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依然是云朗风清的好天气, 李靥抱一个小食盒站在大理寺门口,有些失望地问守卫:“尚少卿今日没来上衙吗?”

守卫很客气:“少卿昨日出城追捕嫌犯,还没回来。”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便不好说了, 快的话二三日就能回, 慢的话一走月余也是有的。”

“哦……”李靥道了谢,失望地转过身,今早特意买了好吃的来跟他分享,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叶子?你在这里作甚?”唐君莫一身官服意气风发地从大理寺晃出来,“来找你义兄?”

李靥点点头, 行礼:“唐小官人要去哪儿?”

“有些饿了, 去街上买点吃的。”

“吃果酪吗?刚刚从翠婆婆乳酪店买的。”她打开食盒, 里面是两碗雪白晶莹的冰酪, 五颜六色的果脯点缀其中,还冒着丝丝凉气,“不吃就化了。”

“咦, 居然有果酪可以吃。”唐君莫乐了, 用袖子随便拂了几下台阶, 招呼李靥坐下, “买给尚少卿的吧?可惜他不在,出去了。”

“是啊,翠婆婆家的果酪最好吃了,配了十几种蜜饯干果,甜而不腻, 又有奶香。”

李靥干脆跟他一起坐在台阶上,从食盒里将果酪端出来, 一人一碗:“特意买来给义兄尝尝的,既然他不在, 我们吃了吧。”

“他昨晚去追那个什么老将军的小妾跟情夫,说是有了线索,要沿途追上去抓人。”

“有危险吗?”

“一个女子跟一个弱书生,能有什么危险?再说沈羽也跟着呢,放心吧。”唐君莫说着吃了口果酪,“倒是你,昨晚宴席吃的如何?”

“别提了,就俩字,难吃!”李靥也学他的样子,舀起一大勺放进嘴里,眯着眼睛等乳酪在嘴里慢慢融化。

真的很好吃,等义兄回来了,还是要再买一次。

嘴里一大勺果酪还没化完,街头就传来一阵纷乱马蹄声,几匹马转眼到了大理寺门口,扬起的尘土飘飘洒洒都落在了果酪碗里和两个人身上。

“咳咳咳!”唐君莫被呛的一阵咳,站起来气道,“谁那么不长眼?没见小爷在吃东西吗!”

李靥眼里进了沙子,她揉揉眼睛连打几个喷嚏,泪眼婆娑地望着马上几个人,最前面的一个四十上下年纪,捕快打扮,身材高大威武,正是前几日刚刚见过的开封府捕头陈平。

“陈捕头?”

“李娘子!”陈捕头认得这是尚少卿的义妹,连忙跳下马来,行礼道,“在下奉府尹之命来找尚少卿!”

“既是公务,陈捕头先忙,只是我义兄不在。”

“尚少卿不在?”陈捕头有些犯难,“事情紧急,他几时回来?”

“大理寺的人说少则二三日,多则个把月。”李靥好奇道,“开封府如此急着找他,是玉莹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陈平点点头:“是,玉莹的断肢找到了。”

***

东京城西南角的剪子巷,因两条巷子交叉呈剪刀状而得名,玉莹的断肢是在东剪子巷的一处民宅找到的,据陈捕头说,是因为附近居民闻到恶臭,以为洒扫杂役做事敷衍,一群人跟当值杂役吵了起来,闹去了街道司。

“街道司派人来查看,觉得臭味不寻常,猜着是死耗子死猫什么的,撞开门一看——”陈捕头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干呕起来,“你们还是自己看吧!”

尚辰不在,这次来的是唐君莫,李靥也跟着一起来了,一行人刚踏进巷子,就闻到隐隐约约的腐臭味,越往里走臭味越浓,忍不住纷纷掩住口鼻。

李靥拿出尚辰之前给她的面巾戴上,又从包里掏出一张画纸,撕下一角团成纸团堵住鼻孔,还贴心地给唐君莫团了两个,快被熏晕过去的唐君莫感激涕零,给了她一个大恩不言谢的眼神,大气不敢喘。

又往前走了几步,便到了一户人家门口,腐臭味已经浓到化不开,七八个开封府衙役一字排开蹲在地上,呕吐声此起彼伏。

开封府尹朱政手扶门框吐得天昏地暗,一边吐一边心疼自己:“我这造了什么孽哟,好好的修撰不让干,跑这里来整日看这些——呕——”

陈平见状无奈地上前给他拍背:“大人,大理寺的人来了。”

唐君莫一脸嫌弃地行礼:“朱府尹,在下大理寺寺正唐君莫,特来协助开封府查案。”

“别别别,这青楼花魁案是你们大理寺的案子,开封府才是协助。”朱政擦擦嘴,又接过一旁差人递过来的水喝了两口,“今早接到街道司报案,东剪子巷民宅里发现断肢,本官即刻带人赶来,经仵作查验,发现现场除断肢外还有眼球一对,心脏一颗,均已腐烂。”

他说着又紧喝几口水,面无人色:“于是又传唤了春意楼老鸨,认出断肢上的镯子和戒指都是玉莹生前戴的,遂派人去大理寺报告。”

朱政虽时常抱怨,但人还是认真严谨,该有的据报尸格等材料一样不少,当下一一交接给唐君莫:“吴娘子还在里面,唐寺正有甚其它疑惑都可以问她。”

“思悠也来了?”李靥拉拉唐君莫,“进去看看?”

