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常在河边走,总有弄湿鞋的时候。

彭博一直觉得自己虽然算不上帅哥,但至少也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不然两任相貌出众的女友怎么都会看上自己?可能是为了证明这种魅力确实存在而非自己的幻想,彭博对所有稍具姿色的女人都来者不拒,所以当漂亮的医药代表罗娜向他主动献身时,他想都没想地欣然接受了。

许嘉敏坐火车回娘家了。可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捉奸在床都跟惊喜有关,许嘉敏临时决定早点回来,而没告诉彭博,就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彭博的丈母娘对这个女婿非常满意,觉得他家境好、工作好,人又聪明,虽然形象差了些,但男人嘛,只要有钱有事业,长相是最可以忽略不计的。彭博很喜欢喝她自酿的糯米酒,女儿临走时,她给女婿装了一大瓶。

“妈,我可是个孕妇啊,你忍心让我拿这么多东西吗?”许嘉敏掂量着装满1000毫升矿泉水瓶的糯米酒,一脸不情愿地说。

“这才多点儿东西,我怕你拎着重,还特意找了个塑料瓶。不过塑料瓶不好保存,回去后你用玻璃瓶换下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这个做丈母娘的怎能什么都不给女婿带?”许嘉敏的母亲唠叨着,趁女儿不注意,又往她的包里塞了一个苹果。

许嘉敏推开卧室门,看见彭博**着身体和一个陌生女人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手中的糯米酒掉到地上,瓶盖摔开了,橙黄色的**从瓶口汩汩地流淌出来,就像此时此刻彭博体内汹涌翻腾的欲望。

朱亭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一天,彭博的老婆坐在自己对面,声泪俱下地跟自己哭诉。她更没想到,人精似的彭博会栽在医药代表罗娜的手上。全院上上下下很少有人不认识罗娜,她长得算不上十分漂亮,不过妖娆妩媚,非常有女人味。

罗娜把肝胆外科主任搞得家庭破裂妻离子散,大部分男医生对她躲之唯恐不及。不过池子里的鱼多了,总有上钩的。她经常在医院附近的星级宾馆开一间情侣房,然后躺在双人**,翻开手机通讯录,挨个打电话。

有一次,她给泌尿外科的费大夫打电话,声音嗲得让人浑身发麻:“亲爱的,我在洲际酒店3205房间,你下了班能过来吗?”

“今天,不行啊,”费华笙遗憾地说,“今天我女儿过生日,我得早点回家。”

“那我们下次再约,拜拜。”罗娜挂断电话,紧接着拨给妇科朴大夫,连说辞都懒得换一换:“亲爱的,我在洲际酒店3205房间,你下了班能过来吗?”

朴常远迟疑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好,你等我吧。”

谁知下班后费华笙临时改了主意,这个时间回家肯定要赶上车流晚高峰,与其堵在路上,不如先去酒店快活一会儿。结果在酒店门外,他和朴常远不期而遇。

“朴大夫,这是去哪儿啊?”费华笙先开口问道。

“哦,老家的几个远房亲戚过来旅游,住在洲际酒店,我过去看看他们。”朴常远反应很快,脸上的神色轻松自然,根本不像在说谎。

“那正好,我有个朋友过来出差,也住在这里。”费华笙也是骗人不用打草稿。

酒店的电梯里有引导员,他们走进电梯,引导员礼貌地询问道:“欢迎光临,请问两位去几楼?”

“三楼。”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此时,两人才意识到是不是太凑巧了,洲际酒店一共有16层,他们竟然都上三楼。

电梯在三楼停下来,两人一起走下电梯。犹豫片刻,一起迈步往同一个方向走去。此时此刻,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心情都有些忐忑,一路沉默着,生怕对方跟自己在一个房门前止步。朴常远走到3204不敢再向前走了,费华笙继续走到3205,脚下停顿了不到一秒,又继续走到3206门前才停下来。

然后两人尴尬地互看一眼,费大夫嘴角抽搐着说道:“太巧了。”

“是啊,真是太巧了。”

费华笙转头看向朴大夫,等着他先敲门,朴常远在他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轻轻敲了两下3206的房门,力气小得就像几天没吃饭一样,心里还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有人过来开门。

咔嚓,金属门锁扭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刺耳,朴常远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萨瓦迪卡。”门开了,一个泰国人出现在朴常远面前。

费华笙乐了,还远房亲戚?你祖上不会是东南亚逃荒来的吧?

“I'm sorry,I'm sorry……”朴常远不停地道歉,泰国人终于关上了房门。

“肯定是我记错了,还闹出误会来了。”朴常远满头是汗地走到费大夫身边解释道,而此时所有的理由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岁数大了,记性不好,你年纪轻轻的,大脑不会这么快就退化了吧?”费华笙什么都明白了,看来是罗娜约他不成,又约了朴大夫。

“唉,可能是工作太忙,累的吧。我站这儿再想想,你赶紧进去吧。”朴常远也不是傻子,不甘心白让人看了笑话,既然他们是为一个目的来的,就不能光让自己一个人出丑。

“你得多注意休息啊。”费华笙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肯敲门。

“这都到吃饭时间了,你朋友一定也等急了吧?”朴常远不厌其烦地催促道,就差没直接伸手替他敲门了。

费华笙明白自己今天肯定是躲不过去了,横竖也是一死,于是很坦然地用力敲了几下门。

3206的房门忽地打开,一个光着膀子、脖上挂着金项链、胸前文着蓝色刺青、浑身上下只穿一条花短裤的壮汉怒瞪双眼,大声吼道:“你俩找谁?”

“找、找错了。”费华笙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听你俩在门口嘀咕半天了。哼,还找错了?我看你是找揍!”

