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五岁之前,方诚一直是梁筱晞最讨厌的人,因为他间接地伤害了她的虚荣心,在所有人眼里,他永远是比梁筱晞更优秀的孩子。她比他小三届,还时常会在任课老师嘴里听见他的名字,而她身边的那些长辈,只要提起方诚,总是赞不绝口。每当这时,梁筱晞就会恶毒地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方诚,她,梁筱晞可能就是大人们口中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了。
方诚一家以前是他们的邻居,父母经常告诉她:“你小的时候,方诚哥哥还带你玩过呢。”但在梁筱晞的脑海里,却彻底把那段记忆抹掉了。
梁筱晞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方诚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他考上了全国新闻专业排名前三的阜江大学新闻传播系。梁昱钧邀请方诚来家里做客,顺便给女儿传授学习经验。正经地说,那才应该是梁筱晞和方诚的第一次相识。
方诚只用一个浅浅的微笑和一声礼貌的问候就消解了梁筱晞对他的排斥和敌意,他对人彬彬有礼、谦恭和善,完全不像有些优等生那样目中无人、恃才傲物。
十五岁那年夏天,梁筱晞跟方诚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的深沉睿智,成熟稳重,使筱晞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他不再是她的假想敌,而变成了可以给她指引和帮助的兄长和导师。
高中三年,梁筱晞一直和方诚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她的高考成绩本可以考上一所更好的医学院,她却在志愿表上填写了位于阜江的南津医科大学,只因方诚当初的一句话:“你也报阜江的大学吧,在这里,我可以照顾你。”
方诚并没有食言,他就像对待亲妹妹一样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他的女友周芩不止一次地半开玩笑说:“筱晞啊,方诚对你那么好,我都有点儿嫉妒了。”
梁筱晞当然不信周芩的话,像她那么聪明漂亮的女孩,应该永远都是别人羡慕她、嫉妒她,她哪会去嫉妒别人?况且方诚对她也很好。
一天下午,梁筱晞去方诚的学校找他还书,在他的寝室外,她无意中听见了周芩愤怒的声音:“别拿这种幼稚的借口搪塞我!什么妹妹?你俩有半点血缘关系吗?你要是喜欢她,我可以退出;你要是喜欢我,就别再跟她扯不清!”
梁筱晞立在走廊上愣怔了许久,才捧着书离开。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被当成了第三者。同时,她也扪心自问,和方诚之间,真的是亲如兄妹、纯洁坦白的感情吗?还是跟周芩怀疑的一样,他们互相喜欢,只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继续维持两人亲密的关系?这种想法突然让她感到心惊肉跳,不知所措。
之后,梁筱晞开始以各种各样的借口对方诚避而不见,她不想做第三者,反正他们之间终究要有个了断,那就让她来做这个恶人吧。直到有一天,方诚把她堵在医大的图书馆门口:“筱晞,你最近怎么了?是故意躲着我?”
“我处了一个男朋友,他不喜欢我跟别的男生有太多联系。”这是梁筱晞私下里练习了无数遍的说辞,她的语速很快,没有丝毫犹豫,只是不敢去看方诚的眼睛。
“跟我联系也不行?”方诚的语气不再沉稳,第一次对她皱起眉头。
“你以后还是别来找我了,我怕他会不高兴。”这似乎是梁筱晞有生以来,说出的最艰难的一句话。
“好,我尊重你的决定。”方诚有些生气,更多的却是无奈。
“对不起。”梁筱晞低下头,不想让方诚看见自己难受的样子,原来舍弃会让人如此心痛。
“以后,你如果……还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时跟我联系。”方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下石阶。
今天,若不是梁筱晞在人群中的无意一瞥,也许今生今世,他们都不会再见。大查房时,梁筱晞有些心不在焉,她本能地预感到方诚患的不是小病。
“林子涵,乳酸性酸中毒的诱因是什么?”陈永又开始了查房测验。
新来的实习生林子涵听见主任点到自己的名字,心跳加快地攥紧拳头,拼命在脑子里搜索着教材上有关这部分的内容,磕磕巴巴地答道:“乳酸性酸中毒是……糖、糖尿病常见的并发症,是血、血乳酸水平升高……导致的酸中毒。”
“让你说诱因,不是定义!”
