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比起在病房管理病人,朴常远更喜欢待在门诊看病。病房里的患者大多都是中老年妇女,她们的体型不是胖得肥肉乱颤像水桶,就是瘦得干瘪枯黄像麻秆,就算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年轻漂亮的,也可能是职业卑贱的性工作者。而门诊一天看五六十个患者,总能碰上几个体貌出众的。此刻坐在朴大夫对面的女孩便是其中一个,她皮肤娇嫩,神态羞涩,水灵灵的大眼睛好似一汪清潭,就连朴常远身旁阅女无数的老护士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今年多大了?”朴大夫态度和蔼地问道。

“十七岁。”陪女孩过来检查的中年妇女抢答道,看样子像女孩的母亲。

“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闺女这几天来月经肚子疼,她以前也有过痛经,都没这次厉害。”

“有男朋友吗?”

“才十七岁交什么男朋友!大夫,你给开点药吧……”女孩的母亲又抢着答道,而那个女孩一直垂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她本以为检查妇科病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女大夫,没想到还有这样又年轻又好看的帅哥。

朴常远打断她的话:“十七也不小了,我外甥女才上小学三年级,都交过两个男朋友了。我问你女儿不是问你,你让她自己回答。”

女孩听见大夫偏让她说话,苍白的嘴唇不由得哆嗦一下,她望了一眼母亲,憋了半天才小声吐出两个字:“没有。”

若是换作其他病人,朴常远早就不耐烦了,而此时他好像完全忘记后面还有几十个挂了号的患者在等着他看病,继续慢条斯理地问道:“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我记不住了……好像40多天了。”

“平时月经的时间准吗?”

“一直都挺准的。”女孩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间隔多少天?”

“一个月左右。”

“有恶心想吐的感觉吗?”

“肚子疼的时候,有点恶心。”

“最近有没有下腹坠痛?经常想排便?”

“嗯。”

朴常远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道:“真的没有男朋友?”

女孩摇摇头,她母亲急了,又开始喋喋不休:“按往常的规律她早该来了,这次迟了十多天,是不是内分泌失调了?大夫,您给开点药得了。”

“到底什么情况,得等检查完才能下定论。你这次月经的量多吗?颜色正常吗?”

女孩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声音微不可闻:“量不多……颜色有点暗。”

朴常远怀疑小姑娘没说实话,便指着诊床对她说:“你躺着我给你检查一下。”

女孩脱了鞋子躺上诊床,朴常远在她的右下腹部按了几下:“疼吗……这儿呢?”

其实不用女孩回答,她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而这种种症状都指向宫外孕的可能。朴常远虽然好色,但对妇科是发自内心的热爱,他的医术毋庸置疑。他想给女孩做双合诊检查,但她一直否认自己有过**,这让他无从开口。

朴常远对旁边的老护士说:“刘姐,你带家属去看看现在B超排队的人多不多,如果上午能查上,我一会儿给开张B超单。”

老护士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带着女孩的母亲出去了。

朴常远扶着女孩从诊**坐起来,顺势站在她身旁,温和地说:“现在这屋里就咱们两个,老实跟你说吧,我怀疑你是宫外孕,宫外孕也叫异位妊娠,就是受精卵没着床在子宫内,长到了它不该长的地方。宫外孕如果不及时治疗会导致大出血,人说没就没,死亡是分分钟的事儿。”

朴常远的话吓得女孩浑身发抖,泪水止不住地涌上眼眶:“不会的,不会的……”

“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这样我才能帮你。”

“嗯。”女孩连忙点点头。

“你一定有男朋友了吧?”朴常远看了看女孩的表情,接着推测道,“并且你们已经发生了关系,这才导致了你的宫外孕。”

“不会的,我和他……才两次呀!”女孩泪眼婆娑地哭着说。

朴常远像老狐狸捕猎一样不急不躁步步为营,他拍着女孩的背轻声安慰:“你别害怕,这病是可以治的。”

女孩抬起泪眼,啜泣着问道:“大夫,能不能别告诉我妈?”

