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小号的火轮船横渡过长江,乘火车北上的各位乘客就来到了和下关车站一江之隔的浦口车站。
前世几次坐火车经过南京长江大桥,陈慕武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不过就是铁道线上大大小小无数座桥的其中之一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然而现在,他和其他乘客一起,坐在横渡长江的“澄平号”火轮上,陈慕武望着窗外的滔滔江水,突然就明白了伟人的那句“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背后是蕴藏着多少的心酸和无奈。
虽然词里说的是倵汉,他现在所在的是南京,但要跨过的却是同一条江水。
有人说铁路之父詹天佑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成功修建了我国第一座跨河铁路大桥“滦河铁桥”,可毕竟南方的江和北方的河不同,长江又是我国第一大河,江面宽流量大流速快,还没有枯水期,现在百废待更废的民国,根本没有技术也没有资金能够支持在长江上架一座桥。
所以现在南方的既有铁路线,基本上全部都是修到大江边上就算修到了尽头。
等旅客们渡江到了对岸,再搭乘以对岸车站为起点的另一条铁路线上的火车,去往其他地方。
除了浦口和下关,像这样修在江边的车站还有汉口的大智门站,杭卅的闸口站,陈慕武故乡上虞的百官站,以及将来会出现杂倵昌的徐家棚等等。
而除了刚建成就被炸毁的钱塘江大桥之外,上述车站的乘客靠着渡轮过江的历史,都一直延续到了建国之后。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小火轮就到达了长江北岸。
拎着行李在浦口站检票进了站,陈慕武一眼就看到了停在月台旁边的一辆漂亮的列车。
这是津浦铁路局局长吴毓麟去年才从美国订购的高级货色,专门用于往返天侓和浦口的一、二次特别快车。
车厢全部由纯钢打造,外面刷着蓝色油漆,坊间俗称为“蓝钢皮”,是整个远东乃至整个亚洲最先进的火车车厢,比起那些木质车厢来结实耐用的太多,因而价格也水涨船高,能坐得起的都是富贵人家。
再次坐入头等车厢的陈慕武,并不知道自己将来还会和这列火车有一段孽缘。
他现在的心思完全放到了窗户之外,想要看看朱自清先生《背影》中所说的这个月台究竟有多高,栅栏外面到底有没有卖橘子的小贩。
五点零五分,天色渐暗,火车在黄昏中离开了浦口车站。
陈慕武摸出一块大洋,叫茶房到餐车里随便叫了几样吃的,胡乱对付一口之后就早早地躺到了自己的铺位上。
虽然是全国最顶级的头等车厢的卧车,但在火车上过的这一夜,陈慕武几乎等同于失眠。
尝过甜头的人就再也受不了苦,在如今年代的人看来,或许火车还是一个高端洋气又方便快捷的新鲜玩意儿。
可在陈慕武看来,这种又慢又颠的火车,放到十八层阿鼻地狱里,都能去当最底下一层的折磨了。
返程时绝对不要再坐这个破火车了,换招商局的轮船,改从海路回家!
带着怨气的他最后终于迷迷瞪瞪地眯了两个小时,等睁眼时天光大亮,火车已经驶过了济遖府。
用茶房打来的水胡乱洗了把脸——这趟旅程让陈慕武见识到了钱的威力,只要肯花钱,在什么地方都能有人把你伺候成大爷——路过德卅时又在月台上买了只油纸包裹的扒鸡,他一只手拿着鸡大腿,一只手翻看自己带上车的杂志。
《礼拜六》和《红杂志》是上海销量颇广的两本杂志,主要的读者下至小市民阶层,上至文化名流,内容主打的就是一个小市民的市井气。
里面刊载的小说,基本上都属于鸳鸯蝴蝶派:言情社会黑幕娼门,家庭武侠神怪军事,侦探滑稽历史宫闱……题材广泛,包罗万象。
陈慕武从手上拿的这本新年第一期的《红杂志》上,看到了一篇久闻其名而从未拜读过的大作,向恺然,也就是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
这部小说被后世无数武侠大家奉为经典,而且据说在民国时期的国民热度也非常高,由此改编的电影《火烧红莲寺》三年间拍了十八部,拍一部火一部,放映电影的戏院里观众场场爆满。
陈慕武读了几回之后,对这部小说的评价是,打发时间还可以,确实让他暂时忘却了坐在火车上的不适与颠簸。
但在吸引人方面却有着不足,因为陈慕武在看完最新一期的连载后,并没有那种迫不及待就想立刻马上看到接下来故事情节的抓耳挠心之感。
大概是因为之前看了许多金古梁温,如今再读平江不肖生这位武侠祖师的开山之作,就有些“黄山归来不看岳”了。
据说为了不让向恺然失去写作的动力,世界书局的总经理沈知方在《江湖奇侠传》的连载后期,给他开出了千字十个大洋的高价。
但写到后期平江不肖生还是失踪了,沈知方不得已只好请来赵苕狂代笔,总算完本了这部小说。
等到人们再次找到失踪许久的向恺然时,发现他确实舍弃掉了身上的某一部分。
不过并不是割掉小弟弟进宫当了太监,而是剃掉了头发,成为了一位佛家的居士。
陈慕武对后面这一段不感兴趣,但是他却似乎又从这高额的稿酬上,找到了一个赚钱的办法。
冒着白烟的火车头驶入北平正阳门东车站时已是深夜,上一秒还在发愁夜深人静,自己孤身一人该去往何方的陈慕武,下一秒就见到了火车站外人声鼎沸的情形:前来接站的亲戚朋友,等着拉客的洋车驴车——因为清朝的太监喜欢坐马车,所以清朝灭亡之后,人们忌讳和太监乘坐同样的交通工具,马车也就逐渐退出了常见交通工具的行列,还有挑着扁担推着车,贩卖各式各样小吃夜宵的商贩。
“粳米粥!粳米粥!刚出锅的粳米粥!俩子儿一碗!”
“油炸馃子、炸焦圈,又香又脆大麻花儿!”
“芝麻酱烧饼!”
“鸡汤馄饨!”
“羊肉面条!”
……
听着那一声声京腔吟唱的悦耳吆喝声,陈慕武亲眼见识到了从前只在侯宝林相声里听过的人间烟火气。
矗立在火车站西的西洋钟楼,表盘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将近十一点的位置,陈慕武觉得今晚断不可再去叨扰大哥的朋友,只好在车站周围寻觅了一家看上去还算干净和安全的旅店,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