林子涵的额头沁出汗珠,紧张得连声音都发抖了:“乳、乳酸性酸中毒是……各、各种原因引起的。”
陈永彻底被他的无知打败了,可见他一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只能强忍住已到嘴边的刻薄话,转头看向梁筱晞:“梁大夫,你告诉他。”
梁筱晞此时正处于神游状态,她努力将方诚出现的咳嗽、低烧和腰痛这几种症状联系起来,试图分析可能的病因,根本没听清楚陈永的问题。
“梁筱晞。”陈永提高声调又叫了一遍。
“啊?”梁筱晞终于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望着陈永。
敢在他带队的大查房中走神,梁筱晞还是第一个,陈永气急败坏地问道:“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梁筱晞的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那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吧。”陈永知道这么简单的问题难不倒ICU任何一个住院医生,更何况是梁筱晞,只怕她根本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乳酸性酸中毒……”姜柏洲凑到她的耳边,试图提醒她,却被陈永喝止了:“姜大夫,你这么着急,下个问题让你来答。”
“乳酸性酸中毒的患者可能出现头疼、恶心、呕吐、呼吸声大……意识模糊、血压下降,甚至昏迷休克的症状。具体治疗上首先要补液扩容,糖尿病患者要使用胰岛素治疗,非糖尿病患者……”梁筱晞顺着姜柏洲的提示说道。
“我问的是乳酸性酸中毒的症状和治疗方法吗?接下来的查房你不用跟了,等你把元神找回来再进病房吧!”陈永沉着脸说完,带着查房的队伍走向下一间病房,剩下梁筱晞一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
(2)
梁筱晞拨了两遍方诚给她的号码,收到的都是语音提示:“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只好打电话给呼吸内科的师姐,请她帮忙打听打听方诚的情况。
“这个患者是你朋友?”师姐没等梁筱晞回答,又说道,“他的咳嗽不是呼吸系统疾病引起的。前天正好我出门诊,这个患者是我接诊的,病人主诉除了咳嗽,还有腰痛、血尿的症状,我已经让他转到泌尿科了。”
“他在这里没有别的亲人,他的电话,也老是打不通。师姐,你能帮我在电子病历系统上查到他的检查结果吗?”梁筱晞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方诚向她隐瞒了血尿的症状,也许是难以启齿,也许是因为只是间歇性地出现过一两次,没有引起他的特别注意。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的种种症状都指向了肾癌的可能。
“好,你稍等一下。”师姐那边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不到半分钟,她又重新拿起电话,可这次,她的声音明显带着犹豫,“筱晞,能不能告诉我,这个病人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梁筱晞的心往下沉,作为一名医生,她太清楚师姐为什么追问这个问题,唯一的原因就是病人的情况很糟糕,如果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师姐必须谨慎地措辞,好让她更容易接受。
“我们只是朋友而已。”梁筱晞故意语气平淡地答道,她需要知道方诚的所有情况。
“那我就如实相告了,彩超显示的结果,他的左肾上长了一个9.5×8.3厘米的包块,目前还不能判断是否有转移扩散。”
9.5×8.3厘米,梁筱晞觉得脑袋一阵眩晕,这么大的肿瘤,左肾应该是保不住了,如果已经发生扩散,还不知道能不能做手术切除。
“就怕是肾癌晚期,你还是尽快联系到他本人吧。”
“谢谢师姐。”梁筱晞撂下电话,一动不动地瘫坐在沙发上,犹如一尊静止的雕像。今天本来是她下夜班回家补觉的日子,可此时此刻,这个晴天霹雳似的消息,将她连续工作近三十小时的疲惫与困倦冲淡了。
她呆坐了好久,也思索了好久,又拿起手机,拨打方诚的手机号,这回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你好。”方诚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悲伤,也许他还不了解自己的病情。
“方诚,我是筱晞。”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
“终于接到你的电话了。”这个电话,他等了好多年。
“你在单位,还是在家?”梁筱晞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把情况问个清楚,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帮他渡过难关,哪怕只是给予一些鼓励和安慰。
“回家的路上。今天请假了,没去上班。”方诚戴着蓝牙耳机,开着那辆N年前买的手动挡国产车。
“我想见你。”梁筱晞直截了当地说。
若在一周前听见这句话,方诚可能会兴奋得忘乎所以;不过现在,他需要一个人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短短几天之内,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下周二我去你们医院泌尿外科听复查结果,你在哪个科?我忙完了过去找你。”
“你已经知道病因了?”梁筱晞小心翼翼地问。
“肾上肿瘤,恶性的可能性很大,左肾可能需要手术摘除,幸好右肾没什么问题,维持生存的话,一个肾够用了,呵呵,不然怎么还会有人卖肾换钱。”方诚的语气轻松得让人心疼。
