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 尚李两府订婚宴。

李靥一早被小雨拉去洗了澡,此刻坐在妆台前,被几个人围着。

“今日要梳单螺髻, 显得庄重大方。”苏汀兰纤纤玉手在妆奁里扫过, 挑了几个首饰给她一一比量,“这个活泼些,这个嘛就淡雅,好看归好看,却总觉得欠点什么。”

吴思悠凑到跟前看看, 又退后几步瞧瞧, 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个盒子来:“苏娘子看我这个呢?”

她将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只赤金累丝并蒂海棠步摇, 镶一颗拇指大的南海珍珠,阳光下转一转,莹润光泽直晃人眼, “呐, 送给叶子的礼物, 快戴上试试!”

“嗯, 这个好,贵重又典雅,最适合今天的场合。”苏汀兰满意地点头,“就戴这个。”

李靥一看那大珍珠就知道这步摇价值连城,连连摆手:“不行不行,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给你你就收着, 这珍珠我们家有一筐呢!”吴思悠不由分说按住她肩膀,“小雨, 给你家娘子戴上!”

小雨喜气洋洋拿了步摇给李靥戴在头上,捧起粉盒兴奋道:“娘子,小雨跟翠柳姐姐新学了最时兴的珍珠妆,绝对把您打扮得比仙女还美!”

“仙女靥儿打扮好没有,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房门被推开,李栀自外面刚迈进一只脚,就被苏汀兰推了出去。

“出去出去,没打扮完不许进来!”

“为何啊,又不是大婚,而且我是亲哥哥。”

“亲哥哥也不行,都要在外面等!”苏汀兰笑着推他,手抵在他胸前,虚张声势,“再不出去我可要生气了。”

状元郎挺挺胸,双手按在心上人手上,笑得柔情四溢:“好好好,我出去等,你们可要快些啊。”

李靥在铜镜里看门口哥哥与苏姐姐打闹,笑得梨涡深深,地窖杀人案之后,哥哥终于放下心结,一心一意对苏姐姐好,而苏姐姐好像也变了,在哥哥面前不再是那个端庄温婉无懈可击的尚书府千金,而是个鲜活灵动,会生气会撒娇,会跟他嘻笑打闹的小娘子。

哥哥说,等入秋她跟义兄成亲之后,就去苏府提亲,到时会换个大一点的宅子,而这个陪伴兄妹俩很多年的小院则要交还朝廷,等待下一任主人。

虽说舍不得,但来来去去人生常态,总归要告别过去,迎接更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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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辰很早就来了,安安静静站在院子里等,等他的小姑娘,他的未婚妻,他要携手一生的爱人。

绣楼大门打开,他抬眼望去,一院夏日葱茏中,小姑娘亭亭玉立,对他绽开一个明艳又美好的笑。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他痴痴看着,冷不防被佳人撞进怀里,李靥高兴地抱住他:“义兄今日真好看!”

又仰起头指着自己,“我也好看!”

“靥儿最好看,是倾国倾城。”尚辰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弯下腰想讨一个吻。

“今天不可以。”李靥伸出食指堵在他唇上,调皮地眨眼,“口脂涂了三层,弄花了小雨要生气的。”

尚家长孙的订婚宴,排场气势堪比大婚,子书小王爷亲自在府门口迎接,满朝文武来了大半,绑了大红绸子的欢门下人来人往,就连来看热闹的孩童都可以领到一包鼓鼓囊囊的糖果。

子书郡主在家忙着准备八月底的婚仪,无法抽身,只派了尚家最好的厨师佣人十几个,自江南日夜赶来,务求少主人的订婚宴尽善尽美。

所以今日的尚府是整个东京城最热闹的所在,在满院敲锣打鼓欢声笑语中,李靥终于擦去了厚厚的口脂,坐在内院厢房尚辰专门为她准备的宴席前捧着脸傻乐半天,准备吃饭。

“尚少卿可是太体贴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个准新娘躲屋里偷偷吃席的呢。”一直陪着她的吴思悠拿起筷子夹了块糖藕,“喔,好吃!”

李靥对着一桌好菜,嘴都咧到耳朵根:“义兄说这都是他们家厨的拿手菜,让我吃着那道好,就把哪个厨子留下。”

“啊,你这个好命的女子,要记得常常叫我来吃!”吴思悠毫无形象地挥着筷子,“对了,你成亲后住哪里?留在江南还是回来?”

“义兄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呗。”

“小娘子,尚少卿今日都是你未婚夫了,怎么还义兄义兄的,换个称呼。”

“也对哦,换个什么称呼好呢……”李靥托着腮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抿嘴笑,“辰哥哥。”

“呕——好肉麻。”

“讨厌,不许呕。”

两人正笑闹着,窗户那里突然“咔哒”一声,好像有个什么重物砸在窗棂上,吴思悠起身去查看,刚一推开窗,一个全身是血的人猛地翻了进来,两个姑娘吓坏了,抱成一团正要高声喊人,就听来人虚弱道:“别喊,是我。”

吴思悠闻声立刻捂住李靥的嘴,不可置信地看向靠在墙边的血人:“白公子?”

