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佳节,花灯万盏,笙箫盈耳,通明如昼。
中秋历来是与上元、端午比肩的大节日,集会自然是热闹非凡,沿着河岸徐徐展开的长街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叫卖声欢笑声络绎不绝。
李靥慢悠悠随着人群走,左瞧右看,见什么都新鲜。
“看,有卖透花糍的!”吴思悠拉拉她,“叶子要不要吃?”
“好吃吗?”
“好吃,刚从南方传过来的东西,是甜的!”
“嗯,那我要尝尝。”
摊主老婆婆从一个模子里挖出几个花朵形状的糍粑,抬头问正目不转睛盯着看的李靥:“小娘子喜不喜欢吃甜?”
李靥咕咚一声咽下口水,笑出小梨涡:“喜欢的,要多多的甜。”
“好!”老婆婆被她的样子逗得也笑起来,连着浇了两大勺桂花糖卤在糍粑上,又抓一把干果碎撒匀,“来,多多的甜的透花糍,小娘子拿好。”
吴思悠不喜食甜,只要了一份普通糖卤的,两人一起边走边吃。
盛透花糍的容器是用油纸折成的小纸船,拙稚可爱,童趣盎然,花朵的形状糍粑莹白透亮,乖乖躺在小船里,盖着厚厚的桂花糖,米香混着桂花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李靥用竹签叉起透花糍咬了一口,只觉得甜腻软糯,是自己喜欢的味道,顿时眉开眼笑:“我有两年没来过中秋灯会了,又热闹了许多。”
“以后我陪你来。”吴思悠义气地扬扬小下巴,“陪吃陪玩,好不好?”
“那便说定啦,下个月重阳节,咱们一起去金樱山登高!”
“一言为定!明年后年,岁岁年年,都一起玩。”
想到明年,李靥又想起自己的婚事,一时忧愁不已,连桂花糖卤都失了甜味:“唉!”
可要寻个什么理由退婚呢?
见她叹气,吴思悠几口吃完手里的透花糍,去前面商贩那里买了两个羊皮小水灯,塞一个到她手里:“拿着,放灯去!”
“为何突然要放灯?”
“我爹说,中秋放河灯许愿最灵了,因为这天不冷不热的,月亮又大又圆,神仙们都爱出来逛逛,你有啥烦恼就对着这灯说一说,不定哪个爱逛街的神仙路过听见了,捎带手就帮你解决了呢?”
“听起来倒是极有道理。”李靥不由笑起来,“那咱们便去前面放河灯。”
吴思悠一打响指:“走!”
“思悠为何不问我,有何烦恼?”
“嗯——咱们今日才相识,你不想说便不说,等以后熟了,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好,待我自己把事情想明白了,理顺了,便告诉你。”
两人一人抱一盏灯,聊着,走着,随着人群往河边去。
突然身后几声锣响,不知谁喊了句:庆云斋分月饼啦!瞬间人潮涌动,一大群人转头朝着庆云斋方向跑,吴思悠躲闪不及,被人群裹挟着向后退,而李靥则被另一波人流带着往前走,两人伸手够了几下都没抓住对方,吴思悠只好扯着嗓子喊:“我去前面绕一圈,咱们起凤桥下见!”
“好!好!”李靥还想回头再说几句,可是人群汹涌,转眼吴思悠已经不见了,她在人群里被挤得东倒西歪,身边两个又高又胖的大叔挤得她有些透不过气,只好紧紧护着怀里的小水灯,想转个弯去起凤桥。
这么多人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再走下去就要错过拐弯的路口,李靥努力想挤出人群,奈何身单力薄,眼睁睁看着自己离路口越来越远,她试着冲了几次,完全冲不出去,反而越来越挤。
正觉得自己就要被挤扁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从两个胖大叔中间拽了出来:“人多拥挤,逆流而行很危险。”
“义兄!”她大口呼吸几下,看清了来人,惊喜道,“您也来玩吗?”
“我在巡街。”
“巡街不是开封府的事吗。”
“今夜人群密集,开封府人手不足,便叫了大理寺协助。”尚辰把她拽出来之后松了手,“你一个人?”
“我跟思悠一起来的,被人群挤散了,哎哎哎——”
李靥刚说两句,又被人群带走,手舞足蹈地挣扎,尚辰赶忙去抓,这次再不敢松手,只隔着衣服紧紧抓住她上臂,提溜小鸡一样提着她,皱眉,“人太多了,送你回家。”
“不不不,我要去起凤桥!”李靥被他提着,在嘈杂人群中凑近他耳边中气十足地大喊,“起、凤、桥!”
尚少卿嫌吵地把脑袋往另一侧让了让,提着她往一旁小巷子去。
小巷僻静幽深,远离了人群的喧闹,他将手松开,大步流星往前走。
李靥捧着小水灯追上:“义兄,我们去哪儿?您不用巡街吗?”
