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一晚,我和阿杰没吃没喝,也没外出,抱成一团躺在**,开着灯几乎一夜没睡。我闻到臭味从我们身上散发出来,越来越浓烈。我们相互为对方挠痒,抓得满手是血。
房间里窸窸窣窣,不时蹿出几只蟑螂,肆无忌惮地从我们眼前爬过。
夜半,我发热,全身火烫,有气无力口干舌燥,恍惚听到冰柜发出的“嘎嘎”越来越刺耳,仿佛一台老旧的拖拉机不堪重负,随时要爆裂。
忽然,我觉得一线冰凉游走我的脚、小腿,滑过小腹和手臂……
冰凉刺激肌肤舒畅,差点让我哼出声。但很快,冰凉从我肩膀溜走,一下消失。我舍不得,伸手去捞,想把它抓回来。突然间,我摸到了它,细细、长长的,冰凉湿滑,有鳞壳……我陡然清醒,意识到这是一条蛇。
“蛇!”
一条蛇盘踞在我们**。
我蹦起来,拉亮灯。阿杰惊醒,问我干吗?
“蛇……有条蛇。”
阿杰惊叫:“在那里?”
我站起来抖开毛巾被,四下找寻,没见凉席上有什么东西。难道我迷糊产生幻觉?我疑惑,胆战心惊。突然,一瞥眼,我看见床头地板上冰柜靠墙的夹缝露出一截蛇尾巴,一扭、一缩,瞬间钻到冰柜背后。
蛇身细小,墨绿色,细鳞发亮,在灯下尤为刺眼。
阿杰顺着我的目光也看见了蛇,一纵,缩在床尾,簌簌发抖,脸色变了,他平生最害怕的东西就是蛇。我跳下床拎了根防贼用的铁管,敲敲冰柜,想把蛇惊出来,但半天没动静。
它藏在了冰柜后面。
我迟疑片刻,硬着头皮把冰柜推开,挪到房间中央。
没找到蛇。
猛然间,我看到冰柜后面墙壁上密密麻麻爬满蟑螂。
一堆堆棕黑色的大蟑螂怪异地附着在墙上,一动不动。几只拇指大的蟑螂尾巴一翘,裂开,拉屎一样,泄出几十只小蟑螂。这些幼虫乳白色,半透明,米粒大小,乱纷纷钻出母蟑螂的屁股,聚集在一堆,像一团团白花花的米饭寿司。
天哪!这些肮脏虫子竟然在冰柜后面做窝,**、产仔。
无数只白色幼仔。
我抄起扫把,拼命拍打蟑螂。一下、一下全部拍死它们,不放过任何一只,包括幼虫。这些小虫子刚出生落地就夭折,冒出白浆,化为肉泥。
我始终没找到那条青蛇。
它钻进冰柜了?
我手摸冰柜,想打开看。
“别!”
阿杰大叫:“你要干吗?”
我说:“它躲进冰柜了……”
“别动……求你别动!”阿杰竟然发抖起了。
我承认可能我的疯狂吓到了他。“但……那条蛇真诡异。”我心内不停翻腾着要打开冰柜的念头,深呼吸几次,才勉强压制住。
我打水清洗屋子。
我用棉棒蘸了些蟑螂幼虫的浆水,涂沫身上的疙瘩。我老家民间流传个偏方,捣碎小蟑螂能治皮肤病,消肿、解毒,和虫蛇咬伤。
阿杰被吓坏了,自始至终不敢动,抱着手发抖,看着我忙累。
重新躺上床,我有些虚脱,很快
熟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到中午苏醒,迷迷糊糊,浑身忽冷忽热难受,像条漏气的破轮胎耷拉在床。阿杰用电热杯烫了杯牛奶,扶我起来喂我喝。滚热的奶液穿肠过肚,我恢复一丝精神气。
我们的储备粮耗光了,这是最后一盒纯牛奶。
阿杰心疼说:“别去上班,你在家休息,我出去找朋友借钱。”
我问:“找谁?”