李靥瞪大眼看过去,见果然是白泽琰,惊讶道:“白公子受伤了?”

白泽琰一身是血滑坐在地上,白衣染成了红色,有几处破烂的地方,露出的皮肉外翻着,还往外渗着血,吴思悠扑过去扶住他,又手忙脚乱要去拿药箱,哭道:“你不是去执行秘密任务了吗?怎的搞成这样?”

“皮外伤而已,哭什么?”白泽琰见了她,嘴角扯出笑来,“任务失败了呗。”

“尚少卿骗我,他说没有危险!”

“不是他骗你,是我也没想到。”白泽琰给她擦擦眼泪,抬头,“李娘子。”

李靥看着他。

“你去找尚少卿,告诉他说康王谋逆,聚星岛……是康王养兵屯粮之地。”

***

明佑元年三月,京城东园失火,露出满园焦骨,大理寺查实云香郡主赵静宜草菅人命数十条,证据确凿,移交宗正院。

同月,关押在宗正院的云香郡主突发重病,临终前告发自己亲生父亲康王赵炎谋反,皇帝赵琮即刻密宣几个心腹之臣进宫商议,决定先派密探去查明虚实。

被派去的白泽琰在探查过程中发现康王与自己师父定禅大师过从甚密,遂按捺不住心中疑问中途转往聚星岛,果然发现了定禅与康王私通,借收徒之名替康王招兵买马的秘密,但同时也被聚星岛的人发现,关了起来。

后来他凭着对岛上地形的熟悉逃出来,日夜兼程赶回京城,一路被康王的人追杀,直到闯进尚府订婚宴。

东窗事发,康王以替女报仇为借口在江右起兵造反,因太过仓促,不到半月便被朝廷军队镇压,当场服毒自尽,而聚星岛也被围剿,岛上搜出武器军械,龙袍龙椅等确凿罪证,还有些与朝廷官员密谋来往的书信。

书信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赵琮将书信交给大理寺,命大理寺按图索骥,依照线索彻查到底。

尚辰领命,大理寺当天便以雷霆速度展开行动,随着调查深入,康王背后巨大的关系网被揭开,他先以金钱诱之,再以自己登基后可共享荣华富贵许诺,竟引来不少朝臣卖命,而其中最让人惊讶的,是寒门清流的领军人物,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吏部的杨老尚书杨立。

杨家被抄,民间流传已久的杨府院中院的传说大白于天下,一个暗藏机关曲曲绕绕的小院子,巧妙隐藏在繁茂花木中,大理寺官差闯进去的时候,里面十几个妇人都抱着孩子,悄无声息,安静得诡异。

“义兄说那些妇人都被喂了哑药,孩子也是,所以才会一直安安静静,没人发现,仅有几个发现的也被灭口了。”浅云筑树荫下,李靥躺在竹椅上摇着蒲扇唏嘘道,“康王还真是惯会揣摩人心,杨老尚书一把年纪,平生就两大憾事,一是终其一生未能入内阁,二是子孙不成器。”

“康王便投其所好,找来女子给他生了几十个孩子——一个儿子不成器,这几十个儿子总得有个成器的吧?还许诺拜他为相,世袭罔替。”

“丞相哪有世袭罔替的?这老头怎么这么天真?”吴思悠终于吃到了翰林院的伏日蜜沙冰,正美美地趴在另一张竹椅上跟好友闲聊。

“说的就是呢,人老了,还妄想抓住一些根本不可能抓住的东西,结果落了个满门抄斩,听说杨梦芝也自尽了。”李靥说起杨梦芝,还是有点遗憾,“本来她已出嫁,不在满门抄斩之列,谁知竟如此刚烈,以前是我小瞧她了。”

“可我听人讲,杨梦芝不是自尽,是被人杀了。”

“真的假的?我怎么听说是自尽呢?”

孙嫲嫲在一旁洗着衣服,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着:“我的两位娘子啊,都是那要嫁人的人了,练练女红学点规矩不好吗,聊什么又砍头又自杀的,听着就怕人。”

“义兄说尚府多的是绣娘,也没什么繁琐规矩,让我专心吃饭就行。”李靥乐得翻个身,伸长胳膊用蒲扇去拍吴思悠,“思悠你呢?”

吴思悠乐呵呵挖一口冰:“哦,我也是,小白说喜欢干啥就干啥,乖乖等他回来就行。”

“那他啥时候回来?”

“应该快了吧,说是处理完师门的事情就回来。”

“那就是很快,夏天结束前一定能回来的!孙嫲嫲,我还要吃冰。”

“不许吃了,吃多肚子痛。”

“最后一碗,保证最后一碗!”

“不行。”

几个人嘻嘻哈哈聊着天,隐约一阵女子嚎哭声从府门方向传来,孙嫲嫲站起来张望,甩甩手在围裙上抹几下:“我去瞧瞧。”

她说着往外走,跟急匆匆跑进来的二贵差点撞上,二贵吓得收住脚步拍拍心口,朝正跟吴思悠抢冰吃的李靥道:“娘子,赵南叙跟他老娘来了,在门口哭着喊着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