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天气渐凉,东京城大街小巷飘着瓜果香,是秋天到了。
昨日卖秋梨的小贩路过门前,李靥买了一筐,打算做秋梨膏。
刚摘的梨子饱满圆润,像一个个黄澄澄的小葫芦,洗净之后去皮去核,先切成细丝,再剁成梨蓉,用粗制的绢布包起来挤出梨汁。
挤出的梨汁倒进砂锅里与红枣冰糖一起熬煮,煮到粘稠后熄火放凉,拌入蜂蜜,秋梨膏便做好了。
她忙了一早上,将熬好的秋梨膏分别装进几个小瓷罐里封好,又一个一个用网兜装起来,抬头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就拎着一把小灯笼似的瓷罐叮叮当当往外走。
小雨见了,一直追到大门口:“娘子要去哪儿?小雨陪您一起去!”
“今日唐小官人如意楼设宴,庆祝他正式就任大理寺寺正,顺便请我跟思悠吃上次没吃成的芙蓉肺。”李靥解释,“小雨就不要去了,我跟思悠作伴就行。”
“这样啊……”小雨怯怯揪着衣角,低声问,“那小雨在家要做什么呢?”
李靥看着她,笑笑,一条一条嘱咐道:“绣楼已经修好了,哥哥总睡书房也不舒服,咱们今日便从晓窗居搬回浅云筑去,你今日在家收拾屋子,先将绣楼开窗通风,把所有家具都擦干净,**被褥换了,再将哥哥**的被褥也换掉,若是不清楚他秋日用的哪套,可以去问孙嫲嫲。”
小雨认真听完又小声重复了两遍,点头道:“是!小雨记下了!”
小雨是半年前李靥跟哥哥游湖时买回来的,还不满十四岁,这丫头不够机灵,性子也慢,不适合做贴身丫鬟,但上一世李靥嫁的匆忙,陪嫁的只有小雨。
小雨人虽愚笨,却是个忠心不二的好丫鬟,跟随李靥嫁进赵府两年后,因为护主而顶撞了赵母,被赵母卖去烟花柳巷,生死未知。
当时的李靥自顾不暇,到死也没能再找到自己这个傻乎乎的小丫鬟,所以这一世她决定护好她,笨也不要紧,慢也没关系,她要将小雨留在身边,不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李靥想着,低头微笑细语:“如意楼的玫瑰豆沙饼香甜美味,你若在家好好干活,下午便可以吃到。”
“真的吗?”小雨仰起脸看着笑眯眯的主人,“娘子下午就回?”
“吃过午饭便回。”她还有一百遍《女论语》没抄呢。
“娘子放心,小雨一定将绣楼打扫的干干净净!”得到玫瑰豆沙饼的许诺,小丫头欢天喜地跑回院子干活去了。
今日阳光明媚,照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亮的耀眼,李靥眯起眼睛,见一辆马车自那明亮处哒哒驶来。
是尚府的马车。
她低了头,心开始乱跳,那晚之后尚辰再也没来过,她也因为额头的伤一直没有出门,所有婚前该做的准备都被她以头疼为理由拒绝了,倒是余了大把时间胡思乱想。
她白日里想,夜里也想,想那晚他是如何救了自己,上一世又是对自己如何照顾。
她想见他,又怕见他,偶尔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脸红。
明知他是朝廷官员,救自己是职责所在,可就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去想那晚他将自己抱起时,怀里好闻的松香气息和暖暖的温度。
无法理解的情感让她慌乱,她告诉自己那是哥哥的好友,是义兄,是亲人一般的存在,何况如今自己还有婚约在身,在解除之前,绝不可动不该动的念头。
但甜蜜酸涩的感觉依然让她心口微微发胀,单单只是看见他的马车便紧张到手足无措。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道影子先探过来,李靥猛然抬起头,迎上车帘后那双清冷的眸子:“义、义兄,这么巧啊。”
她笑出两个小梨涡,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您那啥,打这儿路过?”
“我来接你去如意楼。”尚辰低头望去,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脑门上还贴了块膏药,显得格外傻。
他抬手将车帘掀开,“上车。”
车帘后露出两颗脑袋,是吴思悠跟唐君莫,嘻嘻哈哈跟她打招呼。
“我家的马车太招摇,正巧尚少卿也去,便一起蹭他的了。”吴思悠说着伸出手,“来叶子,我拉你上来。”
见车里有熟人,李靥心情放松不少,她暗自压下心中悸动,上了马车,晃晃手中瓷罐:“昨日见有新鲜的秋梨,便买了些熬成秋梨膏,思悠一罐,尚少卿一罐,唐小官人一罐,余下的拿去大理寺给大家喝。”
大理寺的人抓住邹槐救了她,她送吃送喝也无不妥,其中一罐本来是想拜托唐君莫单独给尚辰的,现在本尊出现,正好直接给了。
尚辰道声谢接过来,见网兜里除了瓷罐外还有一个竹筒,筒身上画的是一个卖梨的小贩,线条流畅简练,只寥寥几笔便将小贩与梨子勾勒的栩栩如生。
他将竹筒拿出来看了一阵,问坐在身边有些拘谨的小姑娘:“你画的?”
李靥点点头:“昨日见小贩在秋阳下叫卖,只觉得意境色彩俱佳,便随手画了。”
“里面是——?”
“是姜霜。”李靥轻声解释,“就是将新鲜的生姜磨碎,用绢布滤过之后晒干成霜状。秋梨性凉,您喝的时候加一点进去。”
“我们的如何没有?”唐君莫和吴思悠把剩下的秋梨膏检查个遍,再没有发现竹筒,“为何只那一罐有姜霜?”
