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里钓来的小虾在清水里养了一天,已经将淤泥吐净,一个个清灵鲜活,晶莹剔透的壳子里透出点点墨色,须子跟脚细到几乎不可见,似淡淡的雾。

李靥将小虾捞出一部分,装到盆里用清水冲洗几遍,再用晾凉的熟水浸泡半刻钟,沥干水分。

又将盐、糖、花椒、大蒜、八角、香叶、姜片等佐料汇入一个大碗,倒入上好的花雕酒调和,酒香与调料香气缠绕,甚是醉人。

带盖的琉璃盘是尚少卿今日带来的,用来做醉虾最合适不过,待拌好的花雕酒静置两刻钟左右的时间,各色佐料已经在酒里充分融合,便先将沥干水分的小虾倒入琉璃盘,然后一手持盖,一手端碗,快速将酒倒入盘中,在小虾们蹦起来的前一刻盖上盖子。

琉璃做的盖子清澈透亮,可以看到小虾在里面蹦跳,她趴在上面好奇地观察了一阵,小心翼翼将盘子捧起来放入冰鉴。

只需半个时辰,活蹦乱跳的小虾们就会在香甜的美酒中醉生梦死,成为桌上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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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中秋,皓月当空,饭桌自然要摆在庭院里,饮酒赏月,月向人圆。

忙活完醉虾,李靥洗净手,将供桌香炉一一备好,蹦蹦跳跳去找正在低头切西瓜的李栀:“哥哥,莲瓣西瓜切得如何了?”

“马上好。”李栀正努力将一个西瓜刻成莲花形状,又依次摆上葡萄、石榴、大枣等应季水果,退后几步满意点头,“靥儿你瞧,哥哥雕的莲花团圆瓜好不好看?”

“嗯,刀工精湛,莲瓣齐整,自是最好看的!”李靥夸哥哥一向是毫不吝啬,她小心翼翼抱起切好的莲瓣西瓜,端端正正摆在供桌前,又在旁边放了一碟月饼跟一碟桂花糕,“爹、娘,今年中秋来得早,螃蟹还太嫩,所以便没有买,不过我做了醉虾也很好吃的,一会儿给您二老端来尝尝。”

她一边摆贡品一边念叨,拿起三支香点燃,跟李栀一起跪在地上,先祭父母,又拜月神,一切仪式完毕,兄妹二人相视一笑,李栀伸手把妹妹扶起来:“我去叫丹景,咱们吃饭。”

尚辰上个月才升任大理寺少卿,少不得熟悉人事,各色应酬,是以今年中秋便没有回家,而李家只有兄妹二人,李栀干脆约了他一起过节。

“这是我给靥儿扎的兔子灯。”李栀取来一个精巧的兔子灯,笑眯眯望着自己妹妹,“一会儿吃饱了,提着去街上跑跑。”。

李靥将月饼摆在桌子正中,瞥一眼哥哥手里的灯,无奈道:“我都十八啦,提着灯满街跑,岂不像个傻姑?”

“也对,靥儿是个大姑娘了,那便不要花灯,哥哥再送你其它的。”

“不,哥哥都做好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她说着将兔子灯拿过来,把玩了一阵放到手边,又唤来小雨将灯点上,说要跟小兔子一起吃饭。

李栀因为她孩子气的举动笑着摇头,抬手给尚辰倒了杯酒:“第一次与丹景中秋共饮,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我才是要多谢昭延兄招待。”尚辰与他碰杯,饮掉了杯中酒,自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到桌上,推给李靥,“中秋叨扰,这是给你的。”

荷包是玉兔拜月的花样,绣工精巧,针法活泼,一看便是苏绣上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似是银两不少。

“这、这有些贵重了。”李靥将荷包放下,连连摆手,“义兄只来吃饭就好。”

“这是我给的节礼。”尚辰斟酌了下,“算是兄长给妹妹的彩钱。”

“既是兄长的彩钱便收着。”李栀倒是很高兴,“还不快谢谢丹景。”

李靥见哥哥发话了,重又将荷包拿起来,荷包鼓鼓囊囊,摸起来一小粒一小粒的,是绞好的碎银,这种银子可比大银锭好花多了,数额不大不小,带着也轻便,逛街吃饭买东西,一粒两粒足矣。

“谢义兄!”她美滋滋地把荷包收起来,起身布菜,“今日的菜都是我做的,因不知义兄口味,便依着哥哥的做了,您喜欢吃什么告诉我,下次做给您。”

尚辰礼貌谢过,对于她会做饭这件事略感惊讶:“深闺女子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精通厨艺的倒是少见。”