“现在我还不能确定就是宫外孕,你得配合我做进一步的检查。”

“怎么配合?”女孩止住了眼泪,还在抽噎。

“先把裤子脱了,我给你做双合诊检查。”朴常远语气平和地说,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刺耳。可女孩的身体还是像雕塑一样僵住了,对朴常远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别想太多,我是医生你是病人,你既然来到医院,就要听医生的话,如果不配合我检查,最后延误了病情,受害的可是你自己啊!”其实B超和血尿HCG都能检查出妊娠异位症,不知朴常远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偏要大费口舌地说服一个未成年少女接受这种检查。

“动作快点,后面还有几十个患者等着看病呢。”朴常远背对着女孩开始戴无菌手套,又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涂了点儿润滑剂。

朴常远转过身来,刚想做检查,诊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女孩母亲进来的第一眼,就看见裤子褪到膝盖处的女儿,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臭流氓!”中年妇女使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朴大夫一巴掌,还想扑上去拽他的衣领,多亏被老护士刘姐及时阻拦。女孩母亲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踮着脚尖冲朴常远咆哮道:“你这个流氓大夫,究竟对我闺女做了什么?”

“我怀疑她是宫外孕,正想给她做检查。”

“宫外孕?笑话!我闺女才十七岁,你知道吗?”中年妇女根本不相信朴常远的话,“怪不得把我支开,简直就是衣冠禽兽!”

刘姐赶紧帮朴常远解围:“妹子,您肯定是误会了,医院的妇科检查都要先征得患者同意后才可以做,朴大夫想给她做检查,那肯定是你女儿已经同意了。”

这时诊室外面聚满了看热闹的围观者,中年妇女听刘姐这么一说,看向自己的女儿,这才发现女儿表情痛苦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额头上全是冷汗,意识逐渐模糊。

刚才还盛气凌人的中年妇女一下子变得惊慌失措:“闺女,你怎么了?”

“宫外孕如果发展到输卵管破裂,会造成大出血,引发失血性休克,到时候再抢救就有生命危险了!”朴常远被打的右脸还火辣辣地疼,刚才那一下子打得他眼冒金星、嘴角淌血,但治病救人已成为他行医多年的一种本能。

也许有人觉得朴常远没什么医德,不是一个好大夫,可朴常远从来没把医生看成是高人一等的职业,治病救人只是他的工作,就像农民卖菜、厨师烹饪一样,只要是劳动所得,工作在他眼里不分好坏贵贱。而“道德”也不是医生职业的专有名词,如果农民讲道德,不给蔬菜水果喷洒高毒廉价农药、打激素涂甲醛;如果厨师讲道德,不在烹饪的时候用反复回收的口水油、地沟油,医院里就不会有那么多得病的患者。

现在,他只知道自己作为一名医生,得赶紧救治这个宫外孕女孩。朴常远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笔写了一张字条,递给老护士:“刘姐,你拿着我的字条赶紧带她去三号B超室做超声,费用后补。告诉B超大夫,病人情况紧急,可能已经出现腹腔内出血。如果确诊是宫外孕,必须立即住院治疗。”

超声结果验证了朴大夫的推断,女孩被确诊为宫外孕,腹腔内有少量出血。女孩母亲身上没带够钱,朴大夫还为她开通了绿色通道,准备立即进行手术治疗。

中午,朴常远戴着口罩走进职工食堂,被打的右脸上隐约留下一排手印,还有些红肿。他打完饭特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当他摘掉口罩准备吃饭的时候,还是被熟人看见了。

“朴大夫,怎么一个人躲这儿吃呢?”

“这里清净,吃饭时环境嘈杂影响消化。”

“你右边的脸怎么了?”人家还是注意到朴大夫明显不一样的右脸。

朴常远不自在地摸摸右脸,编了个谎:“昨晚值班睡觉压的。”

“你枕铁烙子上了?怎么能压成这样……”

正说话间,朴常远看见梁筱晞端着餐盘往这边走来,赶紧把脸埋进饭碗里,直到听见有人喊“筱晞,这边”,他才敢抬起头来。

招呼梁筱晞的人是朱亭亭,她已经很久没到职工食堂吃饭了,今天她特意早到一会儿,打了麻辣素鸡和酱茄条,外加一碗瓜片汤。

梁筱晞放下餐盘,坐到朱亭亭对面:“你怎么自己下来了?不让那个实习生小师妹帮你打饭了?”