“老公,快进来,别再惹事了,你昨天才把人家胳膊打断了,怎么不长记性呢。”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朴常远见状撒腿就走,费华笙虽然也心跳加速,但还是佯装镇定地赔着笑脸:“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赶紧滚!”壮汉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从那以后,两位大夫再也不敢接罗娜的电话了。正所谓“美女叩门,利刃高悬”,渐渐地,罗娜被大家视为克星,在这个圈子内早已臭名昭著,眼看就要混不下去的时候,彭博回国了。

(2)

“你怀孕25周了,大月份引产对身体伤害非常大,情况严重的话,甚至可能危及生命。”朱亭亭苦口婆心地劝许嘉敏放弃打胎的念头。

“出任何问题我自己负责。”许嘉敏停止啜泣,毫不犹豫地说。

“你现在的情绪不太稳定,如果坚持要拿掉这个孩子,让家属来一趟吧。”

“好,你们不给我做,我到别的医院做。”许嘉敏说完,起身要走。

朱亭亭见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只能先稳住她:“等等,我去问一下主任吧。”

到了走廊,朱亭亭一个电话打到消化内科,办公室说彭博今天请假了,给她报了一串手机号。朱亭亭拨过去,那边响了几声就接通了。

“你好,哪位?”彭博的声音虚弱无力。

“你老婆在医院产科准备打胎,你最好快点儿过来。”朱亭亭没好气地说。

“什么?让她别激动,我马上就到!”彭博大惊失色,没问清对方是谁便挂了电话,一路飞奔来到医院。

许嘉敏被彭博连拉带拽地弄出了产科病房。彭博很清楚,他老婆这么一闹,以医院的消息流动速度,自己这件风流韵事很快就会在各大科室传遍了。

第二天上班,彭博发现科里的女同事都对他态度冷淡,叶主任看他的眼神也变得不太友善。一个好管闲事的男大夫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小彭,你这次可真是阴沟里翻船了,罗娜那个狗皮膏药,别人想甩都甩不掉,你倒好,自己往身上贴。”他的语气中带着点同情、带着点嘲讽,还有点幸灾乐祸。

彭博苦笑了一下,没吱声。昨天回家之后,他被许嘉敏打骂了整整一宿,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女人的妒忌和愤怒面前,痛哭流涕下跪作揖甚至拿刀自残好像都没什么用。在这之前,他一直有种错觉,古代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王侯将相的女人更是数不胜数,是不是说明女性对伴侣出轨这件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他终于有了答案,就是绝不可能!

彭博感到心力交瘁,比连值两天夜班都疲惫,偏偏这时,叶主任对他说:“一会儿你去给27床做个胃镜。”

叶主任的语气冷若寒冰,跟他说着话,眼睛却看向别处。彭博知道,主任一旦对某人失望,通常会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不满。他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情绪低落地走进检查室。

“27床高玉兰?”彭博没精打采地翻着手中的病历,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嗯。”高玉兰含糊不清地回答着,护士给她口服的局部麻醉剂盐酸利多卡因有了反应,她从口腔到咽喉部位已经失去知觉。

“你侧躺下来。”彭博抬了抬手指着检查床说。他的脑子很乱,彻底忘了这位患者几年前做过部分胃切除手术,下胃镜的时候应该格外小心。

“放松,放松,脑袋别动,鼻子吸气,口呼气。”彭博边下胃镜边跟高玉兰说话,以缓解她的紧张。

3厘米,5厘米,10厘米……随着内视镜导管越下越深,高玉兰忍不住干呕了几次,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彭博更加心烦,想快点结束这次检查,一着急手下的力道就大了些。

突然,高玉兰闷吭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随即脑袋一歪,休克过去。彭博给患者做过很多次胃镜,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顿时蒙了。旁边的小护士眼见着鲜血顺着导管往外冒,吓得脸色煞白,转身跑到走廊上大喊大叫:“快、快来人哪,27床不行了!”

叶主任和几个医生闻声跑过来,发现患者休克,立即进行抢救。半小时后,高玉兰被转进ICU病房。高玉兰的丈夫赵刚拎着盒饭从外面回来,等来的不是妻子的胃镜检查结果,却是一张病危通知单。

“我走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病危了?你们这些王八蛋,到底对我老婆做了什么?”赵刚的额头暴起青筋,双眼盛满了怒火,尽管没人告诉他,是因为检查时医生暴力进镜导致高玉兰的上消化道损伤大出血,以致生命垂危。

“别激动,听我给您解释……”叶主任低声下气地赔着笑脸,温言细语地说道。消化内科的大夫们已经有年头没见主任这么跟人说过话了,身为业界泰斗级的专家,就连院长都要敬他三分。

“还解释个屁!她人呢?你们把她弄哪儿去了?”赵刚攥紧拳头,本来就不太周正的五官因气愤变得越发扭曲。

“她现在在13楼重症监护室接受治疗,你放心……”

“少废话!我告诉你,”赵刚再次打断叶主任的话,揪住他的衣领威胁道,“要是我老婆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乎全科的医护都在或明或暗处注视着走廊里的事态发展。这时,见患者家属动上手,大家一拥而上把他拉开。叶主任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直到最后变成了傻子都能看出来的毫不掩饰的刻意笑容。即便这样,他也无法对患者家属生出一点点怨气,因为确实是手下医生的不当操作造成患者生命垂危。而这场医疗事故的始作俑者,正是他费尽心思培养的得意门生,彭博。

赵刚离开消化内科,径直上了13楼,结果被姚静拦在ICU门口:“这里是重症监护病房,请保持安静。”

“你让我进去!”

“对不起,这里不能随便进。”

“我老婆在里面,我怎么就不能进了?”赵刚正在气头上,恨不得看见穿白大褂的就上去扇两巴掌。

“探视时间是每天下午三点半到四点,你等下午再来吧。”姚静说完,便要关门。

赵刚一步冲过去,用胳膊撑住门,破口大骂道:“你脑袋有病是不是?我跟你说人话听不懂是不是?我老婆在里面为什么我不能进……你要再敢拦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赵刚骂红了眼睛,嘴里时不时蹦出一两句夹带着**的污言秽语,吐沫星子都溅到了姚静的脸上。这时,消化内科的叶主任和另外两个医生赶了过来。叶主任小声告诉姚静这是高玉兰的丈夫,想让她破例放他进去看看,毕竟医院是这次事故的责任方,谁都不希望赵刚把事情闹大。

被人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还让她妥协退让,姚静气得浑身发抖,寸步不让地守住ICU大门,义正词严地道:“不行,这不符合规定,我不管他是谁,不到探视时间就是不能进。”

姚静的态度让叶主任很恼火,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一边安抚赵刚的情绪,一边打开手机通讯录,查找ICU主任陈永的电话,还没拨出去,一个电话打进来了。

叶主任放下手机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对科里另外两个大夫说:“院办让我过去一趟,这里的事情你们替我处理吧。”

姚静最终也没让赵刚踏进ICU半步。赵刚想揍她,被消化内科那两个身材魁梧的男大夫死死扣住手臂,就像一只被抓住翅膀的公鸡,抻着脑袋奋力向前扑腾着。这时,一个护士跑出来问道:“你是高玉兰家属吗?”

