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过后,江漓原路返回,站在院墙下模仿了几声猫叫。

灵心的脑袋便从院墙后探出,见到自家姑娘完好无损地回来,她面露欣喜,赶紧伸出手臂,将人拉进了院内。

江漓此次行事缜密,料准了江府里的人都不会察觉,加上今夜见到了该见的人,她心情不错,唇角勾起,也朝灵心露出了几日来最放松的笑容。

灵心本紧绷着神经,见到主子突然这般笑,整个人顿时呆了一呆。

姑娘这张脸她不知看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但每回还是被姑娘的容貌惊艳。

江漓见她发呆,伸出纤细的手指在灵心额头上轻轻弹了一记,语气轻松道:“事已办成,接下来咱们只管等消息即可。走吧,将房中珍藏几年的梨花酿搬出来,今夜我们好好庆祝庆祝。”

灵心也是喜不自禁,忙回了声“是”,提裙跟上。

只是江漓不知道的是,今夜自她一身黑色衣衫翻出院墙开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不远处荒废高楼上的两人尽收眼底。

……

江漓返回江府没多久,方形派出跟踪的暗卫匆匆赶回。

陆凌霄坐在靠窗的金丝木椅上,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见到暗卫归来,他手下的动作一顿,抬眸看过去。

暗卫半跪抱拳,恭敬道:“回王爷,江家长女方才去了长安药铺,见的人是长安药铺的掌柜——元山。”

方形一拍大腿,抢答道:“哎呀,这姑娘果然去的是长安药铺。王爷,看来您所料不错,长安药铺和江漓之间渊源颇深。”

陆凌霄看着那暗卫,道:“可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暗卫道:“元山身手了得,属下怕他察觉没敢靠太近,隐隐约约听到元山说到‘京城’、‘舅舅’、‘快了’的字眼。”

方形不解道:“这江漓还有位京都的舅舅?”

“她生母出自京都林氏,外祖父曾任礼部要职,后来身体不佳无奈退隐,前几年其子林殷在官场崭露头角,如今已官至大理寺丞。元山口中的舅舅应当便是指江漓的舅舅林殷。”陆凌霄淡道,“前几日有密报,林殷已经带着一众护卫离开京都,算算日子,明日就该到达此地。”

方形似乎想起了什么,“嘿嘿”一笑,道:“如此说起来,王爷和江家这位于你有救命之恩的嫡长女倒还沾着点亲。江家嫡女的外祖是京都林氏,而王爷您的八字没一撇的未婚妻的外祖也是京都林氏呢。”

话说完,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人,一副颇得意趣的模样。

陆凌霄剑眉微皱,凉凉看了一眼方形:“不过是当年指腹为婚的笑谈,本王对莫家长女无意,也并无实质婚约。还望方兄不要再提。”

“啧啧啧,看来莫家的那位嫡长女是一腔真心错付咯。”方形笑得邪气十足,收拢手中的扇子在手心敲了两下,踱步到陆凌霄身侧坐下,道,“你说这场婚事不作数,可想好了如何给老太君交代?”

老太君盼星星盼月亮的就想要个孙媳妇进门,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愣是只盼回了空气。

好不容易闹出个‘有口头婚约的孙媳妇’,老太君岂能罢休。

陆凌霄指尖揉了揉眉心,似也在头疼此事。语气却淡漠道:“等布局好江南势力,回到京都时,我自会向祖母解释。”

——

当夜,江府主院。

白日江晚从江漓院中愤怒离开时,就直冲袁氏的主院,无奈袁氏出门赴宴未在,她只好憋了满腔的怒火回了自己的院子等着。

好不容易下人来报袁氏已回,江晚匆匆赶去,进门就喊道:“母亲,我一定要撕了江漓那小贱/人的嘴,气死我了!”

袁氏在外应酬了一天很是疲惫,好不容易清净会儿,江漓尖利的声音又响在耳边,搅得她的脑袋一阵眩晕。

可到底是亲生的女儿,即便性子跋扈,袁氏也舍不得训斥半句,只好强撑着坐起身,耐着性子问:“晚儿,发生了何事?”

江晚坐在桌边,喝了口热茶,用力将茶盏掼在桌面上,恨恨道:“这小贱人平时看着唯唯诺诺的,如今却摇身一变伶牙俐齿起来,我不过是上门训斥她几句,就被她言语刺了回来!”

袁氏头疼道:“好端端的,你去招惹她干什么。我早跟你说了,如今江漓这臭丫头翅膀硬了,嘴巴更是刁钻,连母亲在她那儿都吃了亏,更何况是你。”

江晚从小是被袁氏一路捧着长大,从来都是自己夸自己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尊贵厉害的女子,哪里能接受袁氏说她会在江漓面前吃亏。

她双眼一瞪,不服气道:“母亲说不过她就躲着她,我可不怕她。今日去江漓院子,我本该赢了,可她突然提到一件陈年旧事,这才让我落了下风。”

袁氏心口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问:“她说了什么事?”