“方诚……”梁筱晞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别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周二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在经过专家会诊确定治疗方案。我一定努力配合治疗,以我强健的身体基础,说不定手术之后,很快就能活蹦乱跳了。”他安慰着梁筱晞,也安抚着自己。此时的方诚,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挣扎摇摆,时而对死亡充满恐惧战栗,时而又觉得自己能创造奇迹。
“嗯,我相信你一定会没事的。”梁筱晞被他的乐观和淡定所感染,努力将负面情绪调整过来。
“那咱们下周见。”方诚挂断电话,把车拐进小区,却待在里面迟迟没有下来。
梁筱晞开始查阅手中所有关于肾癌的医学资料,直到晚上八点,她还没有吃晚饭,更没时间给昨天彻夜未眠的夜班补觉。正在她焦头烂额之际,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电话是主任办公室打来的,一线值班突发急性肠胃炎,陈永问她能不能替个夜班。
“好吧。”48小时不睡觉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况且明天就是周末,可以休息两天呢。梁筱晞这样想着,一口答应下来。
陈永是今晚的三线值班医生,15床的患者病情反复恶化,他一直没有回家。梁筱晞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到十点钟了,ICU的病房区一片静寂,只有仪器发出的响声。当她看到主任办公室和二线值班室亮着的灯光时,就预感到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
梁筱晞走进自己的值班室,在沙发上侧躺下来,她的身体虽然疲惫不堪,大脑却在超负荷运转,盘旋着有关“肾癌”的一切资料。值班室的沙发是一张宽敞的布艺沙发床,它并不是这间屋子原始的配套设施,而是一个财大气粗的住院医留下来的。据说她刚进ICU两个礼拜,就嫌值班室的铁床太破旧,害得她一刻也合不上眼,于是便自掏腰包,从家具市场花了几千块买下这个沙发,换掉了铁床。结果沙发没睡几个月,她又忍受不了ICU的高强度工作,辞职转行了。
半小时后,病房的报警声毫无悬念地响起来,梁筱晞和二线值班苑恒学几乎同时跑进病房。梁筱晞迅速给心跳已成一条直线的15床患者做胸外按压,苑恒学准备注射肾上腺素。
五十下,一百下,两百下……同时还要保持按压的深度和速度,梁筱晞的脑袋有点发晕,双手开始发抖,她已经筋疲力尽,却一刻也不敢停止。
随后赶来的陈永拿起除颤仪,把她解救下来:“准备除颤,所有人退后。”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心电图上的那条直线还是绷得笔直。陈永宣布死亡时间。梁筱晞顾不上体会自己耗尽全力也没救活病人的挫败感,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陈永在梁筱晞昏迷后的第一时间,给她测了血压和心律,排除了心源性昏迷。正要做进一步检查时,梁筱晞慢悠悠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苑恒学长舒了一口气。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头痛、恶心、四肢麻木?”陈永冷静地追问,就像一般医生询问病人那样,可他手心里却全是汗,混着鲜红的血液一滴滴掉到地上,而他自己竟全然不觉。
梁筱晞虚弱地摇摇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轮**,才想起她刚才听到陈永宣布患者死亡之后,就失去了意识:“我没事,应该是晚上没吃饭,低血糖引起的昏迷。”
“呀!主任,您的手怎么了?”护士郭佳看见陈永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正往下缓慢地滴血,惊叫起来。
陈永这才注意到右手有种冰凉的痛感,抬手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划开了一道口子。陈永想不起伤口是从哪儿来的,肯定不是针头刺伤,也不像是安瓿瓶划伤。这时,眼尖的郭佳又指了指梁筱晞脚上的凉鞋:“梁大夫的鞋子上也有血。”
梁筱晞努力撑起身体,从轮床下来,低头仔细查看自己的凉鞋,鞋帮子的金属扣上确实有血迹,都怪她当时贪便宜买了名牌的仿款,真品的金属配饰哪有这么锋利。
“可能是刚才抱你上轮床的时候,不小心刮伤的。”陈永说完,瞅了瞅梁筱晞脚上的凉鞋,皱眉道,“怎么连你的鞋也这么有杀伤力?”
“什么叫‘也’?”梁筱晞本来心里充满愧疚,听他这么一说,愧疚顿时削减了大半。
“真是鞋如其人。”陈永直言道。
苑恒学和郭佳明显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赶紧找借口躲了:“我出去看看15床家属。”
“我跟你一起去。”
梁筱晞盯着陈永不说话,再看他被鲜血染红的手,突然心软下来:“你的手……还在流血。”
“知道。”
“需要我帮你包扎一下吗?”
“那还用问?”陈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去我办公室吧。”
消毒时,梁筱晞发现他手上的伤口又深又长,忍不住内疚地道:“对不起啊,害你受伤了。”
“你买劣质鞋的时候,想不到它还能当作凶器吧?”
真诚的道歉却换来这么一句伤自尊的话,梁筱晞心中本来已经快要熄灭的怒火又熊熊燃起,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加重了一些。
“轻点,你想疼死我啊!”陈永条件反射似的把手往后缩了缩。
“您的感觉那么迟钝,这点儿疼算什么。”梁筱晞没抬眼,粗鲁的动作也没停。
感觉迟钝?陈永愣住了。刚才梁筱晞倒下的一瞬间,他面对突**况时一贯的反应迅速、果断镇定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了跟常人一样的担心害怕、焦虑不安,竟然连手上受了伤都没有察觉到。
(3)
陈永不敢再往深想,赶紧转移话题:“怎么不吃晚饭?减肥?”
