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如的话让张承一感到惊骇,惶恐,甚至有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张承一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怎么个说法?”

福如见他还算镇定,心底有些宽慰。她原不是有什么攀龙附凤之心的人,说到底,什么富贵福气,是士大夫家族为了挣得颜面的手段。她只是一介小女人,在十二岁那年进宫当了內官,到了该出宫的年纪,合该找个年岁相当的人婚嫁。张家和姜家是老旧识,她们几个年岁相仿的都是一块儿玩大的,她不图张承一啥,就觉得嫁生不如嫁熟,故而当初爹娘提及这桩亲事她没反对。平日里他跟着张御医进宫便多留了个心眼,女人嘛,总得为将来的夫君把把关。这么些次数下来,就觉得他实在,稳重。

是个……值得一道儿过日子的人。

见福如垂着眼睑呆呆地没吭声,张承一强调了一遍:“怎么不说话?”

“我也是刚得知这个消息,遇着了你想同你商量来着。”福如眸光一动,浅然笑道,“也怪我粗心,大人在冰天雪地里站了许久,不知道张太医什么时候才好,竟忘了让大人喝杯茶暖暖身子。”

一边说一边引着张承一往偏殿去:“东宫我倒是不大熟悉,还得有劳福容。”

她朝两人示意一眼,自己转身回到皇后近处把风。

怪福容命不好,遇着了这样的事,幸好张承一是学医出身,他一定会给她想个尽量不惹人注意又不大伤身的法子。听说落胎是很疼的……想到这,福如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拢了拢身上的素袄,望了望还在飘雪的阴霾天,最近真是背啊。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张之裕父子跟约定好了似的,一个从内殿出来,一个沿着廊庑低首而来。福如侧身颔首:“辛苦大人,不知主子娘娘是否安好?”

张之裕对这未来儿媳妇自然和颜悦色:“姜内使请放心,皇后娘娘乃伤心悲痛所致,多家休养用几服药调剂就好了。只是……”他往了往屋内,隔着缂丝山水屏风,一声叹息,“其余就用时间慢慢来吧。”

是啊,丧子之痛并无药可医,甚至时间都不能淡化那种悲痛,但也唯有时间能让那种痛减弱那么些许吧。

说话间张承一已经迎上来:“父亲,这雪越下越大,再晚恐怕耽误回去的路……”

“知道了,这就走。”

目送他们父子俩离去,福如吸了吸气方走进去,外面呆久了不觉得冷,一走进殿内迎面而来的热气让她一个喷嚏。

皇后靠在床榻上,盯着兰锜上的永乐宝剑,面色憔悴。这宝剑除剑鞘有罕见的佛教交错文案,剑格上刻有佛教瑞兽“琼”,乃太子生前最喜爱之物。

福如走到她身边欠了欠身:“主子娘娘,张太医吩咐你要好好休养,不然您的头痛病又该犯了。”

皇后阖了阖眼,没有说话。

轿夫将轿子停歇在张府门口,自有看门的下人撑伞来迎接张之裕和张承一。

见张之裕要往前厅去,张承一叫住了他:“父亲,孩儿有事同您商量。”

张之裕的气色不大好:“没什么事的话改天再说。”

张承一有些不敢迎视,低下了头:“是。”

一双沾着雪花的靴子映入眼帘,张之裕沉声道:“你随我去书房。”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到了书房,熏笼将屋子熏地暖暖的,下人利索地为二位爷换了暖靴,泡了热茶,还送来了暖手炉。张之裕张开双手由下人换衣服,两只眼睛却盯着自己的儿子。

“你们都退下。”张之裕屏退左右,方淡淡开口,“承一,我不是告诉过你,咱们家常在宫中行走,要喜怒形于色,你怎么一遇着事就全部写在脸上?”

回来的途中张承一一直在犹豫究竟该不该将福如对自己说的事告诉父亲,说了,怕引起轩然大波,不说,又怕自己处理不当为府里惹来大祸。

他犹犹豫豫:“父亲,孩儿想跟您商量……关于孩儿的婚事……”

“住口!”张之裕猛地一拍桌子,厉声斥责,“现在是什么节骨眼?你难道不知道太子薨世举国服丧,居然跟我提婚事?若是被旁人听了去,还以为我们张府对皇上大不敬。”

张承一忙跪下,垂睑握拳:“请父亲息怒,事关皇室血脉,思来想去儿臣忧思不足唯恐乱了大事,特请父亲做主。”

屋内暖气捂地人有点发晕,张之裕一首扶着书案一手扶额,久久不语。

张承一几乎把头埋到低下去,气都不敢喘。

良久,张之裕冷声问道:“你说的,可是句句属实?”

“孩儿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先太子遗孤的事欺瞒父亲。”张承一敛然说道,“福如这人父亲也是知道的,小小年纪就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内使,为人处世最仔细周全了,她说的还会有错吗?”

“嗯……”张之裕睥睨了他一眼,“那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张承一纵有想法此时此刻也不敢贸然进言,便揖首道:“依儿臣看,此事须得禀报皇后娘娘。”

“你!”

“父亲!”张承一往前跪了以跪,“兹事体大,不得不向皇后娘娘禀告。否则一旦有了差池,绝非我们一个小小的太医门第能承受的。孩儿知道您敬重皇后娘娘,眼下娘娘没了依靠,如若她知道太子有遗腹子,定然会重燃信心的。”

张之裕深锁眉头:“在宫里,没有信心有时候也不是坏事。皇后她……就是太好胜了。”

“那么父亲呢?父亲就不想赢吗?”张承一抬眼望着自己的父亲,心下黯然,“张家几经波折,这些年正是因为投靠皇后娘娘父亲才当上了院判,若皇后娘娘一旦失势,父亲和张家必然也会深受牵连啊!”

“可你知道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头吗?”张之裕咬着牙吼道,“你失败了的后果吗?”

张承一缓缓跪直身体,眼神坚毅,声音冷然:“所以我们跟皇后娘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许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