“她说我其实有个姐姐,是母亲嫁给爹爹前就生下的,”江晚怒道,“我自然是不信,可江漓说若想知道真相就来找母亲,说得跟真的一样,我就来找您了。母亲,这事不是真的吧?您放心,我一会儿就冲到江漓院子里去大闹一场,撕了这贱/人的嘴给您出气。”

刚才来的这一路,江晚都在琢磨这事,越想越觉得荒谬,母亲从前并未嫁过人,怎么会在嫁入江府前有了孩子呢。

袁氏一听,勃然变了脸色,站起身骇道:“你听……你听她说什么胡说八道!”

“我就知道是假的!”江晚一听袁氏否认,心中立刻有了底气,也愤怒道,“这小贱/人竟然胡说八道诋毁母亲声誉,我这就去禀报爹爹,让爹爹请家法,好好惩治江漓!”

说完,她作势要走。

袁氏脸色煞白,忙拉着她:“你回来,这……这点小事不必找你父亲,母……母亲自有法子惩治她。”

江晚半信半疑:“真的?母亲打算用什么法子?”

袁氏的脸上闪过阴毒:“这你别管,我的法子定会让这惹人烦的臭丫头求生不得,求死无能。”

——

次日傍晚,主院中派人来请江漓用晚膳。

有个脸生的婢女毕恭毕敬站在厅堂中央,道:“大姑娘,老爷今日休沐,夫人说一家人难得能聚到一处,便命厨房准备了许多美味佳肴,请大姑娘前去一同用膳。”

这是过去十多年从未发生过的事。

父亲为官忙碌,平时的确甚少在家用膳,可这十多年难道一天都没有空闲吗?自然是有的。

那么,为何袁氏从前从未想起过让她同去主院用膳,今夜突然想要上演一场母慈子孝呢。

江漓心中明镜似的,面上堆了笑,道:“你去回话,说我马上就来。”

那婢女如释重负,忙点头道:“是,奴婢遵命。”

说完,她就要走。

江漓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婢女战战兢兢的:“奴婢……奴婢名叫秋林。”

江漓继续问:“在主院当值?”

“不,不曾。”叫秋林的婢女吓得低下头,声音颤抖,“奴婢……奴婢是负责厨房打扫的。”

江漓觉出几分趣味,继续问:“既然是厨房当值,为何夫人让你来我这里传话?”

秋林何时见过这阵仗,被主子姑娘连着询问,心中大乱,跪在地上慌张道:“是常嬷嬷找到的奴婢,说姑娘……姑娘……”

江漓见她怕得这样,缓和了神色,温声笑道:“你不要害怕,如实说即可。常嬷嬷说了什么?”

秋林在厨房干杂活,被挨骂挨打惯了,听到江漓这般温柔的语气,言外之意也不会责罚她,心中就是一定,而后内心涌上无限的暖意来。

她稳住心神,道:“常嬷嬷说,姑娘您性子狡诈,出口刁钻,她不耐烦来您这里传话,正巧奴婢路过,常嬷嬷就逼着奴婢代替传话。”

她眼里泪光闪烁,后怕道:“还说奴婢要是没请来姑娘,就……就要让夫人将奴婢发卖出去。”

“江府发卖奴婢,都要讲一个理字,若无犯错,即便是当家主母也不能将你发卖。晚膳我会去,你且放心。”江漓示意她起身,“回去吧,记住别让常嬷嬷看出端倪。”

秋林听得大姑娘说的一番话,简直如沐春风,怪不得这几日府里下人间都在传,大姑娘从柴房出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让夫人在老爷面前受了斥责,性子跋扈的二姑娘上门挑衅,最后也是受气而归。

秋林觉得,大姑娘这样好的人,就是该受众人追随吹捧的,不像夫人和二姑娘,就知道用权势磋磨人。

想到这里,她重重点头,道:“奴婢知道了。多谢大姑娘。”

秋林走后,江漓吩咐灵心为她梳妆。

灵心边替她绾发,边道:“姑娘,夫人会这么好心请您一同用膳?奴婢是不信的,这其中必定有诈。”

“有诈无诈,去了便知,”江漓将发间略显张扬的海棠花簪子拆下,换上了浅绯色的琉璃簪,“若她有诈,倒正中我下怀。”

——

晚膳时分,江漓到时,袁氏已和江晚候在了厅中。

见到江漓入内,江晚冷哼一声转开了头,白眼更是翻到了天上。

江漓全当没看见,朝袁氏颔首:“夫人安好。”

袁氏神色平平,指着空着的位置,冷硬道:“坐吧。”

很快,江城归来。

三人起身朝江城行礼,江城笑着摆手道:“自家人用膳,不必多礼。”

话毕,他掀袍入座,入座时看到身侧安静垂首的长女,不免多看了几眼。

袁氏自然见到了江城对江漓的留意,心中恨得痒痒,一抹妒火升腾而上。

她面上强行忍住,对江城笑道:“说来也是妾身失职,担心老爷公务繁忙累着,这么久了,也没有让一家人多聚聚。”