“您觉得我胖吗?”
“瘦。”
“那我干吗要减肥?”
“那你干吗不吃饭?”
“忘了。”梁筱晞不想跟他解释太多,因为他说起话来真是够懒的,要不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要不就学人家,非但句式不变,连语气也懒得变一变。
吃饭也能忘?这姑娘的心真大,陈永看她虚弱无力的样子,是没法继续上夜班了:“你先回去吧,我找其他人过来值班。”
梁筱晞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留在科里只能给大伙添麻烦,于是答应着:“嗯,那我走了。”
她快到门口时,被陈永喊住:“等等,我送你。”万一她再昏倒在路上,岂不要酿成车祸?即使不会昏倒,这半夜三更的,一个漂亮姑娘独自回家也很危险。
“不用了,又不顺路,”梁筱晞摇摇头,“我没事的,可以自己开车回去。”
“少啰唆,我先带你吃点儿东西。”说话间,陈永换好了外套。
“凌晨一点了,”梁筱晞嘟囔道,“哪家饭店还会开门?”
“跟我走吧。”
两人出了办公室,陈永边走边打电话,深更半夜抓人来医院值班确实有些残忍,但他已经“残忍”惯了。
“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24小时麦当劳吗?”这个城市早已进入深睡模式,梁筱晞的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就像梦游一般。
“麦当劳?”陈永诧异,都晕倒了,还想着吃垃圾食品,不太合适吧。
“KFC?”她只能想到这两个24小时营业的餐厅。
他还是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很饿吗?”
“还好。”梁筱晞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空空****的。
陈永的车子开得很稳,连续工作十九个小时,他也感到疲乏困倦,但当凉爽的晚风透过车窗吹到他的脸上,他又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他右手握紧方向盘,左手从车门的储物格中掏出半袋曲奇饼干,递给梁筱晞:“喏,我吃剩下的,你先垫垫。”
他知道她不会嫌弃,ICU医生整天跟患者的各种分泌物、排泄物打交道,几乎没人有洁癖,他们经常一个杯子喝水、一个饭盒吃饭,甚至用一条毛巾洗脸。
当然,最不容易的还是肛肠科的大夫们,朱亭亭称他们为“黄金天使”,这名字听起来十分高大上,却经常在干全天下最脏的活——肛门指检。
梁筱晞把饼干接过去,抽掉外层的袋子,拿了一块曲奇塞进嘴里。陈永能听见她咯吱咯吱咬饼干的声音,就像一只小松鼠。过了一会儿,声音没了,他转头一看,她靠着车窗睡着了,手里还捏着半块曲奇。陈永嘴角一弯,险些笑出声来。
车停了,梁筱晞感觉有人在拍她的胳膊:“醒醒,别睡了。”
她睁开眼睛,发现四周黑漆漆的,心里陡然一颤,该不会又被他带到什么吓人的地方了吧?
“这是哪儿?”她警惕地问道。
“我家的地下车库。”
“……”梁筱晞面露惧色。
“又不是没来过,至于吗?”陈永打开驾驶门,跳下车,“我都没害怕,你怕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梁筱晞的鼻子都快气歪了,不过想起上次去他家好像是害他破了相,她又心虚地垂下眼睛,乖乖跟在他后面上了电梯。
进屋之后,陈永打开电视,递给她一个遥控器:“你先看会儿电视,我去弄点儿吃的,很快就好。”
然后他迅速地脱下外套,到洗手间洗了手,进厨房忙活起来。梁筱晞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换了一个又一个台,午夜节目实在没啥可看的,她无意中往厨房瞟了一眼,发现陈永竟然系着一条蓝条围裙。梁筱晞觉得他穿围裙的样子比穿白大褂更帅更有型,这样的打扮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冷酷,变得亲切起来。
陈永端着热腾腾的海鲜面从厨房出来时,梁筱晞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把碗筷放在茶几上,在她身边坐下来,打算等面凉一凉,再把她叫醒。他拿起遥控器换了几个台,目光发直地盯着电视,大脑一片混沌。由于身体放松下来,困倦和疲惫再次向他袭来,电视最后的画面是一片雪白的南极大陆,一群帝企鹅正迈着笨拙的步伐从海洋迁徙到陆地。
梁筱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白色。她直起腰,再拉开一点距离,发现那是一件白衬衫,顺着衣服往上看,那个男人睡得像死猪一样,鼻子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的脸颊发烫,刚才他们靠在一起睡觉的姿势就像两只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帝企鹅。
窗外天色微明,梁筱晞从沙发上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洗手间,然后轻轻关上门,打开水龙头。当她洗漱完回到客厅,陈永已经醒了,挺直身子坐在沙发上。
“是我把您吵醒了?”梁筱晞不确定地问道。
“我怎么睡着了,”他没有回答,有些懊恼地说,“电视也忘了关。”
“哦。”梁筱晞不明白陈永为什么心烦,难道是因为电费涨价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开四个小时,要不了多少钱。”
“不是钱的问题,一点环保意识都没有吗?”