“对,我老婆怎么样了?”赵刚喘着粗气吼道。

“高玉兰的上消化道急性出血控制住了,现在生命体征基本平稳。”护士回答。

“急性出血?她不是胃病吗?怎么让你们治完还出血了?这是什么医院,到底是救人还是杀人?”赵刚红着眼睛挣扎了几下。

“您消消气,既然高玉兰的病情稳定下来了,咱也别在这儿干等着了。这都快到午饭点儿了,您还没吃早饭呢吧?先下去吃个饭吧。”两个男大夫几乎是押着赵刚离开了ICU。

胃镜检查导致消化道损伤这种小概率事件已经许多年没在南津医院发生过,医院为此减免了高玉兰全部的住院治疗费用,还赔偿了一笔钱。彭博因这次医疗事故被停职两个月,并扣发半年奖金。不过他也算因祸得福,在这个节骨眼上,许嘉敏没再继续跟他闹离婚。

(3)

梁筱晞见过太多病人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深深眷恋走向生命的终点,23床的秦晖却是个例外。七年前,秦晖因一次滑雪意外,造成脊髓损伤,肩颈以下的躯体全部瘫痪。他在**躺了整整七年,患上了褥疮、坠积性肺炎、深静脉血栓和心力衰竭。两天前,又因肺部感染引发急性呼吸窘迫被收进ICU,急诊大夫将他送进来的时候,他老婆拽着轮床在走廊里跺脚呼号着:“大夫,你们一定要救活他啊!”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悲伤,也没掉一滴眼泪。

“我怎么还活着?”这是秦晖醒来的第一句话,虽然声音微弱,但语气充满了悲愤和无奈。

这个问题让他的管床护士杨蓉怔住了,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病人对活着如此绝望?

几分钟后,杨蓉敲开了医生办公室的门:“23床醒过来了,他想见主治医生。”

“老胡会诊去了,我跟你过去看看。”梁筱晞站起来,和杨蓉一起走向秦晖的病房。

“你好,我是你的管床大夫梁筱晞,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梁筱晞扯了扯嘴角想给病人一个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脸颊干瘪,眼睛深陷,长期卧床使他的肌肉慢慢萎缩,浑身长满了碗口大的褥疮,嘴里的牙齿几乎全都烂掉了。

杨蓉帮秦晖拿掉套在脸上的氧气面罩,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话,流下两行热泪来。梁筱晞坐下来握住他的手,尽管这只手早已没有了知觉。她并不催促他,静静地等着他自己开口。

“我知道,我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所以老天要这样惩罚我。可是七年了,七年……还不够吗?这七年来我每天忍受着地狱般的痛苦和煎熬……”他深吸两口气,继续说道,“我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也看不见……直到有一天,新请来的保姆掀开我的被子,转过身就吐了。从她惊恐的眼神中,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吓人。后来,我尝试过咬舌自尽、用头撞床沿……但都没有成功。”

秦晖说到这儿,杨蓉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长期卧床又得不到妥善护理,他背部和臀部的褥疮深可见骨,就像被人生生剜掉了几块肉,触目惊心。杨蓉在ICU干的年头并不短,也护理过瘫痪在床超过十年的患者,却从未见过这么严重的褥疮。

“我就像一个被捆住四肢塞进棺材里的人,一动也不能动,整天对着天花板。每当睁开眼睛,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我的内心只剩下绝望。”秦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而沉重。

梁筱晞拿起吸氧面罩,想给他重新戴上,可是他拼命摇头,喘息着继续说:“最近一年来,我总是这样……呼吸困难,就像被人把头按在水里,快要窒息的感觉……经常半夜睡觉时被自己的唾液呛到,惊醒过来。这样活着……太痛苦了,求求你们,不要再救我,让我死吧!让我死吧!”秦晖拼尽全力喊出最后两句话,心电监护仪的氧合指数急遽下降,心电图呈现室颤波。

“病人室颤了,梁大夫!”杨蓉抬头喊道,而梁筱晞却僵立在一旁,耳边不停地响起秦晖最后声嘶力竭地喊出的那句话“让我死吧”。

杨蓉见她像魔怔似的呆立不动,迅速按下病床前面的报警铃。不到半分钟,陈永和另外两名大夫冲进来,立即给病人进行心肺复苏,静脉注射肾上腺素,除颤仪电击除颤。

很快,23床心电图那条平静的直线又变成了曲线,众人松了一口气。只有梁筱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恢复跳动的曲线,茫然不知所措。

“梁大夫!”陈永压制住心头的怒火,冷冷地道,“办公室来一趟。”

陈永刚迈进办公室,就劈头盖脸地质问道:“刚才眼见病人不行了,你为什么不抢救?”

“他自己说,活着太痛苦,要放弃救治的。”梁筱晞瞅着脚尖答道。

“哪个身患重病躺在ICU的患者能觉得活着舒服自在不痛苦?患者受病痛折磨久了难免会冒出不想活的念头,难道你就蠢得连这话也信?身为医生,你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不是让他们死得痛快!”陈永坐在旋转椅上,气得拍着桌子喊道。

“对,我确实有治病救人的责任,但帮助患者减轻痛苦就不是我们医生的责任了?哪个有思想有尊严的人,愿意让自己活得……活得如此狰狞?!”梁筱晞声音颤抖,咬着嘴唇说,“如果只是狰狞也就罢了,还要遭受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您为什么就不相信,这个患者是真的愿意死呢?与其失去尊严地活着,不如安详地离开。”

陈永低头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语气明显缓和下来:“那天讨论病例的时候,你也听见胡大夫的话了吧?23床的家属让我们全力抢救,不管用什么方法,尽量延长患者的生命。”

“呵,”梁筱晞冷笑一声,“没错,我听见了。他老婆自从那天露了一面之后,就再也没进来看过他。我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心理说出这样的话,不过就连傻子都看得出来,秦晖的家人对他照顾得并不好,不然也不可能那么多褥疮都烂到了骨头上。”

“总之,”陈永把身体往后一仰,疲惫地靠在椅子上,“不管怎么样,你要想放弃抢救,就先去跟患者的家属谈妥。”

“继续这样拖着只能给病人带来更多痛苦。”梁筱晞激动地反问,“难道一个人的生死不该由他自己来决定吗?”