“她请假回家了,这几天我就得跟你一样挤电梯到食堂抢位置了。”朱亭亭一脸不高兴。

“今天多亏遇见你,不然我又得打回办公室吃了。”

“那倒不用,朴大夫身边还有空位,你可以跟他一起吃。”

“朴大夫?”梁筱晞警惕地看看四周,小声问道,“在哪儿?”

“在我十点钟方向。”朱亭亭指了指自己的左前方。

梁筱晞没敢直接回头看,加快了吃饭速度。

“你吃这么快干什么?”朱亭亭以为她是为了躲朴大夫。

梁筱晞手上的筷子不停,边吃边说:“下午科里的新主任要跟大家见面,我得提前回去准备准备。”

“你又不是主任助理,也没让你代表全科致欢迎词,你有什么可准备的?”

“把我负责的患者病历再整理整理,万一新主任问起来,我得能对答如流。”

“哎,筱晞啊,你就不能不这么要强,活得轻松一点儿?要说你也够倒霉的了,在ICU摸爬滚打地干了三个月,结果每次刚给领导留下点儿好印象,人家就下台了。”

“这更证明我能力高、实力强啊,你放心吧,这个主任我也会很快搞定的。”梁筱晞自信地笑道。

“大话别说太早,你了解他吗?”

梁筱晞不以为意地撇撇嘴,紧接着说起新主任却是一脸的羡慕崇拜:“听说是从英国请来的重症医学专家,才三十四岁就是副高级职称了。”

“叫什么名字?你没上网人肉一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啊。”

“好像叫什么勇……”梁筱晞皱着眉头想了几秒钟,茅塞顿开,“对,陈勇!”

“陈勇?”朱亭亭笑道,“名字很大众化,倒是挺接地气的。”

“所以根本没法人肉,一搜‘陈勇’,各种百科估计得冒出来几百条。再说下午就见着本尊了,犯得着为他费那么大劲儿嘛,我整天忙得跟孙子似的,哪有时间调查这些呀。”

“随你吧。对了,上礼拜你爸给你订的那台POLO到货了吗?”

“到了,这周末提车。”

南津医院是南津医科大学的第一附属医院,地处寸土寸金的阜江市中心。梁筱晞租住的房子离市中心很远,每天上下班挤地铁倒公交要浪费不少时间,她的父母买不起医院附近的房子,只能先给她买一辆车作为代步工具。

(2)

下午,何副院长亲自带着新主任陈永来到重症监护病房。陈永的出现在ICU引起一阵**,女同志们欢欣鼓舞士气大振,男同志们则悲哀地意识到ICU僧多粥少的局面变得更加严峻。

“这位是ICU的新主任陈永,具体情况我就不多介绍了,肯定有些同事已经认出陈主任了吧?”何院长的问题让大家感到很突兀,纷纷摇头。

大家的回应让何院长觉得有点儿尴尬,不过他担心陈永会更尴尬,于是指名道姓地问道:“梁筱晞,你肯定认识陈主任吧?”

梁筱晞被这没头没脑的一问吓住了,心里想道:他长得这么帅,如果我认识怎么会不记得?就算不记得,见过怎么会没印象?可此时此刻,她对陈永确实完全没印象,于是她看着何院长,果断地答道:“不认识,绝对不认识。”

“何院长……”陈永刚想解释两句,就被何院长打住了,“梁筱晞,你再好好想想,陈主任,陈永,真的没印象?”

梁筱晞在南津医大读书时,何院长曾教过他们神经解剖学这门课,他对梁筱晞的印象很深,因为她拿到了当年期末考试的年级最高分。此时,他俩就像又回到了当年的课堂上,经过何院长一番煞费苦心循循善诱的引导提示,梁筱晞似乎真想起来点什么,不过这种烂大街的名字到处都是,从小到大,梁筱晞认识的人里面,至少有几十个姓“陈”的,也至少有几十个叫“勇”的,她最终还是气馁地摇了摇头:“没印象。”

站在何院长身旁的陈永终于沉不住气地说了一句:“梁大夫,我对你可是印象深刻啊!”

梁筱晞被他们的天马行空弄得一头雾水:“陈主任,您见到的该不会是我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妹吧?”