梁筱晞有些羞愧,抓起放在沙发上的手提包:“我该走了。”
陈永的眉毛拧起来,伸手拉住她:“你还打算饿着肚子到处晃**吗?”
“我……”梁筱晞本想说都饿过劲儿了,却瞥见了茶几上的海鲜面,看样子应该是陈永昨晚为她做的,她指了指那碗面说,“我吃这个吧。”
“我怎么睡着了,”陈永又重复一遍,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懊恼,“面早凉了,我再给你做一碗。”
“不用了,别麻烦了。”梁筱晞连连摆手。
陈永没理会她的话,站起来抻了抻酸痛的胳膊,揉了揉肩膀,不知为何睡完一觉反而感到更累了。他钻进厨房,熟练地系上围裙。
梁筱晞也跟到厨房,倚着门边,眼见陈永从碗柜里拿出……擀面杖?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没错,就是一根擀面杖!
然后,他又打开冰箱的保温层,掏出一个面团。梁筱晞这才反应过来,顿时吃惊不小:“面条是您自己做的?”
“本来想着做面条比较快,空腹时间太长对胃肠不利,结果你还是等不及睡着了。也怪我,当时应该把你叫醒。”陈永动作麻利地备料、点火、烧水,最后抻面,整套动作娴熟得就像给病人做CPR。水烧开的时候,面条和配料都准备好了,时间刚刚好,半分钟都不耽误。
“真没想到,您还会做砂锅面!”梁筱晞感慨道。
“也是迫于无奈,一个人长期在国外生活,又吃不惯西餐,只能自己动手。其实烹饪饭菜跟做外科手术一样,操作熟练之后,花的时间就会越来越短。”
“做手术?”梁筱晞笑了,“有的人练了一辈子,也只能割割痔疮、切切阑尾,如果都有您这样干净利落的手法,神经外科都不愁人手不够了。”
“这么说我当初选错科了,给人开脑袋好像更适合我?”陈永也笑了,笑她马屁拍得这么自然。
“您更适合去当抻面师傅。”梁筱晞说得一脸诚恳。
陈永笑着叹气:“以为你最近出息了,学会说话了,原来还是老样子。”
“……”梁筱晞无言以对,饥饿会让人的反应变得迟钝,她转头盯着沸腾的砂锅咽了咽口水,“您还会做什么?”
“蒸馒头、包饺子、烙馅饼……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我不会做的。”陈永毫不谦虚地答道。如果换作从前,梁筱晞一定会觉得他在吹牛,可今天亲眼所见,不由得她不信:“以后您的老婆不用满手沾油地独自奋战在厨房了。”
“其实你也不需要羡慕。”那个人未必就不是你。后半句当然是陈永自己在心里说的。
何止是羡慕,简直就快嫉妒了。梁筱晞也默默地想。
(4)
“癌细胞已经扩散,转移到多个器官,这种情况,我觉得基本没有手术的必要了。”主治医生费华笙简短的几句话击碎了方诚最后的希望。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手术切除原发病灶,再把转移到肺的切除一部分,转移到肝的切除一部分。”费华笙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好像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绝症患者,而是一头可以随意取材烹成“熘三样”的死猪。
“如果选择手术,活下去的可能性更大吗?”方诚有气无力地问道,他仿佛看见死神举着镰刀站在面前,阻隔了自己通往未来人生的道路。方诚无法接受生命就快要结束的事实,他才三十岁,事业刚刚有了起色。
“手术并不能把你体内的肿瘤全部切除,术后还得依靠靶向药物抑制肿瘤扩散。至于哪种治疗方案效果更好,现在我们也判断不了,因为每个个体的情况不同,有很多肾癌晚期的患者都继续生存了五年,甚至十年以上。”有些时候,面对复杂的病情,医生也像算命先生一样,下着毫无把握的结论,说着含糊不清的术语,做着似是而非的判断。而患者经常做的就是,在他们模棱两可的言语中,找出可能的蛛丝马迹,然后奉若圣旨地贯彻执行。
“大夫,你能不能告诉我,肾癌晚期的五年生存率是多少?”方诚不想再听“估计”“也许”这类拐弯抹角的说辞,而是想让医生直接告诉他,自己还剩下多长时间?于是他抛出了一个对自己来说,具体而又尖锐的问题。
“五年生存率……”费华笙颇有些为难,现在国内的患癌人群越来越年轻化,而且发现时就以中晚期居多,从发病到死亡的过程比较迅速。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家属诸如一年生存率、五年生存率、十年生存率之类的疑问,但直截了当地告诉一个晚期癌症病人,大概还有多长时间可活,似乎有些太残忍了。
“说吧,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能承受。”方诚忐忑不安地说道。
