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红脸将军面具的少年一身红衣, 乌发高高束起,意气风发,饶有兴致地看着酒肆门口伙计开酒坛子。
唯一格格不入的, 是他怀中一辆小马车。
缩小的精致小车架,荣陆特产的孩童玩具。
僸2傳
少年自小习武, 气质卓然,鹤立鸡群,宋遂远光瞧侧面都能认出来人, 他笑了笑,垂首附于尺玉小猫耳, 指着那处同他道:“你爹爹在那里。”
尺玉不负所望,闻言欢乐地踩着小爪子:“啊!”
“要找爹爹?”宋遂远明知故问, 矮身将小家伙放于地上:“去吧,父亲看着你。”
尺玉不认生,再加上爹爹就在前方, 一落到便迈着小步伐向前冲。
满月不久的小崽子仍是小小只的奶气模样, 奔跑起来却十分敏捷。
宋遂远瞧见小家伙顺利扑到他爹爹脚边,起身慢悠悠地提步向前,待与面具下那双琉璃眸子相对视,桃花眼淡淡移开, 视线落于对方抱住的小猫崽, 低沉的嗓音有礼且疏离:“狸奴年幼, 出街难免忘形, 见谅。”
“没事。”云休也装作不识冷淡道, 眸中警惕淡了下去。
他与爹爹和小叔叔分开后, 刚站在此处看开酒没一会儿,低头乍一见到小尺玉, 抬头又对上宋遂远毫无遮挡的英俊脸庞,心都提起来了,随后反应过来自己戴了面具,稍稍放下心。
冷淡疏离的云休低头看尺玉,躲着宋遂远的视线偷偷弯了弯圆眼睛,显然小崽子认出了他,黏了上来。
他摸了摸崽崽,克制住亲小团子的冲动,依依不舍递还给宋遂远:“你的猫。”
他递出的动作慢吞吞,尺玉甫一被挪开,伸出一只小爪子勾住了爹爹的衣裳,小脑袋歪了一下,似乎不理解爹爹为何不抱自己。
云休手上停下。
看,是崽崽要抱的哦。
宋遂远见状开口朝少年道,语气温和下来:“若你不介意,能否帮我抱一会儿猫,他难得安静,方才一路乱跑,着实让我有些头疼。”
乖巧的尺玉崽:“喵?”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云休装模作样道,抱回小崽子的动作很是迅速。
尺玉模糊听懂父亲的虚假告状,气鼓鼓一小只窝在爹爹怀里,背对着父亲。
云休不明所以地哄崽崽,他不敢多问,只能用细长的手指缓缓抚摸。
“这辆马车便交予我拿着。”宋遂远彬彬有礼,接过他手中碍事马车,顺口问道,“卖此车架的摊子在何处?”
“前头街口,卖光了。”云休指了指道。
小马车只有三架,他挑了最大最漂亮的一架,尺玉猫猫可以坐进去玩!
“当真可惜。”宋遂远道,他默了片刻,正想说些什么,对面的少年忽地扬声开口:“酒开了,味道不赖,我们去酒肆吃酒吧!”
云休垂涎新酒,暂且忘记伪装,此言熟稔而自然。
鼻尖萦绕一股酱酒香。
宋遂远忙拉住他的胳膊,微垂的视线与他的对视:“买一坛提走,我知晓有一处适合饮酒。”
云休愣一下,出于对宋遂远的信任嘴巴先动:“好。”
拿到酒就后悔。
一坛酒,仅有宋遂远所知的饮酒地,两者兼备,偶遇莫名其妙变成了共行。
对共行莫名其妙的自然只有云休,他只想与崽崽共行,不想与诡计多端的宋遂远。
不过同行已定,云休害怕与宋遂远说太多话露出破绽,护着尺玉围观卖艺的喷火,五分兴致表现在面上有十一分。
宋遂远面上微妙的一丝微笑隐匿在黑暗中,凑上前看小尺玉,道:“着实有缘,尺玉很少亲近人。……尺玉便是你手中的小白猫。”
两人的距离忽地拉近,然而云休习惯了宋遂远的气息,并未避开,自然地点头:“对的,有缘。”
他生的崽崽自然亲近他啦!