“不管是由他自己还是由他家属来决定,反正不是由你决定,”陈永枕着椅背闭上眼睛,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我昨晚一夜没睡,十点钟还要开会。”

“陈主任……”梁筱晞不甘心地叫道,她实在不想去找23床那个虚情假意的老婆,而且她好像并不关心自己的丈夫活得难不难受、疼不疼痛,只要他活着,有一口气在,她就心满意足了。

“你愿意站这儿看我睡觉也行,这几天对着电脑写病历,眼睛累坏了吧?看帅哥能养养眼。”陈永实在太困,他不相信自己说完这番话,梁筱晞还能厚着脸皮赖着不走,他想让她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办公室。

“主任,您这么大岁数了,不能总熬夜,时间久了身体肯定吃不消,我看您最近眼角都长皱纹了……那您赶紧歇着吧,我就不打扰了。”梁筱晞走是走了,陈永却困意全无。

他站起身来走到门旁的穿衣镜前,左照右照,眼角皱纹?好像没有啊!

(4)

“咱们食堂是不是换大厨了,这几次打的菜都超级难吃,你看看这个豆腐的颜色,就像是用地沟油炒的,再瞅瞅这个鱼香茄条,明明是酱茄条好吗。唉,人家的心情都不美好了。”朱亭亭抱怨完扬州炒饭太水、油炸平菇不脆后,又开始抱怨麻辣豆腐和鱼香茄条的颜色不对。

梁筱晞看她举着筷子夹起这个,放下那个,无奈地摇头道:“小姐,你太吹毛求疵了,菜是给你吃的,又不是给你观赏的,管它颜色好坏呢。有空你跟我去ICU转转,看看我们科里那些想活活不成、想死又死不了的病人,就会觉得自己还能呼吸顺畅、口齿伶俐、活动自如地坐在这里享受午餐,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了。”

“噢,怪不得最近你老是愁眉苦脸的,又跟哪个患者上火了?”

“亭亭,你说医生是应该帮助病人最大程度地减轻身心痛苦,还是不管他们多难受、多痛苦,都让他们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那当然得让病人自己选择了,比如某种病手术之后能活两三年,但生存质量会很差,要时常忍受剧烈的疼痛;不手术活不到一年,靠药物顶着,生存质量比手术治疗会好很多。这就要看他自己怎么选了,想活得长就遭罪,想痛苦少就早死。”朱亭亭夹起一块平菇塞进嘴里,尽管她嚷嚷着难吃,餐盘里的东西还是很快被消灭了一小半。

“如果患者选择的是直接放弃治疗、放弃生命呢?”

“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谁都懂,对生命的执着是人类、动物,甚至所有生物的本能。如果患者自己选择放弃生命,很可能是疾病让他承受了极大的痛苦,让他看不到活着的希望,让他生不如死。比起那些痛苦,死亡已经算不上最可怕的了。”

梁筱晞想起上午跟患者家属的那番交涉,她给23床的妻子打了两次电话,才把她约到医院。陪她一起来的,还有患者的儿子。那个女人五十出头,看起来比她丈夫小了十岁左右,精神状态饱满,卷发、旗袍、高跟鞋……还涂了与年龄不搭的粉色口红。

梁筱晞对他们转述了患者想要放弃治疗的决定,秦晖的老婆不耐烦地道:“我先生是病人,脑子不清楚,经常说胡话,他说什么你不用管,听我的就行。”

“他只是身体瘫痪,脑子还是很清醒的……”

“你不必再说了,我们又不是没交住院费。”秦晖的老婆皱起眉头,举起几张缴费单质问道,“说起住院费,我倒要问你了,当时不是跟你们说了尽量给他用医保能报销的药吗,怎么出了这么多自费项目?”

“ICU很多都是进口药物,走不了医保的。另外每张病床配备的呼吸机、心电监测仪、输液泵和氧气系统等设备,也是要收费的,而且费用都不低。”梁筱晞希望她能因费用昂贵重新考虑放弃治疗的问题。

“妈,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啊,那么多钱都让他给砸医院里了!”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儿子开口了,他的话让梁筱晞愣了一下,便多看了他两眼,他的年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染着栗黄色头发,头顶还有两绺是蓝色的,上身穿着黑色柳钉夹克,下面是牛仔裤、高帮皮靴,还有一脸与穿着打扮相辅相成的痞里痞气。

那个女人没回答儿子的话,转过头来问梁筱晞:“大夫,他什么时候能出院?”

“他的病情比较复杂,除了肺部感染所致的急性呼吸窘迫之外,长期卧床形成的下肢深静脉血栓引发了严重的并发症——肺栓塞,还有常年肢体不活动造成的肌肉萎缩和心力衰竭。现在肺部的感染已经控制住了,呼吸窘迫的症状通过机械通气也有所改善,但肺栓塞和心力衰竭的治疗情况不太乐观。请你们,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每当梁筱晞对患者家属说出这句话时,都不忍去看对方悲伤绝望的表情,但这一次,她看到的只有惊愕和不满。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花了那么多钱,最后有可能还是人财两空?”对面的女人猛然一下站起来,提高声调喊道。

“所以,你的丈夫选择了放弃治疗,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也许只是让他多遭一茬罪,既然他……那么痛苦,何不让他早点得到安宁?”梁筱晞语气沉重地说。

“反正我不管,钱我花了,人救不活就是你们的责任!”说完,女人拉着儿子摔门而去。

晚上,值班室只有时钟嘀嘀嗒嗒的响声,梁筱晞坐在沙发上,脑子里全是刚才发生的一幕。

23床从昏迷中醒来,他的呼吸很不稳定,却强烈要求摘下氧气面罩。从他的眼睛里,梁筱晞看不到其他患者那种对生命的渴望、对尘世的眷恋和对死亡的恐惧,只有痛苦和麻木。

“你听过普罗米修斯的神话吗?”秦晖的气息微弱、声音沙哑,神情却无比坚毅,“他帮人类盗取了火种,被宙斯绑在高加索山上,每天都有一只鹫鹰来啄食他的肝脏,他的肝脏被吃掉之后又会复原,再被吃掉,复原……目的就是为了不断地折磨他,让他承受极度的痛苦。”

秦晖深吸了几口气,继续说道:“现在的我就像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一次次被救活,一次次忍受折磨。我这一生,有过五十多年事业成功风光无限的日子,我知足了。而瘫痪在床的这七年,我犹如活在地狱中,所以,我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求求你,让我解脱吧!”