“知道这个数据对你来说没什么意义,保持乐观心态、积极配合治疗才是你现在需要做的。”这是所有医生都会说的陈词滥调,实际根本无法帮助病人减轻沉重的心理负担。
住院楼13层的楼梯间,方诚将最后的诊断结果告诉梁筱晞。然后,他沉默一会儿,换了个姿势,动作娴熟地掏出一包烟,从里面抽出一根,点燃:“这些年来,我幻想过无数次跟你重逢的情景,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是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
梁筱晞瞬间泪如雨下,因为是医生,所以她更清楚肾癌发展到了这个程度,生存的希望有多么渺茫。方诚走过去,轻轻地把她揽进怀中,仿佛此刻真正需要安慰的人并不是自己。
陈永急匆匆地从ICU出来,普外科一个幽门梗阻准备做手术的病人需要会诊,而此刻三部单层电梯都在上行,他不得不朝楼梯间走去。
突然,陈永的脚步一滞,身子瞬间僵立在原地。他一眼便认出了梁筱晞,尽管她背对着自己,还穿着毫无特点的白大褂。跟她相拥的男人玉树临风、仪表堂堂,他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正在燃烧的香烟。
两人近乎跳交谊舞似的姿势却被陈永误解了。他的脸色阴沉难看,目光透着寒气,眉头微微蹙起,仿佛下一刻,就会冲上前去将两人拆散。可最终,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退出楼梯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疾步走开了。与此同时,梁筱晞也收住眼泪,用手背抹了抹哭花的脸,仰头注视着方诚,哑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情绪化。你不会有事的,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晚期癌症病人继续生存十年八年的不在少数。”
“嗯,我也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很多目标没有实现,尤其是现在,我又遇见了你。”方诚深吸了一口烟,语气沉重而压抑。
“你该戒烟了。”梁筱晞看着他指间的半截烟蒂,严肃地说。
“好,从现在开始,戒烟、戒酒……戒肉,”方诚笑道,“戒一切可能跟癌症有关的东西。”他把烟头掐灭,走过去扔进楼梯拐角的垃圾桶,回来的时候,脸上闪烁着些许希望。梁筱晞不忍再看,避开他的目光,迟疑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方伯伯?”
“暂时不会,万一我还能活个五六年,早早地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岂不是让他们提前为我担心?”方诚底气不足地说。
“治疗方案确定了吗?”
“主治医生说,从增强CT的片子来看,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肝和肺,即便摘掉一个肾,恐怕效果也不会太好。”
“你也不想做手术的吧?”
“是啊,我更倾向于靶向药物治疗。”
“靶向药物?多吉美,还是索坦?”梁筱晞知道,这两种药物的副作用都很大,尤其是后者。
“大夫建议用舒尼替尼,就是你说的索坦吧?”
“嗯,你的主治是泌尿外的哪位医生?”
“费华笙。”
梁筱晞在医院轮转的时候没进过泌尿外科,更没听说过费大夫,不过她还是决定去见见他,跟他谈谈方诚的病情。
第二天中午,梁筱晞坐在费华笙的办公室里,费大夫详细地跟她解释了方诚的情况:“肾癌晚期,已经发生多器官转移和淋巴转移,下腔静脉有一段长满了癌栓,这些癌栓一旦脱落,随时可能危及生命。”
“病情都这么严重了?”梁筱晞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啊,接下来就是腹腔大面积转移和脑转移。本来青年人的疾病进展速度就比老年人快,再加上患者自己延误了病情,”费华笙的手指敲打着办公桌,缓缓说道,“他大半年前就出现症状了,但由于工作太忙,一直拖到现在才来医院检查。如果及早发现,及早治疗,生存的希望会更大。”
“哦,”梁筱晞的鼻子一阵发酸,她赶紧看着窗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硬是把泪水憋了回去,“听说您建议用索坦,这个药能更有效地控制住癌细胞扩散吗?”
“不好说,有人用多吉美效果也不错,它的副作用似乎更小一些,但从国外的一些数据来看,索坦比多吉美的临床效果更明显,对靶点的抑制率更高。”
“我明白了,”梁筱晞脸色苍白,嘴唇在不由自主地发抖,“他还剩多长时间?”