“你、你们年纪轻轻要姜霜作甚?”李靥结结巴巴又理直气壮,脑袋随着马车颠簸一点一点的,笃定道,“我义兄年龄大了,这时候不注意养生,老了是要吃大亏的。”
尚辰:……
***
如意楼包厢,烹制了一天一夜的芙蓉肺终于端上了桌。
同是熬煮了整夜的野鸡汤,撇了浮油又滤去残渣,色泽清澈,毫无杂质,只一朵芙蓉形状的猪肺浮在上面,花瓣绽开,雪白好看。
李靥小心翼翼用调羹碰了下那朵花,感慨道:“没想到一整个猪肺经过搓洗炮制,能变成这么小,百里透粉,怪不得叫芙蓉肺。”
唐君莫舀起来尝一口:“嚯,东京城就是东京城,东西果然与众不同,你们都敞开吃啊,今日我请客,千万别客气!”
“那我便真的不客气啦。”吴思悠吃了一口,眼睛都亮了,“店家,再来四碗这个!”
一旁的茶饭博士行个礼,脸上堆笑:“贵人担待,小店的芙蓉肺制作复杂,最少要提前三天预定才行,不然您看看我们店里其它招牌菜,也都是东京城最好吃的。”
一边吃一边竖着耳朵听能不能再来一碗的李靥闻言,将已经吃了一半的芙蓉肺又放回碗里,开始小口小口抿,既然不能再来一碗,她决定还是慢慢吃。
尚辰低头将自己碗里那朵芙蓉肺夹断,大半朵放进她碗里,正经道:“我不喜这些内脏类的,你吃了吧。”
然后又更正经地补充一句:“干净的,还没动过。”
他一副不爱吃的模样,李靥也就信了,还偷偷摸摸瞅了唐君莫一眼,见他没有注意这边,小声道:“这个好贵的,您不吃悄悄给我,不然唐小官人看见该伤心了。”
两人正偷摸着搞小动作,突然包厢门被推开,众人抬头,只见一位头戴斗笠的白衣人手持长刀闯进来。
酒楼掌柜紧随其后,赔着笑脸一直作揖:“大侠!大侠!你这样会惊扰了客人呀!我给您另开个临街的雅间,喝美酒赏街景,费用都归小店出,您看如何?”
茶饭博士见了也是摸不着头脑,正打算跟着掌柜的一起劝,谁料白衣人长刀一横,低喝道:“滚!”
“这人我认得,你们出去吧。”唐君莫挥挥手,让准备高声喊人来的掌柜出去,自己起身关上门,上下打量几眼白衣人,嗤笑一声。
“哟,这不是夜里穿白衣,又菜又骚情的白公子吗?”
白衣人气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闭嘴!”
“怎的,菜还不让人说?这次若不是尚少卿,恐怕你那好师兄又要跑了。”
“他已被逐出师门,不再是我聚星岛的人。”
“哈,定禅老头真行啊,收徒的时候不好好考量人品,等出事了就逐出师门与他无关。”
“不许这样说老子的师父!”
“小爷偏要说,你能怎样?”
李靥被两人小爷老子的吵得头疼,见尚辰神情淡然低头喝汤,知道没什么危险,于是转过头去问吴思悠:“思悠,这谁啊?”
“不认得,看这样是唐小官人认识的人呗。”吴思悠摇摇头,凑过来低声道,“我觉得这位白衣侠士声音很好听,你猜他人长得如何?”
“哎呀呀小娘子,你在悄悄想郎君吗?”李靥捂着嘴笑她,见她瞪自己,赶紧又认真地看了几眼,连连点头,“嗯,细腰乍背,肩宽腿长,不错。”
吴思悠脸一红:“我只是让你猜人好不好看,谁要你看人家身材了,呸呸呸,女登徒子!”
“明明是你问我的。”李靥委屈地瞪大眼睛,“看不见脸可不就是看身材?”
啪的一声轻响,身旁尚少卿搁了汤匙,意味不明的眼神扫过来,叽叽喳喳的两个人终于噤了声,互相用眼神询问对方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尚少卿,白某奉师父之名,要将邹槐带回聚星岛。”见尚辰终于喝完了汤,白衣人不再理会唐君莫,收刀入鞘,抱拳客气道,“还请尚少卿行个方便。”
尚辰摇头:“不可,邹槐触犯国法,自当依律处置。”
“可师命要白某将其带回。”
“邹槐两只手已被我斩下,你可以带走,或是多等些时日,问斩后将他的头一并带走。”尚少卿轻描淡写地说完,又开始喝汤。
白衣人:……
“邹槐几时问斩?”见尚辰这碗汤喝起来没完没了,他只好又去问唐君莫。
“快了快了,过了白露就可以排队等着砍头了。”唐君莫拍拍他肩膀,“来都来了,一起吃个饭呗?”
他大大咧咧地对李靥和吴思悠介绍:“这是白泽琰,定禅大师最得意的门生,聚星岛未来的岛主,江湖人称白公子。”
李靥跟吴思悠站起来行礼:“白公子安。”
白泽琰对唐君莫不客气,对旁人倒是礼貌地很,当下摘了斗笠回礼道:“二位娘子幸会。”
吴思悠好奇抬眸,只一眼便红了脸,眼前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长发被利落地束在脑后,鼻梁高挺,脸型略瘦,如墨的浓眉下一双斜飞的狐狸眼黑白分明,神采飞扬。
她低了头,揪着衣摆小小声:“幸会啊,白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