梁筱晞的眼眶红了,她无法想象,一个人会有多痛苦,求死的意愿才能如此强烈。她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在治病救人还是在给病人施酷刑?

这天,梁筱晞难得在ICU度过了一个平静的值班夜晚,但她的内心却一直无法平静。早上六点,她迷迷糊糊地在晨曦微亮的天色中睁开眼,拖着沉重的身体和尚未清醒的意识走到病房区。仿佛感应到了大夫的脚步,一间病房床旁监护仪上的报警器忽然响了起来。

她条件反射似的跑过去准备抢救,身体却一下子定格,传出报警声响的是23床。夜班护士贾薇慌乱地站起来,扭头见她立在门口,赶紧问道:“梁姐,心跳停了,做CPR?”

“不抢救了,让他少遭点儿罪,安安静静地走吧,”梁筱晞看了一眼时间,宣布道,“死亡时间,六点零八分。”

(5)

秦晖的尸体还在太平间,他老婆和儿子就在ICU门口摆了个火盆,蹲在地上烧纸钱,他们惊天动地的哭声引来无数围观群众,把ICU大门外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

“你看看外面,比菜市场还热闹!”大门的另一侧,陈永火冒三丈,对梁筱晞吼道,“今天架火盆烧纸钱,明天说不定就摆花圈设灵堂了!这家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你在跟他们说话之前就不能动动脑子?什么叫没有抢救必要了?现在他们一口咬定是我们救治不力,才导致患者死亡!”

“别人怎么说跟我无关,我只求自己问心无愧。”梁筱晞坦然说道。

“跟你无关?你知不知道你随口一句话惹出来多少麻烦?”陈永想起上午这对母子闹到院办,狮子大张口向医院索赔150万的事情,不由得更加恼火。

“对不起,我错了,我以为患者家属能理解……”梁筱晞嘴上道歉,心里还是不服,“他只想死得更安详、更体面一些,一个人临终前这么点儿小小的愿望,我没办法拒绝。”

“行了,你别说了,现在解释再多也没用。院办打算跟家属协商解决,如果行不通,估计会走法律程序。你回去检讨一下自己的问题,等着医院的处理结果吧。”陈永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梁筱晞一个人晾在原地。

院长办公室,田正义背着手踱来踱去:“小陈啊,你们ICU那个梁大夫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病人心跳停了不抢救?现在患者家属天天到院办来闹,不赔偿就要找律师打官司。”

“那名患者高位截瘫,合并多种并发症,即便这次抢救回来,也熬不过几天。家属不同意出院放弃治疗,患者死在医院是迟早的事。拖得时间越长,花的治疗费用越多,他们的心理也就越不平衡,最终人没了,他们还是会告我们医院,到时候恐怕让咱们赔偿的更多。”

听陈永这么分析完,田副院长心中的怒气稍微平复了一些,但仍然不肯放过那个制造麻烦的医生:“即使这样,家属有强烈的抢救意愿,病人救不活,至少也应该跟他们说一句‘我们尽力了’,怎么能说没有抢救的必要呢?”

“这个,确实是我们沟通方面存在问题。”梁筱晞说的那句蠢话,也是陈永生气的原因,但他并不认为她在做法上有何不妥,他也希望每一位患者和家属都能平静地面对死亡、接受死亡,而不是为了盲目地追求生命的长度,让自己或病人忍受着极度疼痛的折磨。而选择怎样的死亡方式,应该是一个伦理问题,已经超出了医学讨论的范畴。

“听说之前她还找患者家属谈过话,劝他们放弃治疗?”田正义停下来,伸手指了指沙发,示意陈永坐下说话。

“放弃治疗是患者自己的决定。您也明白,有的时候放弃治疗并不代表医生不作为,而是为了减轻病人的痛苦,这一点,家属和我们之间可能存在观念上的冲突。这件事情是我的责任,是我让梁大夫去找家属谈的。”陈永没有坐,站着解释道。

他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田正义却并不买账:“不管什么说,都是因为某些医护工作者说话办事不谨慎,让患者家属钻了空子,才敢信口开河地索要赔偿。”

“这件事情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了,如果闹上法庭,他们根本不可能打赢官司。”

“嗯,你们科那个大夫怎么处理?全院通报批评,记过处分?事情闹这么大,怎么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得让她记住这个教训,也要给其他人一个警醒。”田正义估计是跟梁筱晞八字不合,说来说去还是揪着她不放。

“梁大夫是ICU的新人,工作时间短,这方面的经验不足,不太懂得怎么跟家属沟通,这个也怨我,平时光顾着抓业务,忽略了医患关系,”陈永顿了顿,迟疑道,“她平时工作还是挺认真,挺努力的,全院通报……就怕影响她以后的工作积极性。”

“那你说怎么办?”田院长的脸沉了下来。

陈永见状话锋一转,笑着道:“话说回来,换作别人,这么处分还真能影响到以后的工作热情,可这姑娘脸皮特厚,估计通报批评对她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不过她倒是挺在乎钱的,我觉得扣奖金更能让她记住教训。”陈永觉得,像梁筱晞这样刚参加工作的住院医,得了全院通报处分,恐怕会影响以后的发展前途,所以他极力劝说田院长用扣奖金的惩罚代替对她的通报批评。

“行,那就扣一个季度奖金,”田正义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走过去拍拍陈永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呀,不能对他们太容忍了,这批刚毕业留校的学生,一个个主意正着呢。”

