈玉案回京城晚,几乎不曾见过这位侍郎府嫡女。
婚事下来后,邱府有事设宴,特意邀请侍郎府嫡女。
邱二将消息告诉他时,讪笑两声:
“侯爷和苏姑娘都快要成亲了,这还不曾见过一面,有点说不过去。”
大津朝男女大防不似前朝严重,成亲前,男女相看几面还是都有的,沈玉案这种情况反倒是少见。
属下替他的事操心忙累,等宴会那日,沈玉案调了沐休的时间,特意去了一趟邱府。
这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因安伯侯和长公主的缘故,沈玉案对这位素未蒙面的妻子至少抱有最基本的尊重,甚至还有些许不知名的期待。
长公主就惯来骄纵,所以对苏姑娘的脾性,沈玉案不觉得有什么。
反倒是苏姑娘的美名,只要见过苏姑娘的人,都是摇头喟叹不俗。
知道宴会的时间后,松箐日日催促府中绣娘赶出一套新衣,在那日,被松箐催着他换上。
所以,和苏韶棠的第一面,沈玉案是称得上盛装打扮的。
但,他的所作所为都只是徒劳。
苏韶棠根本不曾赴宴。
在邱府等了半晌,邱二才姗姗来迟,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悻悻道:
“我刚才问夫人,才知道,苏姑娘一开始就言明有事,拒绝了今日的宴请。”
邱二还以为府中送了帖子去,苏姑娘一定会赴约,后续就不曾关注过此事,毕竟在外人看来,这门婚事是侍郎府高攀。
沈玉案仍旧眉眼温和,只是眸中情绪有片刻淡淡:
“无事。”
败兴而归,回府途中,沈玉案却在路过颂雨楼时,撞见了他那位未过门的妻子。
她倚在二楼栏杆处,身后垂幔珠帘,她一袭赤红的云织锦缎裙,如今是夏日,那身衣裙较为轻薄,做工精致,将她卓越的身姿衬得越发玲珑,将全身都包裹在其中,只剩下一张明媚娇艳的脸在外头,衬着这般亮眼的颜色,人比花娇都不可形容女子容貌。
她一手托腮,不紧不慢地尝着糕点,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楼下小贩处,格外自在。
云织锦缎贵重,颂雨楼的糕点更不便宜,只消一看女子状态,就知晓侍郎府对她是有多么偏爱。
怨不得会养出骄纵的性子。
沈玉案抬头看她,那点子正装赴约,却陡然得知被放鸽子的情绪忽然间就跟着烟消云散。
今日本就是为了见女子,沈玉案才会调了沐休的时间,两人又是未婚夫妻,如今遇到了,沈玉案自然而然地下了马车。
刚上了颂雨楼,还未进去,就听见女子主仆二人的对话。
“姑娘,邱府和安伯侯府的关系甚笃,听说这次宴会安伯侯都亲自去了,咱们推了宴会,是不是不太好?”
透过帷幔,沈玉案瞧见女子忽然扔了糕点,语气有点烦躁:
“有什么不好的?”
闻言,松箐在他身后不满地朝帷幔里瞪了几眼。
那女子抬头侧了侧脸,应是看向了婢女的方向,才慵懒道:
“反正只是圣上赐婚,和我牵扯到一起,就等于一条腿迈进了二皇子的阵营,想必这位安伯侯更不愿意。”
“那位就只想拉拢安伯侯,咱们侍郎府算什么,我偏不如她意!”
沈玉案听得出那位是在暗指皇后娘娘。
赐婚圣旨下来后,外人皆道皇后娘娘心疼爱怜这位外甥女,否则这门亲事如何也落不到侍郎府头上,如今看来,传言并不真。
沈玉案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唇。
对女子话中的议论无甚感觉,只觉得,调查结果的确没错,从轻嘲皇后这一点就看得出她对宫中娘娘压根不存在敬重,骄纵脾性可窥一二。
偷听了别人说话,沈玉案一时间也不好再进去和人打招呼。
沈玉案无声地看了眼松箐,不动声色地离开。
圣上赐婚迫切,让人对他的态度捉摸不透,婚期将近,府中近段时间一直在打点闻时苑,力图让未来府中主母住得舒心。
先前,沈玉案从未去闻时苑看过,一切事宜都交由常管家打点。
有伺候长公主的经验,沈玉案对常管家很是信任。
但这次回府后,沈玉案稍作犹豫,抬腿去了闻时苑,常管家一愣,忙忙上前恭敬行礼:
“这院子还没收拾好,侯爷怎么过来了?”
沈玉案淡淡道:“过来看看。”
常管家眼中有了笑,他还当侯爷不在意未来的夫人,现在看来,侯爷先前只是忙碌,这不,一得空,就亲自过来看着了。
他在侯府伺候了一辈子,自然希望侯爷早日成家。
沈玉案瞧见室内摆设后,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位女子,她身上那套云织锦缎裙应当是广袖长摆,这般衣裙最是费布料,而且长摆拖地,只能穿一两次,奢侈之名名副其实。
而闻时苑内摆设虽清雅,但担不得格外名贵一词。
沈玉案思忖片刻,道:
“我记得母亲有一套镂空玉凤摆件,把它放在闻时苑,再去库房,把今年圣上赏赐的那套珊瑚摆件也送来。”
他看向挡住内室的六扇屏风,上面是青竹流水绣纹,沈玉案摇了摇头:
“我记得库房中有一扇屏风是圣上所赐,乃红梅白雪,将那扇屏风送来。”
沈玉案对装饰房间并无很多见解,到这里,他一时也寻不出其余要改的地方,但在离开前,还是叮嘱了句:
“库房钥匙在你那里,尽量摆些名贵的物件在院内。”
顿了顿,沈玉案又添道:“不要突兀。”
只要一眼,就看得出那位女子是格外爱美的。
他怕只交代那一句,常管家会不顾美观,只将名贵物件堆进来。
常管家在侯爷吩咐第一句时,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等侯爷吩咐完,他一时都有点傻眼,侯爷自己住的前院,都不曾有过这么多的要求。
看来,侯爷对未来的夫人是挺满意的?
