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军司虞候许彦平在大街上被郡主府的护卫打断了腿, 来来往往起码几百号人都看到了,一时传言四起,众说纷纭。

有说郡主始乱终弃的, 也有说许彦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 更有甚者,说这位在大街上涕泪横流喊着静宜不要抛弃我的男子,是被郡主之前那位短命的仪宾附了身。

尚辰翻看着手下人搜集来的各种流言,手指不轻不重敲击着桌面,半晌才抬起头, 将目光投向面色灰败的许彦平。

“有什么想说的?”

许彦平摇头, 抿着嘴一言不发。

“既然没有, 那我就直接讲了。”他清冷的声音没有丝毫情感, “许彦平,步军司虞候,从五品的朝廷官员, 当值时间不在其位, 玩忽职守, 罪一也;云香郡主乃皇室宗亲, 郡主府视同王家重地,你擅闯寻衅,以下犯上,罪二也;至于引起的百姓议论,造成的恶劣影响, 这些在将你收押后,会根据轻重来判定。”

“收押?”本还斜躺在春凳上的许彦平直起身, “你凭什么收押我?”

尚少卿将手里一沓纸放下,直起身子靠向椅背, 犀利目光扫过来:“本官刚才说的不够清楚?”

许彦平不由得瑟缩一下,却又是不服:“我腿伤未愈!”

“狱内有狱医。”

“云香郡主呢?也收押吗?”

“本官刚才说了,你玩忽职守、擅闯寻衅,此二条足以将你收押定罪,还是早些通知家人来送些换洗衣物,休管他人。”

“不,这不公平!我才是受害者!”

“大理寺最讲公平,不谈感情,只判对错。”

“但是云香郡主玩弄我的感情!”许彦平急了,挣扎着要从春凳上下来,受伤的腿刚一着地便疼的大叫,满头大汗地直抽搐,“我、我不服!”

尚辰见他如此,叹了口气,差人去喊医卒:“我说了大理寺只判对错,你们之前什么爱恨情仇我没兴趣,当值期间擅闯郡主府闹事的是你许虞候,将你收押入监也是有法可依,你若当真不服,可提请刑部重审。”

许彦平苍白着脸,半个身子支起来,摇头:“都说尚少卿秉公直断,这个结果也没什么好申辩的,我不服的是云香郡主玩弄感情,如何就无事?”

“感情之事属于私事,约束情感的应该是自身的道德,而不是律法。”

换言之,道德底线越高的人,在感情中越容易受伤害,尚辰看着垂头丧气的许彦平,也觉得有点可怜,兴许是自己跟小姑娘呆久了,连心肠都软起来,“我会再去郡主府,看云香郡主是不是可以出具一份谅解文书,若她不再追究,则此事只是个擅离职守,听几日训诫即可。”

“希望如此吧。”许彦平自嘲地笑笑,“实不相瞒,我今年已经二十有五,按说早该娶妻生子的年纪 ,却还是独身一人,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尚辰:……

“所以郡主说她喜欢我,我便真是信了,魔怔了,直到那日当街被打断了腿,痛入骨髓才幡然醒悟,我们之间天差地别,她与我交好,不过是看我年纪大,猎个奇罢了。”

尚辰:……

“是我傻,我从乡下来,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这繁华的京城遍地都是**,女子三从四德好像都被忘了,那男妓馆子就这么光明正大开在最繁华的大街上!”许彦平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我被赶出府之前,还看到进去了一个小倌,说是来找郡主的,那小倌高高瘦瘦,长了副好皮囊,你说他干点啥不好,非要卖笑讨好女人?”

尚辰皱起眉,已是不想再听:“许虞候,慎言。”

许彦平此刻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摸着伤腿,冷笑几声:“呵,一个小倌也配趾高气扬?等过几日被玩腻了,且等着送去东园做花肥吧!”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响动,尚辰抬眼望去,只见李靥白着脸从门后转出来,一副被吓坏的样子。

“靥儿?”尚辰赶忙起身,大步走到她跟前,关切道,“怎么了?”

李靥双手颤抖着抓住他衣袖,抬起头带着哭腔:“义兄,我闯大祸了!”

三天前子书俊偷偷进了郡主府卧底,说好每日未时后墙处以虫鸣为暗号报平安,可今日李靥在后墙蹲了半天,什么也没听到。

她害怕小王爷遇到危险,犹豫了半天还是跑到大理寺来,想着认个错,让义兄帮忙想想办法,谁知一来就听到了许彦平说的那番话。

尚辰听她哆哆嗦嗦讲完,后背冒出了冷汗,也来不及再责备什么,只对许彦平厉声问道:“告诉我东园在哪!?”