何院长对梁筱晞今天的表现有点儿失望:“你看看你,自己病人的名字都记不住。”

“陈永!”这时护士杨蓉去洗手间恰好路过,看见陈永站在各位大夫中间,不禁喊出声来。

大家纷纷把目光转向杨蓉,杨蓉也满脸诧异地停住脚步,盯着陈永身上的白大褂,忍不住问她旁边的姜柏洲:“这个患者什么时候变成大夫了?”

何院长犹如遇到知音一般,走到杨蓉面前,眉开眼笑地问道:“你记得陈主任?”

杨蓉受宠若惊地点点头:“一个月前他住在14床,我给他换过一次绷带,那时他的半边脸还肿着呢。”

14床!犹如晴天霹雳,梁筱晞的身体顿时僵在原地,手里拿的一摞病历也失手掉在地上。这时她总算想起来,那位死皮赖脸偏要住进ICU的14床病人好像也叫陈勇!梁筱晞蹲下来一件件捡起散落一地的病历,真希望这些病历永远都捡不完,就不用抬头面对这个令她难堪的事实。

陈永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对大家说:“本来打算提前回国休息一段时间,没想到老天爷不让,以车祸这种方式把我送进南津医院。当时就想反正自己以后也要到医院的ICU工作,不如提前进来熟悉一下环境,结果有人还嫌我伤得不重,不愿意收留我呢。”

同事们哈哈大笑起来,梁筱晞却无地自容地垂下脑袋,心里乱作一团。有人暗笑她的脸盲症太严重,哪知道她根本没见过14床拆掉绷带的样子。

“是啊,陈主任在ICU的几天也没有白住,转出来之后,他又完善了ICU的管理方案,针对ICU工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提出了具体意见和改进措施……”

没有一个词能形容梁筱晞此时此刻的绝望心情,何院长说的“工作问题”一定都是她的问题,陈永住在ICU的一周时间里,梁筱晞从没给过他好脸色,有一次陈永跟她反映盖的被子太薄,晚上总被冻醒,她竟然对他说:“嫌被子薄怎么不去住五星级酒店?”后来她向护士长要了一条新被子,但还没来得及拿给他,他就转出ICU了。

14床病人的华丽变身让梁筱晞感到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整个下午,她都在小心翼翼中度过。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第二天上午医院的各科室主任开会,陈永当然也得去,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晚交班结束后,梁筱晞没精打采地往外走。

“梁姐,等等我。”追过来的女孩叫贾薇,护理专业本科学历,今年才二十五岁,却已经在ICU干了三年护士。

“今晚没夜班了?”

“是啊!”贾薇搂着梁筱晞的胳膊,满脸陶醉地说,“新来的陈主任长得太帅了,你说当初老胡怎么不把14床分给我呀,给他端屎倒尿我都愿意。”

“长得帅有什么用?帅就能不被车撞了?帅就能不生病了?”梁筱晞气都不换一下地连声问道。

“你们这群小护士,打完医生的主意,又打病人的主意。怎么,你跟普外的卫大夫黄了?”护士长恰好从后面经过,对两人的谈话模糊地听了个大概,以为贾薇说的是病人。

“没有,护士长,这次是您介绍的我怎么敢随便黄呢?”

“好好处,我还等着喝你俩的喜酒呢。”护士长说着,朝停车场走去。

第二天中午,梁筱晞打了很多东西却没心情吃:“你说他怎么就摇身一变成我领导了,竟然装成病人混进ICU扮卧底、玩潜伏,这人纯粹是脑袋有病吧?”

“人家确实是病人……”朱亭亭话没说完,梁筱晞就注意到她神色兴奋两眼放光地盯着自己身后。

“说谁脑袋有病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梁筱晞身子一抖,缓缓地回过头,陈永正端着餐盘走向她旁边的空位。

“说、说一个病、病人。”

朱亭亭见筱晞才说几个字就磕磕巴巴的,以为她是见到帅哥激动得不会说话了,忙帮她解围道:“她说的是科里新来……”

“亭亭,这个菜特别好吃,你尝尝……”梁筱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夹起一块土豆堵住朱亭亭的嘴。

“ICU的患者连喘气都费劲了,你还说他们脑袋有病,难道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吗?”陈永当然清楚梁筱晞说的是自己,谁叫她不敢承认。

“你怎么知道她……在ICU?”朱亭亭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半句说得像蚊子哼。再仔细打量梁筱晞身边这个男人,三十多岁,神态自若,气质威严,该不会就是ICU新来的主任吧?