江城见袁氏今夜如此善解人意,对长女的态度也不像前几日这样咄咄逼人,心里积压的闷气也散了。

他端出一家之主的样子,道:“圣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一家人合该如此和睦,小事而已,切莫因为从前的事生了嫌隙。”

袁氏立马温柔点头,体贴地给江城添了一碗汤。

江漓在旁看着这一幕,心中冷笑连连,关柴房、逼婚这些事都能被江城说成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

她这位面子与仕途大过一切的父亲,本性是如此的凉薄。

察觉到江城挪过来的目光,她乖顺道:“女儿谨听父亲教诲。”

江城更加开心,连着说了好几声“好”,吩咐下人伺候着妻女用膳。

袁氏估摸着气氛已差不多,袁氏命人端上两盏甜汤,对江城道:“老爷,小姑娘家家的最爱吃些甜食,妾身今日专门让厨房做了京都甚流行的莲子百合汤给阿漓和阿晚。”

说完,她示意下人将甜汤端上来。

两碗莲子百合汤盛放在精致的瓷盏里,汤液清澈,色泽颇好,十分勾人食欲。

只可惜,两碗甜汤中的莲子和百合的量却差距悬殊。

江晚想也没想,伸手就去端莲子百合多的一碗,被袁氏打掉了手。

她叫起来:“母亲,你打我作什么?”

袁氏瞪了江晚一眼:“长幼有序,阿漓比你大了几岁,自然是她先挑。”

说完,她直接端起莲子百合多的那一碗,亲自递到了江漓面前,和善道:“阿漓,你是姐姐,这碗多的给你。”

江漓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看出了她眼底难以抑制的算计,沉默片刻,旋即一笑,道:“多谢夫人。”

明面上说是让她先挑,但却直接将莲子百合多的那碗端给了她……

江晚没察觉二人的暗潮涌动,见状气得跺脚:“母亲,我也……”

袁氏低声训她:“莫要胡闹,你若是喜欢喝这汤,改日娘让厨房给你做就是了。”

江晚不甘心地看着江漓面前的甜汤,嘀咕:“可我就是要她……”

“胡闹!”袁氏板起脸正要再训斥几句,好打消江晚不顾场合、处处和江漓争锋的念头,外头忽然有人来报:“夫人,外头有人来报,似有要事。”

好端端的用个晚膳,谁耐烦处理府里鸡零狗碎的破事。

如果放在往常,袁氏定会命人将人打发走,等她用完膳,休息够了再行处理。

可今夜十分不同,江城在场。

袁氏平时最爱在江城面前显摆自己如何如何勤勉治家,如何如何为江府后宅付出一切。

如果眼下不出去处理这件“要事”,怕是要被江城心内不喜。

想到这里,袁氏只好忍了心中的不耐烦,堆出笑来,起身道:“既是要事,我合该走一趟。人在哪里,带我前去。”

袁氏一走,江晚不高兴的脸色更加明显,嘴更是翘到了天上,拿一双眼傲慢且不屑地看着江漓。

连江城都看出了江晚的心思,冷着声道:“好好用膳。”

江晚是从小被宠坏的人,且江城从小也挺喜欢自己的活泼劲儿,闻言也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不满道:“母亲只说长幼有序,可圣人也有说过,要怜老爱幼,爹爹评评理,是也不是?”

江城被噎了一下,一下子没说话。

江漓看着江城脸上似有不虞,却又想不出反驳的话,便主动起身,端着面前莲子百合多的那碗甜汤,放到了江晚的面前。

笑道:“妹妹说得不错,自古长幼有序重要,怜老爱幼更是要紧。这碗莲子百合多的甜汤,合该让给妹妹的。”

江晚没料到江漓竟然这样爽快地答应换甜汤,瞪着眼睛盯她的脸,今天的江漓,是前几天把她怼得哑口无言的江漓吗?

但看到江漓主动吃瘪服软,江晚还是很受用,唇角一勾,大大方方地接过甜汤,还立马饮了一口宣示主权,生怕江漓再找个由头抢走似的。

江漓温声道:“妹妹喝得慢些,若觉得不够,我的那碗也可以让给妹妹喝。”

江城看着这一幕,觉得长女善解人意,心中更是欣慰无比。

想起衙门里那位颇有来头的后生,他心思飞转,更加打定了主意。

那后生虽然性子纨绔了些,但胜在家中权势很大,对他仕途助力不小。

且江漓性子温婉,懂事大方,容貌更是绝色无可挑剔,若是嫁入那后生宅院,定能够忍气吞声,和睦相处。

越想越觉得不错,江城开口道:“阿漓,你已及笄,是时候该择婿了,对于未来夫婿,你可有想法?”

江漓心中冷漠一片,表面却垂眸作出娇羞的模样,道:“女儿的婚事,但凭父亲做主。”

此话落入耳中,江城面上也笑了,心中熨帖无比,道:“好,为父会为你好生挑选,一定给你挑一门上佳的婚事。”

“多谢父亲。”

江漓乖顺应下,想起一会儿还要积蓄精力看场好戏,也不想再跟眼前这位虚伪的父亲多呆,便早早告退回了自己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