陈永点点头:“您说得是,回去我就让她写份检讨,深刻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

一份检讨书、三个月奖金——梁筱晞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医者仁心换来的竟是这个结果。家属不理解倒也罢了,连院里也觉得她做错了。秦晖家属捧着逝者的黑白遗像又在医院闹了两天,据说已经请了律师准备打官司。

这几天,梁筱晞的心情低落到极点,却不得不强打精神交班查房,观察患者病情,开医嘱写病历,那股郁结之气硬是憋在心中无处宣泄,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宣泄。然而,她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如果再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放弃抢救。

直到有一天,她路过陈永大门敞开的办公室,无意中听见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时,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

“还是我去跟17床家属谈吧,小梁最近状态不太好,刚受了院里的处分,难免会影响心情。”是苑恒学的声音。

“哪个科室没有医患矛盾医疗纠纷?哪个大夫一年下来不遇到几个奇葩患者?忍不了的话,干脆去当法医跟死人打交道好了!”陈永说的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重重地落在梁筱晞的心上,数天来积聚在她胸中的憋闷、委屈、悲愤等种种情绪就再也抑制不住,化成一股热泪涌了上来。

恰在这时,姚静从不远处的医生办公室走出来,梁筱晞赶紧转过身,面着墙壁,深吸了几口气,把眼泪强忍了回去,然后,面色如常地回身,跟姚静打个招呼,和她一起走向病房。

“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工作,跟家属沟通同样也是医生的工作,我们不能什么都替她去做,有些东西是从课本上学不到的,总有一天,她要自己一个人扛起作为医生的责任。等她见识的人多了、经历的挫折多了、积累的经验多了,才能逐渐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医生。如果连这点儿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还有什么资格留在ICU。”陈永继续说道。

苑恒学点点头,心中已然明了:“路还是要靠她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我明白你这是在帮她,下午我就让她去跟家属谈。”

(6)

探视时间结束后,梁筱晞领着17床的父母来到小会议室,请他们落座后,她还拿纸杯为两人接了热水。然而,跟患者家属面对面地坐下之后,梁筱晞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17床患者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入院之前,在一家快餐店送外卖。前晚,他在横穿马路时发生车祸,一辆轿车从他身上碾过,造成12根肋骨折断,胸廓坍陷,肺部挫伤十分严重,并伴有颅内出血。病人从急诊转入ICU的时候,还有一口气,但他这种情况做不了手术,并且随时可能因颅脑出血或主动脉破裂而死亡。

他的父母看起来没有多少文化,对医学常识更是一窍不通,只有极度焦躁恐慌的情绪和对现代医疗的盲目自信。看着他们充满迫切期待的目光,梁筱晞实在不知该怎样向他们解释病情,让他们签下病危通知书。她甚至在心里埋怨起了陈永,一想起上午在走廊上无意中听见的那句话“忍不了的话,干脆去当法医跟死人打交道好了”,她就感到呼吸不畅,血气上涌。

“病人的情况不太好,颅内有几处出血,胸部的创伤也非常严重,没办法……给他做手术,”梁筱晞眼见着他们的神色瞬间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悲伤、无助和绝望,还有一些难以相信,她不忍再向对面看去,将目光移到眼底的桌子上,“虽然他现在还用仪器维持着生命,不过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你们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梁筱晞说完最后一句,对面的女人突然闭上眼睛,昏倒在地。梁筱晞赶紧走过去,帮忙把她扶起来。过了一会儿,女人渐渐苏醒过来,带着哭腔喊道:“你们为什么不给他做手术?为什么不做手术?”

“您儿子这种情况不符合手术指征,没办法做手术。”梁筱晞本想说“没有手术必要”,但鉴于上次跟家属谈话的教训,她这次用了更委婉的专业术语。

“求求你了,大夫,我们就这一个儿子呀,你一定要救救他!”女人拽着梁筱晞的衣服哀求道。

“对不起,不是我们不想救他,实在是……无能为力。”梁筱晞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我不信!人都活着送到医院了,怎么还会没?”女人的情绪十分激动,一下子掀翻了桌上的纸杯,热水溅到梁筱晞的手背上,烫红了一片。

梁筱晞闷吭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被烫伤的手,忍着疼道:“对不起,实在很抱歉。”

女人坐在椅子上失声痛哭,她的丈夫一言不发地抱住脑袋,表情十分痛苦。前天,当女人听到儿子出车祸的消息时,整个人瘫在地上,后来赶到医院,发现儿子没有死,再后来,儿子在ICU挺过了两天,她的内心重新燃起希望,可现在,眼前这个大夫亲手将她希望的大泡泡刺破了。所以,她将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到了梁筱晞的身上,撕扯着梁筱晞的衣服,狠狠捶打她的胳膊。

梁筱晞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她能理解他们失去至亲的痛苦,她理解不了的是,为何陈永偏让她来面对这位情绪失控的家属。难道是因为自己之前放弃抢救,给医院、给他惹了麻烦,他就还要在写检讨和扣奖金之后继续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为难她、惩罚她?

梁筱晞撇下患者家属,跑出会议室的瞬间,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一口气爬到住院楼的顶层,坐在天台的水泥地上,任凭泪水肆意流淌。寒窗苦读十几年,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每次大考前的提心吊胆,每次查房时的小心翼翼,每次夜班时的彻夜不眠……都没能让她后悔当医生,可此时,面对病人的束手无策,面对家属的无理取闹,面对上级的冷漠指责,她感到身心俱疲,甚至想直接撂挑子走人。

梁筱晞伤心欲绝地哭了一个多小时,手机上十几个未接来电,有办公室的,有护士站的,有姜柏洲的,还有陈永的。她出来的时候没请假,此刻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她哭得脑袋昏沉,眼睛酸痛,但心里好受多了。有人说女人比男人寿命长,是因为女人可以用眼泪宣泄情绪,真有道理。

梁筱晞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哭过的样子,可衣服没换、包也没带,还不能直接回家,只好又在天台吹了一个小时的凉风才下去。

刚走进ICU大门,便听见有人喊她:“梁筱晞!”