“大概半年到一年,靶向治疗有效果的话,也许能坚持到一年半……或两年,这个拿不准,得用一段时间药才能判断。”费华笙终于不再遮遮掩掩,痛快地回答了有关生存率的问题。
其实她不问也应该清楚,癌症发展到了这种程度,结果会有多么糟糕。如果每个患者都有这样一位医生朋友或家属,费华笙心想,医患关系可能就会少很多。每当病人和家属一遍遍地追问医学术语的意思,然后在他一遍遍地解释之后,仍然面露困惑和怀疑的神色时,就让他感到无比厌烦。
医院地下停车场的出口处,梁筱晞的POLO与一辆SUV迎面相遇,目测这个距离是过不去的,但管理停车场的保安自信地举起手臂打着手势,声如洪钟地喊道:“过!过!”
梁筱晞缓缓抬起刹车踏板,就在跟SUV擦身的刹那间,她听见吱吱两声响,赶紧下车查看,发现前后车门被水泥墙壁划掉了几道漆。
“对不起……”刚才还信心十足的小保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你是新来的?”梁筱晞觉得他有些面生。
“嗯,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小保安还在不停地道歉,如果这件事被保安队长知道,他就要卷铺盖回家了。
“没事,你走吧。”梁筱晞说完,拉开车门上了车。车险上的是全保,她只需抽时间把车送到4S修理店就行。
晚上八点钟,梁筱晞走出医院大门,站在路边准备打车回家。一辆熟悉的越野车遮住了街边昏黄的光线,缓缓停在她的身旁,透过半敞的车窗,梁筱晞看见了陈永的侧影。
“你车呢?”陈永将车窗放下来。
“送去修理了。”梁筱晞打开车门,坐上越野车的副驾驶。
“谁让你上来的?”
“你停下来不就是想载我一程吗?”
“咱俩好像不顺路吧?”
“快下雨了。”梁筱晞将半个脑袋探出车窗,煞有介事地望了望漆黑的夜空。
“这么黑的天,你能看见乌云?”陈永瞥了她一眼,然后踩上油门,车子很快就淹没在霓虹闪烁的夜色中。
车子开出了一段,陈永淡淡地开口道:“你最近挺忙啊?每天都晚来早走。”
“还好啊。”梁筱晞没听出他语气中夹带的不满,这些天她在科里的时间确实变少了,因为要研究国内外有关肾癌的最新资料,连吃饭睡觉都成了奢侈,而且随着研究的深入,她越来越感到方诚治愈的希望十分渺茫。
“我们干这行的,肩负的是生命重担,可能经常身不由己,所以工作和感情、工作和生活,都要慢慢学会平衡。”陈永以为梁筱晞在忙着谈恋爱,虽然心里难受,但还是放下情绪,语重心长地说了这样一番话。
“是啊,有的时候真觉得这个担子太重了,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梁筱晞想着方诚的病,声音有些发抖。
陈永吃了一惊,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不知是工作不顺利,还是哪个病人又触动了她敏感泛滥的同情心。他把车停在路边,转头看向她:“遇上什么事了?能否跟我说说?”
梁筱晞犹豫着,最终还是没有把方诚的事告诉他,只是怅然若失地说:“为什么现在的医疗手段这么发达,得病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我看未必吧,到医院看病的人变多了,也说明人们的健康意识提高了,社会的医疗保障更完善了。我前几天会诊的一个病人,晚期肠癌,肠腔里长满了肿瘤,已经发生肝肺转移。他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肚子疼了好些年才到医院检查。他的父母和两个姐姐一辈子没去过医院,死得都很早。”
“唉,人要是不得病该多好。”梁筱晞叹道。
“生命之所以宝贵,是因为它总有结束的那一天。”陈永说。
(5)
阜江城在朦胧的晨雾中逐渐苏醒,东方刚刚泛白。方诚走进一条巷子,巷子中间,有一个露天大棚支起来的豆浆摊,摊主是对老年夫妻。这样一个没有门面的摊子,他们干了二十多年,每天五点半推车来到巷子,风雨无阻。七点钟左右,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准备收摊。与高楼林立的都市和快节奏的现代生活相比,它的样子显得格格不入。
“两根油条,一碗豆浆。”方诚捡了个小板凳坐下来,他身前的木桌还不到半平方米。泡面、啤酒、烤串、路边摊……是他饮食的常态,他的生活过得很粗糙。
吃完早餐,方诚打算去电视台请假,这次请到什么时候,他也不知道。前些日子,他刚交了一份详尽的节目策划书——《走天涯,吃四方》,通过旅游介绍沿途所在地有历史有文化有特点的胡同小吃、大排档、路边摊。前期的各种准备工作,方诚做了一年多。
这档节目一旦成功,方诚就会顺利晋升为策划中心副主任或调去市台做台长助理,不管哪条路,都是前途无限光明。可如今这场预料之外的病,打乱了他所有的人生规划,原来的生活轨迹被悄然无息地彻底改变。
死亡对很多人来说,都是遥远而陌生的。一直以来,方诚被周遭的人事和环境潜移默化地灌输着这样一种信念,人若有足够的意志,就能打败一切困难。太多励志的人物故事和经验法则告诉他,不管面对什么,心理防线不能垮,不能轻易缴械投降,所以他坚信,只要怀着积极乐观的心态,就一定能够战胜病魔。
实际上,方诚对肾癌的了解并不多,但他知道至少有一部分人并未因此丧生,他们通过治疗延长了寿命。如果这种病只有1%的存活可能,他也觉得自己会成为一百个人中最幸运的那一个。每个人都难以相信死亡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即便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即便死亡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
在方诚的脸上,梁筱晞看不到癌症病人惯有的那种悲恸和绝望,他甚至安慰她:“不要谈癌色变,癌症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还有人说癌症是一种慢性病呢。你不也告诉我,很多癌症患者并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恐惧吗?”