“陈主任,您也知道ICU的工作多忙、责任多重、时间多紧,我也不是对所有患者都没有同情心,但总有个别患者太把自己当回事,拿自己‘弱者’的身份对我的工作说三道四吆五喝六。”

陈永见梁筱晞句句带刺,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有时间谈情说爱,就没时间应付患者?有时间跟男大夫在病房里面拉拉扯扯,就没时间给体寒畏冷的病人加一床被子?没时间是因为你根本没把时间用在该用的地方,ICU的医护人员要是都像你这样,那些重症患者还能活着出去吗?”

“你……”梁筱晞气急败坏地瞪着陈永,他翻出以前的旧账,分明是在对自己进行打击报复。

朱亭亭总算明白梁筱晞为什么吃不下饭了,原来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梁筱晞口中的精神病主任,他虽然长得英俊潇洒气宇轩昂,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咄咄逼人毫不留情。

朱亭亭同情地看了看梁筱晞,想替她解释几句:“陈主任,您一定是对我家筱晞有误会,其实……”

“我吃饱了,先走了。”梁筱晞哪里还坐得住,气呼呼地站起来走人了。

“喂,你还没吃呢怎么就饱了?”朱亭亭看着她的背影喊道。

陈永把梁筱晞没端走的餐盘拖到自己面前:“还有干煸芸豆呀,我来晚了都没打着。”

把人给气跑了还有脸吃人家留下来的东西,朱亭亭实在看不下去了,但陈永毕竟是ICU的科主任,朱亭亭可不想得罪他,只能赔着笑脸:“陈主任,您慢慢吃啊,我科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陈永狼吞虎咽头也没抬,在朱亭亭离开的瞬间还不忘送她一句话:“跟这种冷血朋友还是早点断交吧。”

梁筱晞饿着肚子垂头丧气地走回13层的医生休息室,姜柏洲不知趣地凑上来:“新主任来了之后你怎么一直闷闷不乐的呀?”

梁筱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想跟他说话。姜柏洲碰了钉子仍不罢休,哪壶不开提哪壶:“昨天你可没给我们ICU长脸啊,记性突然变得这么差,就算陈主任长得没我帅,你记不住相貌,但他的名字就俩字,你总应该记住吧?”

梁筱晞瞟他一眼:“你今天没给**减压吧?”

姜柏洲挠着头,一脸茫然:“**减压?你是说……小便?”

梁筱晞不怀好意地点点头。

“尿了,尿好几次呢,”姜柏洲矫情地捂着脸,“讨厌!突然关心人家这么隐私的问题。”

“好几次?那怎么没照照你自己啊?”

“不带这样开玩笑的,我生气了!”

“姜哥,您大人有大量,不会跟我计较的吧?”梁筱晞赶紧给他扣上一顶高帽,接着刚才的话题道,“陈勇——这么恶俗的名字谁能记得住?现在要是跑到人潮涌动的黄河路上喊一声‘陈勇’,无数个‘陈勇’都会转过头来。”

姜柏洲刚想张开嘴巴放声大笑,表情却忽然定格:“陈、陈主任。”

梁筱晞回头,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

“您能不能别总站在身后吓唬人?”梁筱晞拉下脸来说道。

“真是恶人先告状啊,我不站在你身后,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有多俗!”陈永第一次碰见像这样理亏还嘴硬的人。此时他也猜到梁筱晞应该误以为自己叫的是另一个“yng”,“再纠正一下,是永远的‘永’,不是勇敢的‘勇’。看来你在做我管床大夫期间,不仅查房态度不认真,写病历也是找人代劳的吧?”

“病历是我自己写的,只不过您的病情太轻,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梁筱晞自认倒霉,让陈永在ICU潜伏时期把自己抓了个现行。

听完她的解释,陈永露出一副“鬼才信你”的表情。姜柏洲赶紧在旁边打圆场:“梁筱晞,你不会吧?在这个看脸的时代,像主任这样帅到惨绝人寰的患者,竟然被你无视!”

陈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不是自己待在国外的时间太长,对现代汉语词汇有些生疏了,“惨绝人寰”跟“帅”放在一起,让他实在有点想不通,不过他怎会被一句奉承话就冲昏了头脑?