“近来厨娘风靡,是以京城深闺女子中也流行学厨艺,旁人我不知道,靥儿却是将人家厨娘的技艺学了个十足十。”李栀说着拿起一个月饼,“这桂花馅的月饼也是她烤制的,丹景尝尝。”

“毕竟是付了学费的,自然是要学会学精,才不会辜负哥哥的辛苦钱呀!”李靥估摸了一下时间,吩咐小雨去厨房端醉好的虾。

醉虾做了两份,白瓷碗里的供奉父母,琉璃盘摆上了桌。

琉璃盘在冰鉴里冰了半个时辰,拿出来便带了薄薄一层水汽,盖子甫一掀开,酒香隐隐,轻盈勾人。

醉好的虾是半透明的青墨色,虾壳冰凉坚脆,只需钳住虾尾轻柔扭动,便可轻易脱出一整条紧实饱满的虾肉,馥郁的酒香与虾的鲜甜完美融合,既糯又弹,爽口不腥。

李靥吃饭的时候很专心,这醉好的虾入口甘醇,清甜滑糯,虾中有酒香,酒中有虾甜,她吃一只,又一只,只觉得回味悠长,却完全忘了自己不胜酒力。

李栀跟尚辰两个人倒是慢条斯理地边赏月边喝酒,不知怎的就聊到了游彦宏的案子。

“平日我跟游典簿接触不多,只知他不善言辞,少与人来往,却很是认真负责。”李栀感慨,“前段时间还聊过几句,说是中秋将至,准备动身回家过节,唉,谁料到竟遭毒手。”

“尸体上遗留的耳环是他妻子周氏的,我们赶去游家时她脖子上的掐痕还未消,很痛快便招认了,说是两人发生争执继而动手,为自保一时失手错杀自己夫君。”

“失手错杀?”

“还在查证。”尚辰轻轻摇头,“游彦宏后脑被棍棒一类的东西一击致命,伤处凹陷极深,女子的力量很难达到,周氏瘦弱且身材矮小,不可能有这样的臂力。”

“所以说杀人者另有其人?”

“若没猜错,应当是个孔武有力的壮年男子,要么长年劳作,要么是习武之人。”

李栀吃了一惊:“莫不是周氏替人顶罪?”

尚辰点头表示自己也有同样的猜测:“可我们没有证据,且周氏一个人担下所有罪名之后便不再开口,事情很难办。”

“呐呐呐,义兄不要只顾着讲案情。”一直闷头吃虾的李靥突然插嘴,“吃饭、喝酒、赏月!才是正经事嘛!”

她两颊飞红,眼神迷离,笑容也憨憨的,李栀见状急忙探手试她额头,见没有异样方松了口气,点点她面前的虾壳无奈道:“不胜酒力还吃这么多醉虾,不许再吃了!”

“可是好吃呀,入口清甜,滋味悠长。反正有哥哥陪着,吃醉一点怕甚?”她醉醺醺地摇头晃脑,拉长了音调,“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河中小鲜也!”

琉璃盘中只余一只孤零零的小虾,躺在盘底瑟瑟发抖,许是抖得厉害,李靥瞄准几次都没有夹到,气得小猫一样伏在桌上,歪头盯着那只不听话的小虾,瞪大眼睛吓唬它,果然小虾被吓得不再抖来抖去了,她满意地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出手,突然斜刺里杀出另一双筷子,轻而易举抢走了她的猎物。

“啊我的小虾!”她伸手去拦,只觉得那双筷子入手温热,不似一般象箸,“不要抢。”

尚少卿低头看自己被死死抓住的手,默了默,将最后一只虾放进她碟子里,回头找了个月饼啃起来。

李栀尴尬地轻咳一声:“我这个妹子,一点点酒便会醉。”

尚辰正侧头看向抢到小虾之后又变得兴高采烈的小姑娘,眸子里映着月色,梨涡绽开,笑容醉人……

听到李栀这样说,他收回目光,又啃了几口月饼,淡淡打断了对方道歉的话:“无妨的。”

***

明月高悬,夜深人静,李靥翻个身,盯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哥哥亲手做的小兔子灯就挂在窗前,细致精巧,是全京城最漂亮的。

这是久违的团圆佳节,兄长康健,诸事无忧,自己还抢到了最后一只醉虾,实在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

她翘起嘴角,闭上眼睛,在一室月光中甜甜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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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府书房,尚辰临窗而坐,于明亮月色中望着自己右手发呆。

天地之大,万物皆有归属,人亦是。

有些人不属于自己,相遇相识已是上天厚待,切不可动痴心,起妄念,更不可肖想……

半晌,他抿抿薄唇,拿起一卷《历代刑法考》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