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字谜所设之处并不在温泉旁, 单独在一杳无人烟之处。

宋遂远自白玉罐中抽出一张便笺,猜字谜这一游戏,对饱读诗书之人未有难度, 他瞧上一眼便消了题面,避开了纷纷扰扰, 如此便可回去。

“宋公子留步。”有人道,清脆女声。

宋遂远无意与在场的贵女们产生交集,本想装聋作哑, 不想眼前的女子大胆挡在了自己的身前,他不得已停下来, 后退一步。

神色微微冷了下来。

身着黄色衣衫的刘二姑娘抿着下唇,语气倔强:“冒昧一问, 宋公子当真有了外室子?”

宋遂远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本想转身就走,不过转念一想, 在此处传出去也好:“在下是有子嗣, 却非外室子。”

“可你尚未婚配,如此说,难不成日后成了婚也要将那外室子认回来。”刘二姑娘急道。

“姑娘确实冒昧。”宋遂远一向温和的语气彻底冷了下来,“其一, 在下的婚约或孩儿, 与姑娘何干, 其二, 在下与姑娘并不相识, 先挡路其次多问, 未免失礼。”

“你——若宋家无心思,宋夫人前些日子何至于言喜欢我!”刘二姑娘出自名门望族, 且自己样貌才情皆是上乘,未免自傲,第一回 遇到如此不留情面之人,幼时回忆与心底悸动硬生生被压下,又气又臊。

她才不是那等死缠烂打之人,若非宋夫人……她岂会如此贸然。

宋遂远道:“家姐远嫁,故此家母常思年女儿,移情之心,对盛京大多姑娘多有称赞,若是让刘二姑娘产生其他误解,在下道一声抱歉。不过盛京城中议亲之流程,应当是提亲始,再不济也是相看,你我皆无。”

宋遂远了解自己的母亲,在未得到他首肯前,自然不过越界,顶多搜罗打听一番。

刘二姑娘泫然若泣,咬住了牙关,高傲地仰着脑袋,伸手擦掉一行泪,面上勉强恢复了淡然,然而只是为了不被他人看笑话,对宋遂远仍赌着气:“原来这就是宋家处事之道。”

她转身便走。

宋遂远若有所思地瞧两眼刘二的背影,心底觉出几分古怪。

分明并未到说看那一步,刘二姑娘却有了如此大的误解。可眼下瞧着她显然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且她的父亲、刘成刘大人在一向谨慎,无论做官还是管家,不大可能纵着家中人在如此大事上糊涂……那是他娘态度暧昧了些,还是说,另有人从中作梗。

宋遂远回到座位上时,还在盘算着让随柳去查一查误解源头,忽闻耳边一声冷笑。

他抛去思绪,回头看向云休:“怎么了?”

云休望着前方,目不斜视,一副不搭理人的模样。

“我惹你不开心了?”宋遂远扬眉,“下一轮我定然不会输。”

他以为云休为此吃醋,十八岁的小孩,他包容一些又何妨。

不过云休气性比他想象中大,宋遂远伸手欲抱过尺玉,带着崽再哄他爹爹,然而奶乎乎的小白团子用小爪爪挡住了脸,舔着毛装作十分认真的模样。

一个两个如此。

宋遂远顿了一下,目光中难得露出一丝迷茫。

他回过头,另一侧的太子殿下不再自持,努力在自己碗中堆起了小山,于是忽然无人问津,且意外地持续至宴会结束。

回程落座马车厢中时,宋遂远掀开车帘,瞧见云休反常地坐在靠近车门的角落中,那是寻常随身小侍待的地方,不过他二人都不喜人跟着,自然无人。他身形顿了一下,大掌揽住细腰,用力把小世子抱离原位。

“宋遂远你不许动我!”云休不爽大声道,屁股坚决不动,然而抱着崽无法动手,仍被人抱走。

尺玉夹在父亲和爹爹之间,眨了眨清澈的圆眼睛,小舌头又去舔爪爪,小崽子出生以来从未如今勤快地干净过。

宋遂远抱着人坐回两人来时的位置,只有他一人坐着,云休被他禁锢在腿上,温和的嗓音冷静道:“若是我哪里惹到你,你告诉我,骂我也好,不要顾自生闷气。”

他难以猜到,无从解决。

骂骂咧咧的云休闻言瘪起嘴巴。

就不!

宋遂远眉眼间透出无奈,垂了下视线,抬起,肃声道:“若你不言,我也生气了。”

“你好意思生气?!”云休圆瞳放大。

猫心里飘过无数句浑话。

“有何不可。”宋遂远淡声道。

云休气极,把尺玉放在了肩头,撸袖子道:“有何可。你刚才与刘二姑娘说话了,她离开你还依依不舍地看她!你凭什么生气!”

小世子的眼尾几乎是一瞬间起了一层薄红:“你也在回忆幼时吧!”