沈玉案不知常管家的猜测,吩咐完常管家,就出了闻时苑。
松箐一直跟着侯爷,等回了前院,他才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沈玉案觑了他一眼:“要说什么?”
松箐讪笑一声,呐呐道:
“就是觉得夫人好像挺通透的。”
至少将侯爷的难处看得一清二楚,如今夫人都这般态度,想来婚后也不会在立场上过多为难侯爷。
沈玉案没在意他的话,而是反问:
“夫人?”
松箐嘿嘿:“这不是早晚的事,属下先喊着,习惯习惯。”
沈玉案懒得管他,只道:
“不得在府外说,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松箐自然不傻。
直到这里时,沈玉案都不曾觉得有什么,因那日在颂雨楼的偶遇,沈玉案甚至也挺期待大婚的那日到来。
他总觉得,等那位苏姑娘嫁进侯府后,侯府应该会热闹非凡。
对苏姑娘是一回事,但对二皇子,沈玉案的态度依旧是不远不近,恭敬又不失疏离。
哪怕二皇子故意在大皇子面前提起他的婚事,沈玉案也不曾改变态度。
婚期将近,圣上陆陆续续给他批了不少假期。
三书六礼,交换生辰贴,和对八字,哪怕沈玉案上方父母皆不在,这些礼数,沈玉案也不曾缺少过侍郎府。
安伯侯府一贯富贵,聘礼自然不少,大婚那日,从安伯侯府到侍郎府,十里红妆几乎绕了京城一圈。
一切都正常,人人惊羡。
直到三次拜礼后,仪官高呼:“送入洞房——”
他拦住想要婚闹的人,将盖着红盖头的女子挡在身后,余光觑见女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仿若最规范的世家闺秀。
沈玉案心中闪过一丝违和,但四周太闹腾,他只能将这抹异样压下。
按照礼仪,他要出去敬酒,等送完宾客再回来。
可当沈玉案要迈出房门时,不知为何,他忽然回头看了眼。
仿佛心中有一道声音,在不断提醒告诉他,让他不要出去,而是回头,去揭开女子的红盖头。
但身后人笑闹着:
“行了行了,知道你舍不得新娘子,那还快点敬完酒,再回来掀盖头!”
四周一阵打趣声,沈玉案被人群裹挟着,无奈地摇头,不断被推搡着离开。
在迈出房门的那一刻,沈玉案皱了皱眉头,心中那股新婚的喜悦渐渐淡去,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不过是娶了个素味蒙面的女子回来,有什么值得他高兴的?
等他敬酒回来后,沈玉案早就彻底恢复冷静。
他按照嬷嬷的话掀开了红盖头,瞧见了盖头下安安静静的女子,她坐姿文雅,格外规矩。
沈玉案总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他的妻子是侍郎府的嫡女,安静守礼,难道不正常吗?
但不知为何,沈玉案总觉得夫人不该是这幅性子,她该张扬又骄纵,稍不顺心就撂脸色。
就好似,只要她不想,哪怕众人瞩目,她也能自顾自地爽约。
在妻子上前要伺候他褪衣时,沈玉案却退了一步,冷静道:
“我一身酒气,有些醉了,还是去书房休息。”
他没去看妻子是何神情,在转身离开时,沈玉案骤然觉得荒诞。
不论他对妻子是否满意,依着他所受教导,都不会叫妻子在新婚之夜难堪地独守空房。
沈玉案抬头望天,违和感越来越重。
沈玉案想转身回去,给妻子道歉,说他只是一时说了浑话。
但不等他转身,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抬腿准备前往书房,松箐也看见了他,惊讶一番后,竟然不觉得他做得有错,劝都未曾规劝一句,就径直跟着他回了前院书房。
他隐约记得,昨日松箐似乎还和他夸过未过门的夫人,为何松箐这个时候就仿佛不认识夫人一样?
割裂感越来越严重,沈玉案仿佛脱离了身体。
他的身体仿佛生出了两个意识,不断违背他的意愿。
直到圣上带他南巡,他不顾危险,亲身涉险救了一位女子,她只是娇滴滴地道了句无处可去,他明明要保护圣上安全,却将这位来历不明的女子带在身边时,沈玉案骤然感到不对劲。
不止是他,这整个世界都不对劲。
一阵天旋地转,沈玉案闭上眼,再睁眼,他居然又回到和父亲刚回京的时候。
这个时候父亲不曾病逝,他还不是京城人人敬仰的安伯侯,同样的,他和侍郎府嫡女也不曾有任何关系。
沈玉案没有想过他身上会发生这种事情。
但他知道父亲将会病逝,他第一件事,就是进宫寻太医,替父亲诊治。
然而太医却告诉他,父亲这是心病,药物难医。
沈玉案骤然无言。
自母亲去世,父亲就一直闷闷不乐,如今他断臂,更觉得苟延残喘。
哪怕有他插手,父亲仍是如约病逝,好似他做再多都是徒劳。
处理完父亲丧事,沈玉案忽然想起,距离圣上给他和苏韶棠赐婚,还有三年时间。
他忽然生出去见一见苏韶棠的念头。
他太想知道,为何她嫁入侯府后的模样,和他曾经在府外偶遇时完全不同。
那是沈玉案察觉到不对劲的初始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