陈永冷冷地看了梁筱晞一眼,继续说道:“这次你记住了吧?不要总自以为是地对别人妄加评论。”

梁筱晞没吱声,心想这个“永”也强不到哪里去,但她已经饿得心慌,都到了反应迟钝四肢无力的地步,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跟他继续争论。

(3)

周一是ICU例行大查房的日子,不同于每日由二、三线医生带队的分组查房。所谓大查房,是由科主任亲自带领全科大夫对ICU所有的住院患者进行检查。大查房的目的不单是分析患者病情,制定诊疗方案,更是一次有意义的“带教”。查房过程中,科主任会针对患者的病情,对资历浅的住院医师或实习医生随时提问,以考察他们的专业知识和理论水平。ICU收治的都是重症患者,对各层次的医生要求高管理严,对实习生的选拔也很挑剔,所以这期的实习生只有两个。

梁筱晞第一天开车上班,比往常提前了半个多小时出发,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医院的地上停车场已经没有位置了,她绕了一大圈,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偌大的地下停车场也整整齐齐地停满了各种大小车辆,她只好开到距离医院升降梯最远的E区,找到一个停车位。平常早交班的时间是7:50,大查房的日子会提前20分钟。

梁筱晞匆匆忙忙地换好衣服,当她从更衣室出来时,发现所有人早已穿戴整齐,在办公室里集合等待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梁筱晞站在办公室门口,忍受着一屋子人的灼灼目光。

“来晚了?”陈永的嘴角带着讥笑,“不用说对不起。”

“啊?”梁筱晞诧异地瞪大眼睛。

“我刚跟大家说完迟到的处罚条例,除了扣除该月的全勤奖之外,连值一个月的周日夜班,这样下次大查房你就不会迟到了。”

“周日晚上不回家了周一还怎么迟到。”梁筱晞小声嘟囔道。

“你说什么?”

“我说没问题,周日我值班。”梁筱晞十分配合地大声答道,心里却在想:一周值两个夜班,干脆把我卖给医院算了。

陈永接着说道:“那我们就按照刚才的分组情况开始查房。”

梁筱晞拽了拽姜柏洲的衣服袖子,一脸茫然地问道:“分组情况?怎么回事?”

“刚才陈主任把全科大夫分成两组大查房,一组他带队,一组老胡带队,查房后两组在办公室集合,一起讨论病例。”

“那我要跟老胡!”梁筱晞马上表态道。

“由不得你挑,都分完了,我看你没来,特意帮你听了,你在陈主任那组,所有的住院医生都在那组。”

“怎么不是自愿的呀?”梁筱晞噘着嘴巴想,陈永把我分到他的组,肯定又想借机报复我,于是便对姜柏洲说,“那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跟我说。”

这时陈永已经带人向第一开放式病房走去,梁筱晞却转身跟上胡裕民的队伍。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声喊道:“梁筱晞,你在陈主任这组。”

梁筱晞回头哀怨地看了一眼多管闲事的侯大夫,慢吞吞地折回第一病房。梁筱晞走进去时,陈永正在检查1床病人的心电监护仪,她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决定在大查房的过程中时刻与陈永的后脑勺保持直线距离,这样他就看不见她。梁筱晞正在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扬扬得意时,陈永突然回过头来:“梁大夫,初诊为急性梗阻性化脓性胆管炎的患者需要做哪些进一步检查?”

陈永的突然发问让梁筱晞吓了一跳,不过ICU所有患者的病历,她都拿回去仔细研究过。陈永提的这个白痴问题让她不禁心中窃喜,早料到陈永会难为自己,她可是做足了功课有备而来的:“需要做腹部B超或CT……或胰胆管造影,还有立位腹部平片,并检查肝功、血电解质和血、尿淀粉酶。”

“如何治疗?”

“可以考虑做胆管减压引流手术,或经内镜鼻胆管引流术。”

陈永面无表情地走到下一个病床,继续问道:“心梗病人如果出现血容量不足伴水肿的情况如何处理?”

“这种情况常常是由低蛋白血症引起的,可以静脉输注25%的白蛋白或代血浆。”

“如果出现低血容量的是脑重创患者呢?”陈永追问道。

“脑重创?不、不是一样的吗?”梁筱晞有点儿迷糊了,“哦,也可以用生理盐水。”

“你觉得白蛋白和生理盐水这两种体液复苏方式,对于心梗和脑重创患者有什么区别?”