尺玉蹲在爹爹肩膀上,听到自己名字侧了下圆脑袋。小家伙目之所及只有红色的面具,好奇地用小爪子碰了碰爹爹耳侧的绳子:“喵?”
绳子丝毫不动。
小奶猫总是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尺玉与这绳子较上了劲,指甲勾住也不动,啊呜张开嘴巴咬上去。
宋遂远不周全的视角里,小家伙忽地去咬爹爹,他连忙伸手握住崽崽,稍微移开,未曾想松垮的面具绳子直接被解开。
云休侧过脸。
宋遂远一手抓着小崽子,另一只手撑住少年半掉下来的面具。
抿了下唇,他比阿言本猫还要担心他就此暴露。
面具错位,眼前一片漆黑,云休睁圆了双眸:“发生了何事?”
“尺玉咬掉了你的面具,重新系一下。”宋遂远道。
云休手指摸上了面具:“哦,无事,我把它摘下来。”
宋遂远:“……”
少年既然敢卸面具,定然不是为了暴露自己,定然有所伪装,果然。
红色面具下,一张泯然众人的脸。
易过容。
宋遂远放下了心,而他手心的尺玉挣扎着落回少年肩膀,圆乎乎的脑袋依赖地蹭了蹭他的脸。
猫崽认爹爹全靠气息。
云休转头亲了下崽崽,翘起一个微笑:“我们去吃酒!”
嘴巴无遮挡啦!
宋遂远无奈笑了下,带着人到了长姐寻常看诊的医馆。这里地势稍高,医馆层高也偏高,循梯上屋顶,可俯瞰荣陆多数主街。屋檐上清净,屋檐下人来人往。
云休对此地相当满意,既沾染热闹气,又对猫耳朵无负担。
屋檐上风大,云休买的车架正好派上了用处,四面帷帐遮风,宋遂远将昏昏欲睡的小尺玉放进去,在他小肚皮上盖了一条手帕。
正正好的大小,是猫喜欢的逼仄,尺玉抱住尾巴就睡熟,小肚皮呼吸事一鼓一鼓。
云休蹲在小车架前,借着月光往里看,捂住心口:“尺玉如此睡太可爱了!”
宋遂远挑了下眉,终于启唇为他圆小马车的事:“不若你将此车卖给我。”
云休抬眼皱眉,想说父亲怎能抢爹爹给崽崽的礼物,但是:“……不必买,我与尺玉如此投缘,送他了。”
宋遂远已经见过车架了!此时不给,明日他无法带回去呀。
“多谢。”宋遂远道,“那我便回赠你一物。”
他变戏法似的取出油纸包住的糕点,道:“桃子内馅的。”
吃酒之前用一些食物为佳。
云休接过,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桃子?”
“你也喜欢?”宋遂远淡然接话,“我家中也有人喜欢桃子。”
云休捏着糕点,圆瞳怔愣片刻。
宋遂远、宋姐姐都对桃子平平,刘柏患有桃花癣,见不得桃子,尺玉尚未吃过桃子,所以“家中人”是指他?
云休琢磨了半晌,宋遂远是随口一言,还是把他当人看,还是猜到他是人了?
宋遂远还真不知他的小脑袋在思虑这些,启封酒坛,倒了两杯,递给陷入思绪的少年一杯:“酒。”
“噢!”云休瞬间抛弃思考,之后再想,之后再言。
一坛酒于两人而言只能算作垫底,宋遂远仰头干杯,随口闲聊道:“你来自盛京。”
他说的笃定。
云休顿住:“你怎么知道?”