“先带你去起凤桥。”
“麻烦您了。”她连声道谢,没留神脚下一绊,踉跄几步,一头撞到前面男子挺拔的背上,见他回头便尴尬地笑笑,“呵呵,有点黑,不然点个灯吧。”
尚辰还是很沉默,只掏出火折子,将她手里的羊皮小水灯点着,灯火微弱却暖,映出小女子盈盈芙蓉面,他只看了一眼便垂了眸,继续大步流星地走,刚走没几步,身后脚步声又停,他便也跟着停下,转身望着她。
“那啥。”李靥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个灯,捧着有些烫手。”
灯火与月光辉映,照出少卿大人此时的无奈,他默然接过那盏羊皮小水灯托在手里,放慢了脚步:“跟上。”
李靥看着他高大挺秀的背影,提起裙角跟上去。
上一世的她嫁入赵家之后,昔日的所谓好友故交都断了来往,说来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李家,一个赵家不得宠的夫人,实在没什么好交往的。
她举目无亲,孤单地活着,唯一记得她的只有当时已升任大理寺卿的尚辰,他记得她的生辰,记得她的喜好,记得她爱吃的点心,爱看的花,他很负责地扮演着兄长的角色,虽然这一切可能只是出于对故友的承诺,但对于李靥来说,那是她暗淡冰冷岁月中最暖的光。
“义兄。”她追上来与他并肩,甜甜地笑,真诚又坦然,“谢谢您。”
“不必客气。”尚辰忍不住看了她几眼,总觉得她跟之前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同,“要去放河灯?”
“是啊,思悠说,这个天不冷不热的,神仙们都爱出来遛弯,有什么烦恼讲一讲,路过的神仙若是听到了,说不定轻轻松松就能解决。”
“你有烦恼?”
上一世的时候,十八岁的李靥对这位义兄很是有些敬畏,如今重活一遍,她的敬畏全都变成了好感与信任,见他这样问自己,干脆地点点头,毫不掩饰:“是啊,很大的烦恼。”
“可以说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我说不清楚。”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小水灯的光忽明忽暗,映得两人身影摇晃。
“女子一生,当活成贤淑端庄模样,不争、不妒、贤孝、谦俭,若活出了这个壳子去,便会为人所不喜,对吗?”
“百花姹紫嫣红,世人千姿百态,怎可能活成一个模样?”
“可大家都说女子应当如此。”
“你自己喜欢吗?”尚辰用手护住灯火,将脚步放得更慢些,侧头望向身边有些沮丧的小姑娘,“我不知你的烦恼从何而来,也不好妄加评判,但若是因为在意旁人眼光的话,倒是大可不必。”
“我怕有人会说三道四。”
“其实无论活成何种样子,总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唔——好像也是。”李靥想想自己上一世,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继而又好奇道,“义兄呢?也会有人对您说三道四吗?”
“定是有的。”
“说您什么呢?”
“你认为会是什么呢?”
自然是黑口黑面、不通人情、油盐不进,李靥在心里马上给出了答案,却是不敢说,只偷偷去看他。
灯火摇曳,明亮的光打在少卿大人清冷的侧脸,投下棱角分明的影。
他的侧脸很好看,线条利落,长而黑的睫毛垂下来,高鼻薄唇,清朗干净,正脸也好看,尤其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着,眸光清澈,带三分傲气……
他比李靥大七岁,今年二十有五,跟李栀两个人是东京城闻名的单身汉,只是李栀早就有了心上人,少卿大人却像个千年老铁树,便是上一世到了三十岁也依然未成亲。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家世又好,就没个喜欢的人吗?
李靥看着、想着,思绪满天乱飞,尚辰见她半天不吭声,只傻乎乎地盯着自己发呆,当下轻咳一声:“咳!”
她想得入神,冷不丁被咳嗽声吓一跳,心里的想法就这么顺嘴溜了出来:“您有喜欢的人吗?”
尚少卿干脆咳也不咳了。
沉默,异常尴尬的沉默。
这沉默比刚才两个胖大叔还要令人窒息,巷子狭长又安静,除了他们俩,连个鬼影都没有。
李靥不知该如何打破这种诡异气氛,只好闷着头走路,还好走了不久前方就隐约出现亮光,她如蒙大赦地跑了几步,视野豁然开朗,一座汉白玉的桥出现在眼前。
“看哪义兄,真的是起凤桥!”她雀跃地回头,小梨涡漾着一汪月色。
尚辰将小水灯还给她,看她欢呼着跑向桥下已经在等待的吴思悠,看她将小水灯放进水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看她弯成月牙一样的眼睛,看她明媚的笑,看她轻挽衣袖,皓腕如雪,去撩水里的月亮。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天上月可赏。
心上人,只能永远藏于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