梁筱晞低下头,实话实说:“我没考虑过。”

“晶体液和胶体液哪种更适用于重症患者复苏?这么基本的问题你都没考虑过?就算你现在还没能力给出结论,但对问题最起码的怀疑和思考总该有吧?如果当医生的都像你这样遇到问题就浅尝辄止,对着教科书给患者开药方,今天病毒性流感都能要人的命了,更别说天花肺结核!”

刚接触重症监护工作时,梁筱晞也思考过白蛋白和生理盐水孰优孰劣的问题,但并没有根据不同病例加以分析。此时,她为自己的无知和不思进取感到羞愧。

梁筱晞不得不承认,陈永说得对,重症医学发展到现在不过几十年历史,还有很多问题有待完善和解决。学医不仅仅要熟记书上的理论,还要不停地研究思考,终身不断学习。作为一名医生,若没有高超的专业水平和业务能力,无论对患者多么有耐心有同情心,都不能算真正地对生命负责。

中午轮班吃饭时,梁筱晞没有去食堂,拿了本医学杂志Archives of Internal Medicine走向休息室。刚翻了一页,手机响了,梁筱晞按下接听键,电话那边朱亭亭嚷道:“筱晞,你中午不来食堂吃饭了?”

“嗯,我不去了。”

“要抢救患者吗?”

“没有,累了,不想吃。”

“你以为自己是机器人吗,不吃饭还能拼命干活?”朱亭亭急了,嗓门越来越大,“你等着,我让师妹给你打包送过去。”

“不用了,张俪刚回来,别麻烦她。”

“你别管了。”朱亭亭挂掉电话。

张俪就是经常帮朱亭亭打饭的小师妹,南津医科大学临床五年制本科生,因为跟朱亭亭的关系不错,也跟梁筱晞混熟了。

二十分钟后,张俪拎着两个饭盒来到ICU的休息室,进来就问:“师姐,刚才跟我一起坐电梯上来的那个帅哥医生是谁啊?”

“哪个帅哥?”梁筱晞有点儿蒙,ICU有老老少少12个帅哥呢。

“个头一米八左右,皮肤有点黑,鼻梁高挺,眼睛特别有神,脸型……有点像恐怖电影《红龙》里演变态杀人狂的那个。”

“可不就是变态嘛……”听了张俪的一番描述,梁筱晞立刻猜到她说的是陈永。

“你说什么?”张俪更糊涂了。

“哦,我说那个变态演技挺好。”

“师姐,我刚才看见的人到底是谁啊?”张俪突然觉得师姐的大脑变迟钝了,可能是因为没吃午饭。

“陈永,我们ICU新来的主任。”

张俪笑靥如花:“师姐,你有他手机号吗?我想加他微信。”

“没有。”梁筱晞说的是实话。

张俪却不太相信:“怎么可能连主任的电话都没有?师姐,你是不是也喜欢他,不想给我?”

梁筱晞一脸无奈,耐心地解释道:“他上个礼拜才来,我真没有,要不我帮你问问?”

“那算了,过几天我们就换科了,到时候我要想办法进ICU实习。”

梁筱晞知道这个师妹的心思从来不在学习上,就连留校实习的资格都是父母托人安排的,而ICU的工作又苦又累,梁筱晞本想劝她几句,不过看她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又不忍心打消她的积极性。

几天后,张俪如愿以偿地进了ICU实习。陈永让姜柏洲做她的带教老师,这是姜柏洲第一次当带教老师,又是带这么漂亮的女学生,心情激动。

“你说陈主任是不是想给我制造机会,趁机解决我的终身大事,省得我还耽误时间和精力去相亲?”

梁筱晞好心提醒道:“你就别臭美了,人家不是冲你来的。”

“那是冲谁来的?赶紧告诉我。”

“你还真打算对自己的学生下手啊?能不能有点为人师表的样子?”