唐寺正被这味道熏得流眼泪,根本不想进去,可一听吴思悠在里面,总不好承认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娘子,又见李靥也想去看,更不好承认自己还不如两个小娘子,于是坚强地挺胸迈步:“进去看看。”

这是个很简陋的小宅子,看起来很久没住人了,梁上蛛网层层叠叠,地上厚厚一层土,开封府用油布铺出一条路,除了这条路之外,其余地方还有些杂乱的脚印。

“将这些脚印拓回去。”唐君莫吩咐道,“仔细些。”

宅子不大,里外两间屋,油布细细长长一直铺到里间,一行人小心踩着进去,里面的情景便一览无遗,唐君莫第一个带头回身,扶住墙,将刚刚吃的果酪吐了个干净。

“唐小官人,你没事儿吧?”李靥关心地想要安抚他,却自己也受不住了,转身扶住另一边墙,吐得比唐君莫还厉害。

里间应该是卧房,木**铺了块泥板,泥板上有几滩血肉,依稀能看出分别是手臂、心和眼球。

吴思悠一早就来了,对于所有人进来都哇啦哇啦吐这件事见怪不怪,看到李靥吐了才从那堆腐肉里抬起头,摘下手套拿了片姜给她:“叶子怎么来了?快出去。”

李靥吐干净后,胃里空落落的舒服许多,她把姜片含在嘴里,鼓足勇气去看泥板上那一堆红红黄黄的东西:“那是——玉莹的?”

“尸体在大理寺,需要将手臂带回去。”吴思悠见她不走,干脆重又戴上手套指给她看,“你看,肉虽然烂了,但骨头完好,只要骨茬能对上,就能证明是玉莹的手臂。”

她说着又指着一滩已经看不出是什么的黏糊糊的东西:“这是眼球,玉莹化了妆,上面这层飘着的白色跟黑色便是眉墨跟珍珠粉,质地细腻,一看就是好东西,回去玉莹房间看一看她的妆奁,应是可以找到相同的。”

李靥看着漂浮的粉末又一阵恶心,她再也不想用眉墨跟珍珠粉了。

唐君莫吐完了,扶着墙虚弱道:“看这一地水,凶手起先应该是用冰保存的,只不过最近天暖,冰都化了,这才开始散出味儿来。”

他说着指指后面几个比他吐得还凶的,“吐完就干活吧,去查查京城几家卖冰的,问问最近几日都有谁去买过大批冰块,有名字的就去问,没名字的就去找。”

“是。”差人们得了命令,争先恐后往外跑。

“站住,留几个人把这堆肉抬回大理寺!”唐君莫一见全都要跑,赶紧追了出去,吴思悠麻利地收拾起自己小木箱,提在手里:“我的活儿干完了,剩下的交给他们吧。”

两人一起出了巷子,李靥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她揪起衣服闻闻,皱起眉:“还是有味道。”

“尸臭味没那么容易散掉,需得好好泡个澡,衣服也要洗过熏过才行。”吴思悠招呼她上自己家那辆金灿灿的马车,“去我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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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雾气氤氲,李靥把自己泡在放满热水的大木盆里,掬一捧玫瑰花瓣搓搓脸,再闻一闻,叹一声:“舒服!”

不愧是京城首富,浴房比自己卧房还要大。

她自盆里伸出胳膊敲敲身旁屏风,道:“思悠,这个玫瑰花瓣好香哪!”

“这是上好的红妆佳人,盛开的时节摘下来晾晒成干花,再将干花用大食国的玫瑰香露重新浸泡,泡好之后再晾晒,如此反复三次才成。”屏风另一边是同样在泡澡的吴思悠,“你若是喜欢,我让人装些给你。”

“嘻嘻,那我就要一点点。”李靥欢欢喜喜用花瓣搓着自己,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晚上睡觉前洗香香,被窝也香香。”

“等你明年成亲,我送一大箱子给你,保管你也香香,夫君也香香!”吴思悠逗她,见半天没回应,忍不住敲屏风,“叶子?生气了?哎哟我这人粗俗,开玩笑的,你若是不喜,以后不说便是。”

“唔,没生气。”李靥拈起一片花瓣,看水珠从上面滑落,思绪万千。

她可以肯定自己之前从未见过温若蕊,也不知赵南叙还有个表妹。

若说她之前还对重生这件事抱有一点怀疑和侥幸,那么在见到温若蕊的那一刻,她便完全确定了:梦魇那日梦到的不是幻想,是现实,是她真实经历的过往,亦是马上要经历的将来。

她已经救了哥哥,现在要救自己。

只是一个人势单力薄,想要退亲几乎不可能,哥哥肯定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义兄……看起来也古板的很,只有吴思悠心思单纯,又一心与自己交好,而且素日里也不与其它贵女来往,拉做同盟再合适不过。

她这么想着,敲敲屏风轻声道:“思悠,我想与你说件事。”

“何事?”吴思悠大咧咧问了声,见没有回音,才反应过来,吩咐道:“香雪,你带所有人都出去吧,守着门口,我让你进来的时候再进来。”

“是。”香雪应了一声,带着一众小丫鬟退下去,吴思悠见人都走光了,激动道:“叶子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

“是个秘密来着,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隔着屏风,李靥低声把自己不想嫁给赵南叙的事和盘托出,当然,她隐瞒掉了重生的部分。

吴思悠惊讶地捂住嘴,好半天才缓过来:“你的意思是,悔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