少年带着怒意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宋遂远皱起了眉头,指腹摸上他泛红的眼皮,未触到被他赌气避开,手指停在半空。

宋遂远道:“说话不假,没有依依不舍,也没有幼时。”

大抵是他语气太过冷静,两厢对比,落在云休耳中,他更生气了,话中委屈藏都藏不住:“你还在骗我!”

猫最生气的就是被骗了!他还在骗!

“我没有骗你。”宋遂远道,搂着他的腰凑近,嗓音低低,“幼时对我来说过于遥远,我脑中落了太多事情,过往无关紧要只能全数抛弃。方才看着她,是在想其他事情。”

“你骗我。”云休委屈道,他不想听,也闭上了眼睛不看他,太子的话与宋遂远的谎话在他脑海中博弈。

宋遂远只能将自己的怀疑掰碎了说与他听,并道:“大楚并非表面一样太平,且我疑心病重,凡事涉及朝中重臣,我不免多想。”

“况且,这几月来你都陪在我身边,不是吗?”

他是否与刘二姑娘有私,阿言最是清楚。

车厢中静了片刻,云休情绪平稳下来,踢他的腿:“你放我下去。”

宋遂远松开他腰间的手。

云休抱着乖巧的尺玉缩到了车窗旁,冷静道:“我不如你聪明,若是你想骗我,很容易骗过去。我要独自思考,你不要说话。”

紧接着小世子话风一转,露出了猫猫本性:“在这之前,我就要生气!大骗子!”

尺玉不能全懂,但爹爹的慑人气息收敛了,小家伙皮实地奶声奶气跟着叫:“嗷嗷!”

大骗zhi!

云休揉着崽,小声:“父亲是大骗子。”

尺玉举起两只小爪爪:“嗷嗷!”

大骗zhi!

……

两个人此起彼伏,宋遂远揉了揉眉心,半眯了下眼。

太子殿下看来安好。

宋遂远今日本可以携“妻”带子回家,托太子殿下的福,落得与他一样孤零零。宋遂远以德报怨,到府中的第一件事,便是帮太子殿下在远在荣陆的康离眼中留一些存在感。

比如他与云休与太子,今日一道参加了长公主所邀请的相亲宴,太子殿下喜食,碗中堆起小山;比如太子殿下极有可能不日前往荣陆,届时请关照一二。

宋遂远装好书信,叫来随墨:“快马加鞭送去荣陆。”

“送去府衙么?”随墨下意识问道。

宋遂远微顿,想了想:“等一等,我再为长姐写一封。”

“是。”

……

盛京城另一端的镇国公府。

云休坐在桌旁,撑着漂亮脸蛋露出了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沉思表情,九溪抱着尺玉宝宝在逗他玩,顺道为他把小脉,确定无恙后收回手,转眼瞧着云休这副模样倍感稀奇,而且今日自长公主府回来,宋遂远并未进来府中,两个小子这是闹别扭了?

九溪想着便问了出来:“宋遂远为何没回府。”

“我不许他进来。”云休道。

尺玉的小耳朵捕捉到了熟悉的字眼,坐在九溪怀中,张开两只小手手挥舞片刻,告诉大父:“哒哒!哒哒!”

爹爹和父亲,哒哒!

九溪笑眼微弯:“原来如此。”

云休落在眼皮,手指在桌上画圈圈,鼓了下脸道:“是。”

他想与爹爹说宋遂远让他多生气,可是又怕爹爹也对宋遂远生气,于是只克制道:“因为他骗猫。”

九溪扬眉:“哦?如何讲?”

“不讲,他已经同我解释过,我仔细想了想,决定大发好心原谅他。”云休道,停下画圈圈的手。

“云休不是最讨厌被骗么?”九溪问道。

“自然。”云休想起曾偷看到的军营往事,皱了皱挺翘的鼻子,“骗就是背叛,该杀掉。不过……宋遂远他解释过了。”

九溪视线望着地上斜阳想了想,忽然道:“那你是原谅了,宋遂远骗你他早就发现你是云休一事,吗?”

着实有些绕,且意料之外。云休瞪大眼,仍未反应过来,愣愣问:“多早?”

“大概……在荣陆的时候?”九溪道。

脑袋中飘过他回去偷崽那日,宋遂远的反应,原来都是装的!

云休炸了:“宋!遂!远!”

一股玄色的风飘出了屋外,尺玉崽双眼圆圆,转了转脑袋,伸手手:“呀?!”

宝宝去!忘记宝宝了!

九溪握住他的小手,轻笑了一声。

不多时,云休再次返了回来,不作停顿地抱起尺玉重新出门。

九溪连忙起身叮嘱:“为尺玉戴上帽子。”

“知道——”

九溪倚在门边看着背影消失在院中,双臂环胸,放声笑了起来,愉快地摇了摇头。

小孩子们当真有趣,果真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