姜柏洲厚脸皮地笑道:“哥是魅力太大桃花太多,挡也挡不住啊,不过我一直都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

“继续做你的采花大盗吧,我去病房了。”

梁筱晞转身走了,这晚本来是姜柏洲一个人的夜班,她是被罚值班。短短几天内,ICU转出7位病人,转入5人,死亡3人。病房破天荒地空出了四张床位,不过恐怕等不到早交班,这四张床位就会被迅速占满。

想到明天一早的大查房,梁筱晞竟然有点儿紧张,不知陈主任又会拿什么问题刁难她。陈永那些不按常理出牌的古怪问题,就算在ICU工作好多年的主治医都答不出来,可梁筱晞还是会为自己的摇头而感到惭愧。

她再次把所有患者的病历研究了一遍,分析病情有可能向哪个方向发展,会出现什么样的并发症,如何用药才能实现药效并尽可能地避免副作用。

第二天查房,陈永果然又开始疯狂的“随堂考”,不过这次他先问的是实习生张俪。实习医生、轮转医生、资历浅的住院医,这也是一般科室主任大查房时最常问到的三种人。

“为这名患者急救止血的方法有哪些?”对于五年制实习生来说,这个问题并不难。

躺在病**的是一名肝硬化合并上消化道出血的患者,张俪明白陈主任问的是上消化道出血的止血办法。但她听见“急救止血”,一瞬间想起的却是外伤止血法,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手压止血……”

“怎么压?把手伸到患者的食道和胃里面压?”

众人憋住笑,张俪瞅着自己的脚尖答道:“我说错了,是压迫止血,还、还可以用药物止血。”

陈永继续问:“药物止血都用什么药?”

张俪一脸困惑地摇摇头。

陈永看向姜柏洲:“你告诉她。”

“可以用去甲肾上腺素,8毫克兑盐水分次口服,还可以用H2受体拮抗剂或奥美拉唑来抑制胃酸分泌,保护胃黏膜……”姜柏洲流利地答道,这些都是ICU护理的基本常识。

张俪松了一口气,谁知道查到下一个病人,陈永又问:“张俪,你说说颅内压增高三联征的临床表现是什么?”

张俪挤牙膏似的慢吞吞答道:“颅内压增高三联征是……出现剧烈的头痛……”

这次陈永没让任何人替她回答,直接又问:“脑水肿常用的治疗手段有哪些?”

“可以用脱水的药物,比如……”张俪的神经外科学得太烂,实在想不起来了。

陈永实在忍无可忍:“这么简单的问题连我们ICU的护士都能对答如流,你这种水平就想明年毕业到医院治病救人了?还是回头再把医大重念一遍吧!否则,未来的医院就又多出一个拿着手术刀的刽子手。你这样的医生,顶着白衣天使的光环不是治病救命,而是谋害人命!”

张俪哭着跑走了,没人敢去追。陈永不动声色地继续查房、继续提问,却没再拿什么刁钻怪异的问题为难其他人,让梁筱晞一直提心吊胆的大查房就这样过去了。

吃完午饭,梁筱晞刚到休息室,姜柏洲就朝她招手喊道:“筱晞,快过来帮我劝劝她,都哭一上午了,饭也没去吃。”

“原来你躲在这儿哭呢,我还以为你回宿舍了。”梁筱晞坐到张俪身边。

张俪抬起红肿的眼睛,抽噎着:“师姐,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你们是不是都瞧不起我了?”

“为什么?就因为主任把你骂了?”说起陈永,梁筱晞的语气很不屑,“上周他还骂我了呢,没比骂你的话好听多少,你就是太把他当回事了。”

“真的?连你也被骂了?”张俪有点儿心理平衡了,师姐可是七年制的学霸啊。

“骗你干吗,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谁愿意往自己身上揽?”

张俪停止啜泣,嘴里嘟囔道:“没想到主任的脾气这么差。”

梁筱晞拍拍她的肩膀,诚恳地说:“师妹,我劝你在没有过硬的专业技术之前,还是放下所谓的自尊吧,别指望他会怜香惜玉。”

“我应该怎么做呀?”张俪抬起眼睛望着师姐。

“那还不简单,下班多看书多学习。现在呢,赶紧去吃饭,别跟他较劲儿,委屈了自己。”梁筱晞虽然觉得站在对病人负责的角度,陈永说的那些话并没什么错,但他那种飞扬跋扈的态度还是让她难以接受。

之后的几天,陈永没再为难张俪,他没想到这个实习生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差,竟然被自己两句话就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