***

黑夜沉沉,街上行人已经散去,热闹的街市也熄灭了灯火,只余昏暗月光。

夜幕下,一辆骡车自郡主府后门驶出,向东行去,隔着很远就能闻到臭烘烘的味道。

司空怀里的白狐在风中嗅了几下,接着便呲起牙,冲骡车方向发出低低的吼声,尚辰见状说了声跟上,带人追过去拦住了骡车。

赶车的人凶神恶煞一甩鞭子:“哪里来的不长眼的,敢拦郡主府的马车?”

唐君莫掏出腰牌怼到他面前,金漆写就的大理寺三个大字在月光下格外显眼:“大理寺办案!”

赶车的顿时吓蔫了,连滚带爬从骡车下来:“小的见过大理寺的官爷!”

“你们是哪个郡主府的?车上是什么东西?”

“回官爷的话,我们是云香郡主府的仆役,奉主人家的命令,往城外的东园运肥料,车上是培育牡丹的花肥。”

“花肥?”唐君莫钢刀一挑掀了上面盖的稻草,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扑面而来,是粪便与河泥混在一起发酵的酸臭,除此之外还隐隐带了点血腥。

白狐突然动起来,从司空怀里跳到骡车上,在臭烘烘的花肥里刨了几下,便刨出一只惨白的人手来!

赶车的腿一软,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官爷!官爷!小的就是个拉肥料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尚辰见到人手,眉宇间戾气横生,抿着唇一言不发走过去,只见那人手骨骼宽大明晰,分明是个男子,正欲细看,忽然东边一道火光亮起,转眼就映红了半边天,隐约听见有人呼喊:“着火啦!东园着火啦!”

火是子书俊放的,他一把大火烧了满园牡丹,于冲天火光中翻墙而出,落地后还没等站稳,屁股上就挨了两脚。

是尚少卿跟司空宫主。

两个人都用了十足的力,小王爷捂着屁股缓了半天,低头:“兄长,师父。”

“你这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想要吓死我跟你哥是不是?啊?”司空撸着袖子还想揍他,被唐君莫拦腰抱住,“行了行了,你刚才那一脚就够他屁股肿半个月了,再说小王爷也不是为别的,这不是查案嘛。”

“你给我松手!不然我连你一起揍!”

尚辰瞪了自己表弟一会儿,决定以后再算账,吩咐春和快马加鞭速去给潜火兵引路,这火势太大,里面又都是树木,烧下去恐怕要殃及周遭民居。

有人引路,潜火兵很快赶到,全城的巨桶都调了来,倾桶而下,终是在天亮前将火扑灭。

火灾伤亡不大,却是烧尽了园中牡丹,半个城都飘着馥郁的牡丹香。

而在那被大水冲成一道道深沟的花泥里,泥水混合着草木灰烬,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

曙光初露,阳光穿透薄雾,昔日繁花绚烂不见,目之所及皆是人间炼狱。

泥泞的废墟下,到处都是断肢残骸,溃烂的皮肉,死不瞑目的尸首与泥污血水混在一起被水冲了出来,恶臭翻涌。

血肉滋养了花盘,根茎扎进了白骨,在不起眼的角落,身穿国子监衣袍的蔡文达脖子弯成诡异的角度,仰面朝着天空的方向,年轻稚嫩的脸庞还保持着不解与惊恐,未烧尽的花根在他脸上盘绕……

朱门笑颜欢,贱民埋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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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一场大火翻出的累累尸骸,东京城多了许多神情悲戚的妇人跟男子,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去大理寺认尸。

那些如蔡文达一样的稚嫩脸庞,里面有他们的兄弟,他们的儿子。

认领了的,抱着尸体大放悲声,没找到的,则忍着悲痛去看那些已经辨不出来的残骸白骨,一脸茫然地跟着来回忙碌的差人,想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云香郡主被关进了宗正院,郡主府也被抄了个干净。

天子震怒,龙袍扫了碎瓷满地,早朝的大殿上鸦雀无声。

“尚卿,东园尸骨查了多少?”赵琮压着怒火问道。

尚辰已经几天不眠不休,人也瘦了一圈,见皇上问自己,打起精神躬身道:“回陛下,东园已是一片焦黑,大理寺与开封府的人正在日夜不停地清理,除了上层半腐的尸首外,下面还有枯骨,所有挖出来的都已收敛,张贴了告示,也给附近县分发了告示,全部查清身份还需要些时日。”

“给我彻底地查!怎么死的,死于谁手,每一个尸骨都要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