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悦?我不知何为心悦,很重要吗?”

“音音, 你从来没问过我——”

陆子期顿了顿,慢慢道:“可有心悦之人。”

山间寂静,好像万物都在静待, 都在陪着这个如玉一样俊美的青年,等一个回答。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短短一瞬,这个美得犹如山间精灵一样的女孩蹙了蹙眉头, 慢慢道:“心悦?我不知何为心悦,很重要吗?”

她上前,仰头望着怔愣的俊美青年人,真诚道:“哥哥待我最好了,最疼我,哥哥听我的, 不要心动, 不要心悦。”

青年挺拔高大,玉山一样傲然而立,仰头的少女娇小柔弱, 蒲柳一样似要攀附方才可生。

可这一刻, 玉山却似要倾倒崩裂, 而蒲柳却兀自柔韧,似乎可历沧海桑田。

女孩的声音很轻巧, 她说:“哥哥相信我, 这一点都不重要。”

山间风动,云雾轻绕,吹动少女的发, 吹动她漆黑的斗篷, 吹动她内中碧色柔软的衣衫, 她的眸子又美又亮,可以打动一切,蛊惑一切。

她望过来的眼睛是那样依恋而温柔,可偏偏说的话,却那样凉薄,如刀。

似乎心真的在汩汩冒血,不然何以公子的面容一寸寸苍白,面白如纸。

可他依然静静看着她,明明疼不可遏,却无法转目。

他的音音真的很乖,她歪头的样子都透着乖,她问:“哥哥,相信我呀!”

乖得让人心碎。

陆子期看着她,突然轻轻笑了,笑得自嘲。他抬头去看天上高高的月,去看山林一望无际的黑,然后看定谢念音。

啪一声,是不知哪里风吹落了山果,惊飞了栖息的山鸟。突然的动静,让二人站立这处显得愈发静了。

音音用撒娇的口气,轻声劝道:“哥哥,权势和安全才重要,我可不想给三夫人翻盘的机会。”她既回来,就要彻底把谢家三房这对爱侣锤进土里。这才到哪儿,无论是她和哥哥,还是殷家和太子,他们都行在一条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杀机四伏的路上,如何站稳脚跟,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儿。

她的哥哥不是有青云志?那就这样稳稳走下去,音音喊哥哥,她说:“十年,最多十五年,我相信哥哥必主内阁。”她哥哥缺的只是时间和机会。而无论是时间,还是等待机会,首先就要保障——安全。

黑暗中,陆子期淡淡笑了一声:“呵,十年。”

三十四岁大权在握的首辅大人,到时候想要什么没有,音音觉得哪里不好了,呵什么呵,她的哥哥呀,比世人都聪明,比世人都明白。

“一切均有代价,没有人能什么都要。”音音的声音愈发轻了,她就从来都不贪心。

陆子期转身,风吹动他的衣袍,他的声音很静,他问:“音音,小时候你喜欢花灯,喜欢好吃的点心,喜欢亮晶晶的一切,后来你喜欢练字,喜欢一日日耍鞭子怕被拘束,喜欢每一件有特点的器物,身旁人都以为你最是不安规矩好动,可哥哥知道,你喜欢安稳。”

斗篷中的音音轻轻一颤。

“旁人都以为你胆大,其实你最胆小。”说到这里望着茫茫黑暗隐隐山间的陆子期眉眼都温柔了,他只是没想到,他的音音,这样胆小,真是让他恨得——,却又怜惜得心都疼了。

没关系,在临城他就已为她谋划过一世安稳,如今不过是换了地方。她,怕。可他,什么都不怕。

陆子期轻声问:“哥哥也没好好问过你,如今,如今你喜欢什么呢?”

好一会儿,音音才开了口,同样安静的声音:“坏人这样多,我不喜欢他们踩在我头上。”

“嗯,”陆子期没有转身,“哥哥知道了。”

他说:“至于青礼伯世子——”

音音打断他的话:“哥哥,世子中正平和,该是能相与之人,哥哥不妨多接触一下,说不定就会觉得他还不错。”

陆子期冷笑一声:“音音倒是还没说,世子比我,如何?”

音音一手紧紧攥着斗篷,一手死死握着,颤得厉害,她垂着头,让自己稳稳站着,闭了闭眼,又睁开,慢慢道:“我说过了。”

陆子期一向纵容她,这次却难得不饶她,看着她的目光不带情绪,面上却带出一丝浅笑:“音音没有说清。”

他一字一句问:“比我,如何?”