她转过头,看见陈永迈着大步向她走来,没等他开口,梁筱晞就抬起下巴,垂着眼皮瞅都不瞅他,理直气壮地说:“下午我没跟您请假,擅自离岗了,原因?无可奉告,要扣奖金,一个月、两个月……随您的便!”说完,梁筱晞停了一停,又加上一句,“要不您就直接扣一年的吧,把以后的预支出来,省得我总犯错,您也麻烦。”

陈永见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不禁笑道:“行啊,才进科不到一年,你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在您眼里,我本来就破得不像样了,还用得着再摔吗?”

陈永低头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吃晚饭了吗?”

梁筱晞有点儿蒙,他没有冲她高声咆哮,大发雷霆,也没有对她严厉指责,骂她自暴自弃,反而关心她吃没吃饭,不应该是这样的套路啊,她本来还打算跟他斗争到底的,现在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

“肯定还没吃吧?”陈永见她一声不吭,开启了自问自答模式,“走吧,我请你。”

陈永迈出两步,回头一看,她还站在原地。

“扣奖金和吃饭,选一个?”

“都不选。”梁筱晞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必须选。”

“吃饭。”她最终败下阵来。

“17床状况不好,我今晚一线值班,不回家了,咱们就近找个地方吧。”陈永说。

梁筱晞其实也很想知道17床的情况,但她还是忍住了没问。

两人来到医院旁边的一家饭馆,坐下之后,陈永翻开菜谱,自作主张地点道:“苦瓜炒蛋、干烧竹笋、凉拌苦苣……再来一壶**茶。”

服务员重报了一遍菜名,梁筱晞才发现一个问题:“您点的菜怎么都是苦的?您干吗要请我吃饭,干脆请我吃药算了。”

“我看你今天火气太大,想让你败败火,”陈永拿起方碟里的消毒毛巾,擦着手道,“说吧,下午到底怎么回事?上班时间开小差?”

“没什么,心情不好。”梁筱晞低头盯着桌面,不想解释。

“心情不好就可以不分时间场合,由着自己的性子,撇下随时都可能出现生命危险的重症病人撂挑子走人?”陈永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音调也提高了好几度,“梁大夫,你也太有责任感了!”

这时,服务员端过来一壶**茶和两个玻璃茶杯,梁筱晞伸手把桌子上的餐具挪了挪,陈永一眼瞥见她的手背通红,拉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你的手怎么了?”

梁筱晞其实特别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这些天来,心中的各种委屈,但绝不是跟眼前这个每次抓住她犯了错误,就第一个跳出来,迫不及待地处分自己的人。所以她抽回手,口是心非地说:“不小心烫的。”

陈永想起自己下午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梁筱晞已经不在了,只有一对悲痛欲绝的中年夫妻。他们身前的桌子上,摊着两只倒翻的纸杯,陈永一下子全明白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

“觉得委屈了吧?”他看着梁筱晞,用难得的温和语气问道。然后,他分明看见她愣怔了一瞬,仿佛受了惊吓一般。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里也有了笑意:“虽然不排除的确有个别家属图谋不轨,为了金钱和利益,拿病人的死亡要挟医院,但绝大部分病患和家属还是明事理的,他们信任我们,把自己和亲人的性命托付给我们,可由于医学的局限,对于很多病,我们仍然束手无策。很多时候,我们所能给他们的,只有慰藉。就像特鲁多墓志铭上写的‘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梁筱晞转着手中的玻璃杯子,目光落在里面漂浮的几片**花瓣上,有些犹豫地问道:“您觉得,我上次放弃抢救是做错了吗?”

“我赞同放弃抢救。那名患者身体多器官衰竭,已到灯枯油尽的地步。作为医生,你我都很清楚,有创抢救除了给他增加临死前的痛苦,没有任何意义。其实有些事情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要你遵从自己的良心。为了帮患者减轻临终的痛苦,让他们走得更有尊严,放弃治疗并没有错,”陈永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你错在后来跟家属的沟通方式上,虽说医生的责任是治病救人,但也经常需要对患者家属解释病情,碰上通情达理的还好,遇到胡搅蛮缠或猜忌多疑的病人家属,你说错一句话,就可能成为他们以后与医院对簿公堂的把柄。”

两人的菜被陆续端上来,这时,陈永接了个电话,挂断之后,他立即站起来拿起椅背上的外套:“17床不行了,我得马上回医院看看,你自己吃吧。”

梁筱晞皱着眉头看看桌上的苦瓜和苦苣,发愁道:“这么多的苦菜全让我一个人吃啊?”

“记住,所有的苦都不是白吃的,苦尽才能甘来。”陈永说完,疾步向餐厅外走去。

梁筱晞忽然想起来:“哎,这顿不是您请嘛,您还没付账呢!”可惜已经晚了,陈永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她拿起筷子夹了两口菜,真是难以下咽,心里越想越不平衡:不行,有乐同享,有苦同吃,别想让我一个人遭罪,转头冲里面喊道:“服务员,剩下的两个菜帮我打包。”

(7)

上午,梁筱晞正在办公室写病历,工作台的值班护士敲门进来:“梁大夫,上周在我们这儿走的那个高位截瘫病人,23床,他儿子过来了,想找最后送走他父亲的大夫谈一谈。”

“又来闹事?”姜柏洲一听,激动地拍着桌子,“走,我陪你去!”

“这回不是闹事那个,是另一个。”值班护士说。

“让他去小会议室吧。”梁筱晞没听说秦晖还有一个儿子,她把姜柏洲按回到椅子上:“你忙你的事,我自己去。”

“你一个人能行吗?”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坐在梁筱晞对面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成熟稳重,跟他那个非主流打扮的弟弟完全是两种类型。

“您是秦晖的儿子?”

“是的。”秦浩然点了点头。

“您父亲临终之前非常痛苦,所以我尊重他本人的意愿,放弃了最后的有创抢救。”梁筱晞直截了当地说,她对这家人非常反感,患者住院的时候连个人影也不见,现在人没了,一个个都跑来兴师问罪,想到这儿,她的语气愈发冰冷,“秦先生,如果您还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听说你们已经对医院提起法律诉讼,咱们等法院的判决结果吧。”

“谢谢,”秦浩然一脸诚恳,“谢谢你帮我父亲减轻了痛苦,我不是为这个来的,我就是想问问,他临走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秦晖当时只求速死,好像没留下什么遗言,梁筱晞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也许他来医院之前说过,您回去问问您的母亲和弟弟吧。您是在外地工作,才赶回来?”