阿杰一脸菜色,愣了一会说:“实在不行,把电脑抬到跳蚤市场买了。”
我流泪,小声抽泣。
我们没朋友。除了人口普查,世界几乎遗忘了我们这种人。
去年中秋节,我妈大老远坐车来看我,一进出租屋就搂着我哭。妈心疼我,大概觉得我努力读书这么多年,拼命工作,每个月攒钱200块寄回家,却闷在这种钢筋混凝小笼子,棺材一样大小,遭罪啊!我心下戚戚,没法子,刚毕业的大学生能做什么?没出校门不知道社会的硬冷,假期打工,我做过销售、保险、礼仪等打杂工作,不希望再跟家里要钱,家里穷,供我读书16年,爸妈的腰弯了,脸上爬满老树皮皱纹,心里压着4万多的欠债,真的好难。
这世界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芒万丈,有人一身锈。
世人千千万万,我们的命如蚁蝼。
阿杰家也糟糕,老家在广西农村大山里,穷得窝土房,打赤脚,啃玉米,一寨子小娃衣不遮体。我们都这样了,还常常受地痞、骗子、小偷的欺负。今年情人节那天,我们凑了300块钱去步行街摆地摊,卖玫瑰花、巧克力。那一晚发财了,纯利润居然有230元,我和阿杰兴奋得抱成一团,当街狂吻。一个贼眉鼠眼的小贩向我推销一台苹果手机,验外观,开机展示功能,真货,说是销赃只卖380块,阿杰豪气地拿下,买给我,最后谈成300块。等回到租房,才发现手机子被调包了,一山寨货。那个杂种骗了我和阿杰。我打啰嗦,发抖起来,欲哭不能,欲死不行,恨死了自己怎么这样笨,人穷还被小伎俩骗……过几天,我们将面临缴房租水电。
我挣扎起床,拉住阿杰说:“我不准你卖电脑……要不,你出去跑跑广告单子,我上班,顺便跟同事借点钱,下午我们去吃云吞。”
电脑是阿杰的**,我怎么都不会同意他贱价处理。
晕乎乎到了公司,我差不多晚了半天,破天荒的第一次。
自从工作以来,我一直都是尽心勤力认真负责,从没迟到早退过,无薪加班倒是常事。记不清有多少次在公司熬夜处理工作,我熬成泡鸡爪、熊猫眼、猪屁股、骆驼骨,大脑空****进水养着罗非鱼。甚至晚了赶不上末班车,自费坐黑的回家,一路惊恐,直到下车望见阿杰站在巷子口路灯下等我的身影,才松口气。
我强撑着跟阿杰唠叨:“没事!我长得很安全,兜里又没钱,不招坏蛋惦念。”
“我是色狼啊……”阿杰坏笑着来抓我。
有阿杰,就没恐惧。
我很幸福。偶尔发发牢骚,我没太多的抱怨。如今世道艰难,我能理解城市里同行竞争惨烈,公司要生存也不容易。
“此刻打盹,你将做梦;而此刻奋斗,你将圆梦!”
主编在会上常这样训导大家。
据说这是挂在哈佛图书馆墙上的训言。我欣赏这句话,但有时候想想,也只能这样:希望,是穷人唯一的梦想。
但今天,我万万没想不到,就这么一次矿工让我没了希望。
公司炒了我,叫我收拾东西滚蛋。我遭雷劈,呆呆站在主编办公室,不知道该怎么向她求饶。主编不耐烦挥挥手说:“生病,要提前请假,你以为这里是托儿所、福利院?”
我膝盖一软,差点给她下跪。
不敢想象如果失业,以后的出路在那里?
没钱了,我和阿杰能撑多久?
“还有多久?”忽然间,脑袋里闪过冰柜,我咬着嘴唇苦笑。“我这是怎么了啊?还能为理想奋斗?我快要死定了。”
我的心渐渐冷下来。我问:“能提前结算给我工资吗?”
“你是谁啊?”
主编瞪大眼珠。“你跟董事长睡过?你也不照镜子瞧瞧你这德性……回家洗洗白等着,到发薪日再来。我们是大公司,一个铜板都不会少你。”
“没钱吃饭了……”
我说:“我身上只有两块钱,买包泡面都不够。”
主编摊开手说:“你难?谁不难?”
我说:“请你跟财物通融一下,破例……”
“够了!别逼我讲脏话。”主编指着门外呵斥:“一大堆事还压着我,别浪费时间,素质点!自个儿走出去。”
我软软靠着墙,感觉被人抽了脊梁。
茫然笑了笑,我点点头转身直接走到玻璃幕墙前,推开窗子,攀爬到写字楼外面。
“你要干吗?玩自杀?”主编尖叫起来:“保安!保安……”
我手拉窗框,脚踩窗台,身后是空****的深渊。茫茫苍天下,车来车往繁华似梦,人如小虫。
“人再低贱,总有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拿不到钱,我真的想死,没人拦得住我。
惊叫、混乱……
20分钟后,财务经理把一个薄信封递给我。他说:“来!大哥拉你一把。”
“谢了!不用。”
我独自重新爬回房间,利索得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好像是个惯犯。
信封里装有1680块钱,崭新,散发出尊严国宴上高贵的香,神圣无比。这是我的工资。扣除各种杂费后的工资,很好!是现金。我能请阿杰吃大餐,肯德基、麦当劳随便吃,串串香、海鲜小火锅、徐福记自助餐管饱。
收拾好私人物品,我筋疲力尽。
我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昂头走出公司大门,穿过众人惊叹、嘲讽和怜悯目光的洗礼。
我感觉我像被浸泡在印度恒河水中的**婴儿。
恒河经过瓦拉纳西缓缓流淌。
幽深狭窄的街巷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无数圣浴者像细流一般汇集到河边沐浴。祭司口颂祷词,伴随清脆的铃声,散发香料油脂的气息,我躺在河水里洗去身上的污泥和罪孽。河水混浊,但不及人世肮脏。我仰头看到河岸上鳞次栉比的庙宇,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神庙的尖塔高耸入云,天空纯净如洗。
那一瞬间我相信,我将免受轮回再生之苦,直接迈进天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