梁筱晞想起在学校时,病理学老教授讲过科学家做的一个实验,把一只猴子锁在狼的面前,最后猴子因极度恐惧引发胃出血而死。
方诚的坚强乐观让她感动。当然,他也在尽最大的努力与癌症抗争,就像他过去无数次地克服种种困难一样,无论生活上、学业上,还是工作上的,每一次,都是他毫无悬念地胜出,这次方诚也对自己充满信心。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中,只有人鼓励他披荆斩棘战胜苦难,没有人告诉他怎样去理解苦难、接受苦难。
从电视台回到家,方诚开始清理酒柜,把酒柜里的葡萄酒、白酒、威士忌……统统拿出来,装进一个塑料置物箱中。然后他又打开冰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层罐装啤酒。多少个夜晚,他忙完了工作回到家,从冰箱里拿出几罐啤酒,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点燃一支烟,边喝酒抽烟边欣赏着城市的夜景。
可从现在开始,他必须彻底改变这种生活习惯,不抽烟、不喝酒、不熬夜……他期待奇迹的发生。
收拾完东西,方诚给一个报社的朋友打电话:“蔡哥,我这儿有些酒想送你,红白啤都有,有的喝剩下半瓶了,有的还没开封,都是好酒,25年芝华士、法国波亚克葡萄酒、日本千年寿清酒……”
“要要要,都给哥拿来!你这老酒鬼的东西还能差嘛,哈哈……”蔡忠良忙不迭地说,“我和几个哥们在龙湾美食街这边撸串呢,有你最爱吃的烤鸡头和羊眼睛。离你那里不远,过来喝两瓶?”
“不吃了,哪天我把酒给你送去。”方诚听见“羊眼睛”,不由得干呕了几下。大夫说,他这病如果进行手术治疗,末期肿瘤侵犯到视神经,可能还要摘除一只眼球。方诚从不信因果,此时却想起一句话:申冤在我,我必报应。
“等等,你为什么把酒都给我呀?不会是中了彩票,想跑路吧?”蔡忠良了解他嗜酒如命的性格,他把收藏多年的好酒都送给自己,这太不合逻辑了。
“不错,是中大奖了,我得癌了。”方诚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蔡忠良脸色立变,抓着手机站起来吼道,“你小子说真的?”
“千真万确,肾癌,所以不能再像你们这些健康人一样逍遥快活了。”方诚十分清楚,自己那些诗酒猖狂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
“靠!你在家等着,我马上过去。”蔡忠良挂断电话。
半小时后,方诚听见敲门声,走过去开门。
“什么时候发现的?”蔡忠良的双脚还没迈进来,便开口问道。
“十天前在南津医院查出来的,”方诚打开冰箱,想给蔡哥拿瓶水或者饮料,翻了半天却只有啤酒,他平时口渴了就开罐啤酒,很少喝水,“等我去烧点水,给你泡壶茶。”
“你小子以后就喝茶了?”蔡忠良看着方诚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铁盒,上面印着烫金楷体“太平猴魁”。
“有什么办法,得了这种病。你也知道我最讨厌喝茶,喝茶的人都是闲性子,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气,慢悠悠地品味……”方诚无奈地笑笑,“本来以为生病的人应该多去锻炼锻炼,增强身体抵抗力。那天从医院出来,我就跑去办了一张全年健身卡,还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可后来检查发现我的下腔静脉里长了癌栓,医生说不能做剧烈运动,幅度大点都不行,最安全的姿势就是躺着不动!”
蔡忠良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站起来夺过方诚手中的茶壶:“哥能帮上你什么?不管用钱还是用人,只要兄弟你吱一声。”
“暂时都不需要,多谢你有这份心。”
“我小姨子的大姑父是S省肿瘤医院的大夫,你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
“不必了,有人帮我找南津医院的肿瘤专家看过了,跟我的主治医生说得差不多。”方诚婉拒道。
“好吧,你以后要是有什么用得着哥的地方,一定别客气。”蔡忠良拍拍方诚的肩膀,诚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