“是的,我刚从国外回来。那个女人不是我母亲,她的儿子也不是我弟弟。”秦浩然掏出一盒万宝路,抽出一根,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又塞进烟盒,“对不起,我忘了这里不能抽烟。”

然后,他抬头瞧见梁筱晞露出的惊愕目光,苦笑了一下,幽幽说道:“15年前,我父亲还在国企做高管,那个女人只是一名普通工人,比我父亲小了十多岁,离异带着一个孩子。我不知道他俩是怎么认识的,但当时我父亲为了她执意要离婚。我母亲死活不同意,他就从家里彻底搬了出去。我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患了抑郁症,最后开煤气自杀了。我父亲滑雪出意外之后,那个女人也下岗了,他的儿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家三口都靠我父亲每个月两万多块的退休金生活。”

“真抱歉,之前是我误会您了。”

“没关系,你也不了解情况嘛。”秦浩然无所谓地笑笑。

梁筱晞心想,这就说得通了,怪不得那对母子对秦晖漠不关心,而且不管他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也坚持让他活下去。

“我父亲走了,他们没有了摇钱树,所以想状告医院敲诈一笔。听说我父亲瘫痪在床这些年,那个女人在外面一直有人。表面上,她对我父亲不离不弃,照顾他的吃喝拉撒,实际都是为了他的钱。”秦浩然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痛苦地扶住额头。

“您父亲说,他这一生做过很多错事,他这些年应该也经常内疚自责吧,他一定特别希望您能谅解他。”

“母亲去世后,我被送到国外读书。我承认,我在心里一直恨他,但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在最后那段时间里承受了巨大痛苦,才会宁愿死也不想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像他这种高位截瘫躺在**很多年的病人,不管能不能得到很好的照料,走的时候都会很痛苦,您也别太伤心了,请节哀吧。”梁筱晞想起老人身上那些恐怖的褥疮,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其实你父亲这些年过得比你想象的更糟糕。

“那个女人四年前就换掉了我父亲的专业护工,先后找了几个价格便宜,但没有任何护理经验的保姆照顾他。这对母子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秦浩然愤恨地说,“这次绝对不能让他们再得逞了,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医院出庭做证。”

“谢谢你!”

“不用谢,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

送别秦浩然之后,梁筱晞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也许只有生死才最能考验人性的善恶,逼迫他们摘下伪善的面具,露出**裸的扭曲与狰狞。

一号难求,是国内许多大医院的诊疗现状。南津医院的肿瘤科全国闻名,去年一年的门诊量就突破了三十万人次。无论春夏秋冬、酷暑严寒,总有蹲守在门诊大楼外彻夜排队的人群。早上六点半,梁筱晞开车驶进地上停车场的时候,门诊大厅里的挂号队伍已经挤到了楼外,且有向医院正门外蔓延的趋势。

梁筱晞锁好车门,埋头走过等待挂号的长龙。不用看,她也能想象到他们脸上焦虑烦躁的神色。当一个人拥有健康时,通常不会把它看作一种财富,而失去健康时,才发现自己失去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

经过挂号窗口时,梁筱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神差鬼使地抬起头,望了一眼站在窗口外的人,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把她的目光吸引过去。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高大挺拔,气质不凡,站在人群中非常醒目,只是神态略显疲惫。

梁筱晞停住脚步,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方诚已经向她这边看过来。

“筱晞……”方诚的表情说不上是诧异还是惊喜,“真的是你!”

“好久不见。”梁筱晞笑着走过去,心里默默数着,七年?八年?还是九年?真是好久没见了。

“你留校了?”

“嗯,”梁筱晞点点头,“你呢?这些年一直在阜江?”

“是啊,我们在一座城市这么多年,若不是今天过来看病,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见到你。”方诚凝视着她,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哀怨。

“我……我还以为你毕业后,离开这里了。”梁筱晞支支吾吾地解释,随即又问,“你怎么来医院了?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经常咳嗽,估计是犯了咽炎,想找大夫开点止咳药。”方诚一脸轻松地答道。

“请对医生说实话好吗?像你这种神经大条、感受迟钝,又盲目乐观的性格,若非身体不适已经到了一定程度,是绝对不会到医院来做检查的。”

“哈哈,过去这些年了,你还是这么了解我,我一直奉行‘小病自我诊断,大病自我了断’的原则……”方诚的话没说完,又忍不住咳起来,“以前咳嗽吃点药,过一阵子就好了,这次却久咳不愈。”

见方诚还有心情开玩笑,梁筱晞也觉得应该没什么大碍,但出于职业习惯,她还是追问了一句:“除了咳嗽,还有什么别的症状吗?”

“还有……经常发低烧,有时会腰痛。”

梁筱晞马上警惕起来,单纯的咳嗽或腰痛可能都不是大问题,但如果把两者联系起来,再加上低烧,情况恐怕就不妙了:“你现在还抽烟吗?”

“干我们这行的,时常需要灵感,还是跟以前一样,烟酒不离身。”方诚是电视台的资深策划人,经常全国各地到处跑,抽烟、喝酒、熬夜这些不良生活习惯,简直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最近一次体检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去年单位组织体检的时候,我在外出差,错过了,”方诚拍拍她的肩膀,笑了笑,“你别太紧张,我才三十岁,不会有事的。”

“咳嗽的原因有很多种,不一定就是呼吸系统疾病,根据你描述的情况,也有可能是肺部或肾脏病变引起的,”梁筱晞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你的手机号是多少?”

“我的号码一直没变。”方诚说完,看见她的表情僵住了一瞬,猜想她一定早就弄没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只好报出一串数字。

梁筱晞把方诚的号码保存到手里,然后说道:“等我忙完了给你打电话。”

方诚有些失落地点点头,心中却感叹梁筱晞这些年的变化,她再也不是那个性格柔弱、说话轻声细语的小丫头了,短暂的行医生涯已经将她磨砺成一个果敢坚毅、雷厉风行、自强自立的女人。

梁筱晞转身走出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周芩没陪你一起来?”

“我们早就分手了。”方诚的语调平静得犹如一泓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