“听你的口音。”宋遂远抬眼瞧他。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域相隔,流传的语言也不尽相同,荣陆府与盛京的,连相似都算不上。
云休脑袋瓜子艰难又紧急地转了转,盛京话字正腔圆:“对的。”
知晓他来自盛京无所谓,西北口音绝不能带出来。
宋遂远意味不明地瞧他一眼,轻笑一声,重新倒了一杯酒。
“你笑什么!”云休见状凶巴巴瞪着圆瞳,若是猫形浑身毛都要炸起来。
宋遂远这人真讨厌!猫每回见到他都被吓!
“你上来问了我两回‘你怎么知道’。”宋遂远缓缓道来,亲自为眼前的小笨猫进行剖析,“‘你怎么知道’此言,一是承认了对方上一句猜测,二是传达给对方,你在此有所隐瞒。若想隐瞒一些事情,话题愈接近你所隐瞒的,愈应当不动声色。”
小世子,藏好一些。
云休身体僵住:“……”
宋遂远桃花眼弯起笑了下,那股捉摸不透的沉静气氛消失,他道:“你我二人初相识,有所隐瞒、保持警惕实属正常。”
他倾身与少年轻了轻碰了下酒杯,再度饮下。
云休圆瞳晕乎乎,双手交叉握着小杯子,小口饮一口压压惊,瘪起的嘴角不自觉向下。
他再也不信宋遂远啦!
父亲救救阿言!!
云休太笨啦!!!
宋遂远余光瞧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垂首勾了下唇,逗猫果真有趣。
……
夜色如墨,灯火渐熄。
目送小猫回到西街,宋遂远一手抱着尺玉,一手提着小马车,回府衙后意外看到等候着的长姐。他先将崽崽送回寝屋,吩咐随墨看着,才与长姐落座堂屋。
“明日你要离开荣陆,我来看看你。”宋静乐道,她似乎用了酒,说话有些含糊。
宋遂远低垂着温和视线道:“嗯。总归我在京中无事,到时候再来荣陆看你。”
宋静乐笑:“爹娘早来了几封家书,要你回去成亲。不必你来,待你成亲之时,我便回京。”
宋遂远摇头,轻声接了一句:“还不如指望小家伙的周岁宴。”
“你说何?”宋静乐未听清。
“好,你到时回来。”宋遂远道。
宋静乐沉默片刻,瞧他一眼,犹豫几番道:“我今日,看到你与一位公子一同游集市……”
这个开头。宋遂远扬眉。
同游集市二人或许并未意识到,但远远看到相携身影的宋静乐只余讶异。
两人之间和谐到旁人无法插入,且遂远的眼神……总之对不熟的人不可能如此温柔,遂远养的那只认人的小猫也乖巧地待在小公子怀中。
那般程度的熟稔,宋静乐甚至猜测那位公子是与遂远一同自盛京而来。
尽管不是,遂远至少也是在荣陆与小公子交好,并没必要瞒着长姐。
她忽地回想起娘家书中言,遂远为了不娶妻,同她大放厥词,说自己好南风……
万一,并非厥词?
宋静乐借着酒意戳破后,直接同他道:“爹娘虽想让你娶妻,但不会逼着你,他们到头来还是会看你的意思。你若是有何打算,尽管去做。”
比如,娶男妻。
宋遂远一下子未说话,心下觉得这误会有些滑稽,然而长姐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为了让他相信爹娘不会阻拦,说起了爹娘年轻时候的往事。
更荒唐了,他有朝一日竟然会在长姐口中听爹娘的荒唐往事。
总结起来是一个故事,她初嫁人时不爱他,而他爱她,后来有了子嗣后,她爱上了他,他却得知成亲之前些年她另有所爱,心灰意冷,长达数年的纠缠折磨后,因他抱恙险些过世和好了。
夫妇都未弄明白过情爱一事,故此在孩子婚事上不敢强硬插手。
宋遂远:“……”
“长姐,你醉了。”他道。
宋静乐摆摆手:“……没有。”
宋遂远让等候在外的大侍女将长姐背回去,送走长姐,他揉了揉眉心。
脑海中想起长姐的话,又轻轻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