音音望着眼前人,松开了咬紧的唇,断然开口:“他——”

“是沈伯言!”陆子期突兀打断,略低的声音里难得透出了人前从未有过的怒气。

他抬手按了按音音单薄的肩膀,平息了陡然激烈的心跳,一字一句道:“音音,我们之间没有‘他’。”

他努力把声音放缓:“你可以称青礼侯世子,也可以呼沈伯言,但是没有——他。”

陆子期拿开了落在音音肩头的手,帮她仔细收紧了斗篷,重新细细系好斗篷带子,伸手把她的兜帽抬起,护住她的发,稳稳为她戴上。

这才俯身看着她兜帽内的眼睛,低声道:“你的答案,我不想听。”

陆子期又紧了紧她的斗篷,“音音,乖一些。”

“你要的富贵安稳,我会给你。”

“在那之前,你只要乖一些。”

他按住音音肩膀,慢慢把她转向来时的路,探身在她身后耳侧:“到那日,你可以试着,心动。”

隔着斗篷,他离音音更近,几乎就像贴在音音耳边一样,声音更轻,话说得更慢:“就像那日,在假山石洞内——”

身下这人浑身一颤,腿都要软了。

陆子期稳稳扶住,待她平静,才放了手,退开。

夜风又起。

淡声道:“已经很晚了,去吧。”

话落,渊虹出现。

音音攥着斗篷,没有回头,跟着渊虹朝着山寺处去了。

明明一样的路,大约是天更晚了的关系,音音总觉得比来时还难走,走得跌跌撞撞。

眼看前方就到了亮处,音音说等一等。渊虹就等一等,音音从袖中摸出帕子。

回到厢房,孙嬷嬷打量了一圈,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嘱咐音音快些睡下吧。

橘墨重新打湿帕子给小姐擦手脸,突然惊道:“小姐,你的手心?”

音音皮极娇嫩,此时白皙柔软的手心摊开,都是血痕。

“哦,”音音看了一眼,“路上太黑,吓的。”

橘墨心疼极了,仔细擦过,拿出药箱,抹了药膏,嘴里叨叨:“小姐自己不疼吗?”她家小姐可是最怕疼了,结果这次不是她发现,小姐甚至吭都没吭一声。

“你没走过这样黑的山路,太怕了,就不怕疼了。”音音解释。

一直到吹灯睡下,只余隔窗一盏小小灯烛,没月亮的晚上,借一点光。

橘墨看着**小姐侧身躺着,把脸埋入胳膊,不知在想什么,她更加小心问:“小姐,哭过了?”她看出来了。

音音淡淡道:“吓得手都掐破了,还能不哭?”

橘墨借着微光盯着小姐,总觉得小姐特别不对劲。

“别看了,你是怕山里妖怪变成你家小姐吗。”这样说着,音音就翻过身去,不给橘墨打量。

“可是小姐,你难过了。”

“难过?”音音侧身,脸依然埋在胳膊离,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不难过呀。”她有什么好难过的,一回来就给封了嘉怡公主,小舅舅如今是赫赫威名的镇北大将军,如今别说别人,就是谢家那一窝子人都要看她脸色,早晚给她抓住这位谢三夫人的猫腻。

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她这样的都得难过,那旁人还要不要活了。

“净胡说,我一点都不难过。”依然是闷闷的声音。

听着房外阵阵山风,音音喃喃道:“我不难过,我只是同旁的千金一样,到了年纪,难免伤春悲秋,为赋新词强作愁罢了。”

“过去这阵子,就好了。”

音音很确定,时间会带走一切。

山边,山风阵阵,吹开了云,露出了月。

青衫公子还在那里站着,此时他能看清她回去的路,只是路上空****的,早已没了人。

甲三道:“公子,无事。”他看着小姐入了山寺厢房。

陆子期嗯了一声,收回了目光,转身下山。

甲三不远不近跟着。

甲三是练出来的本事,走惯夜路的人。他也知道自家公子本事,在别人眼里这影影绰绰的夜路,只怕在公子眼里,该是清明如白日。

公子不用眼看,公子用心看。哪个弯哪块石,是凹是凸,来时公子看过一遍,就能记得清清楚楚。

初次见识,他们这些训练出来的暗卫都暗暗惊叹,如今甲三已是见怪不怪了。少话的甲六——如今已是渊虹了,对此说过一句:“得亏公子不干这行。”不然,有个这样厉害的人作同行,他们就更不好出头了。

夜静无事,甲三这样想着,可突然,公子却滑了脚。等到甲三上前的时候,公子已借着横出的松枝稳住了身形,甲三鼻尖一动:“公子,受伤了?”他闻到了血腥味。

腕部被枯硬的松树和锋利的尖石狠狠划出纵横伤口,此时正汩汩冒着血,顺着陆子期垂下的手,汇在指尖,慢慢滴下。

唤醒的是曾经匕首滑过手臂的感觉,他应过音音的,再也不那样了。

想到这里,陆子期要掏帕子,这才想起已给了音音,想到她,又酸又涩,陆子期回首,看向山寺方向。

他长长呼出一口闷气,抬手撕裂中衣袖子,随意裹住了手腕,淡声道:“没事,走吧。”

一直到骑上马,陆子期才放任一直压抑的痛楚蔓延开来。

他抿唇。

策马完全融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