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四年。
春节刚过,湖北、湖南两地就下了一场大雪,天气比往年时显得更加阴冷。而对湖北黄州城内的守城官兵来说,比此时天气更冷的是,面对城外数倍于己的贼军时孤立无援的无尽绝望。
一个月前,已经在两广地区站稳脚跟的长毛军贼子们经过一番休整后,又重整旗鼓调兵十余万人,开始西征湖北。刚刚才上任湖广总督半年时间的吴文镕,为了不负朝廷信任,亲自领兵来到黄州前线指挥清军与长毛军作战。头半个月两军打的旗鼓相当,然而之后随着一场大雪落下,形势瞬间就急转直下,不是因为吴文镕所部不善战,而是因为他们的粮草断了。
负责给吴文镕所部筹措粮草后勤的是湖北巡抚崇纶,这个崇纶是满清贵族出身,他一直不服汉人官员吴文镕在他之上。因此便借着这场大雪,故意掐断了对吴文镕的物资支援,理由是道路泥泞粮草物资一时难以周转运输过去。
崇纶的这个理由实在太过蹩脚,从武昌城运输物资到黄州城走的是长江河道,以湖北地区的寒冷程度而言远不能达到令长江结冰,阻碍河运的程度。刚刚被长毛军围困住,并得知崇纶推辞不肯再给自己运输粮草后,吴文镕也知道自己已经等不来崇纶的援兵了。无奈之下只能派人扮作逃难的百姓逃出贼兵包围,给远在湖南湘乡的曾国藩捎去了求救信。接到吴文镕的求援信后,曾国藩立即召集湘军主要将领商议是否出兵驰援湖北。不出曾国藩预料,除了左宗棠外,其余所有人都一致支持湘军北上驰援湖北。
现在的左宗棠又回到了湖南巡抚衙门,去给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充当幕僚了。同时,左宗棠还身兼半个湘军幕僚。左宗棠之所以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湘军的更好发展考量。他和曾国藩商议后,二人都认为,留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身边做幕僚能更好的协调整个湖南地方官府与湘军之间的种种复杂关系。同时还能利用左宗棠自身在湖南官场上的影响,帮湘军筹措更多军需资源。一举多得,甚为合适。
尽管现在左宗棠在名义上只能算是湘军的半个挂名师爷,然而经过咸丰二年的那一场长沙保卫战,在座诸人谁也不敢轻视于他半分。甚至,在隐隐中,湘军诸统领已很有默契的把左宗棠视为湘军中,仅次于曾国藩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曾国藩从来也不是一个心胸狭隘、妒贤忌能的小人,对此他也不觉有任何不妥,反而还经常在有意无意中在湘军将士面前抬举左宗棠,帮他坐实地位。哪怕在私下里曾国藩和左宗棠二人性格秉性、行事风格真的差异极大,但这也从来不影响他们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志同道合。
眼见左宗棠迟迟不肯出声表态,曾国藩就知道他肯定有不同意见,于是便主动出声问道:“季高兄,是不是依然坚持不肯让湘军贸然出动?”
左宗棠摇了摇头道:“吴文镕为官清廉美名在外,在湖北也是非常得民心,对他我们不能不救。只是怎么救,则要讲究一个方式方法了。”
曾国藩顺势问道:“还请季高兄细讲?”
左宗棠站起身来,令下人取出一幅丈许长宽的大清地图出来,直接铺到地上,然后指着现在吴文镕被长毛军所围困的黄州城,接着说道:“黄州城距离我们湘军目前所处的大本部湘乡县足有八百余里,这还是直线距离,如果要走大道则至少有一千二百余里。小道山路难行、大路太远,也就是说无论走大道还是走小路,我们湘军至少需要用半个月时间才能赶到黄州。诸位认为,吴文镕还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塔奇布道:“多半是不大可能的。”
左宗棠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大动干戈北上救援吴文镕其实意义不大,所以嘛,我们只需派出两三千人马,对外号称有一万兵马,打着救援吴文镕的旗号不紧不慢地去湖北转半圈做做样子即可。当然,我们还可以顺便打出我们湘军仁义为民的名声,顺道招兵马买。同时还能光明正大的依靠着救援湖北的响亮旗号,让所过之处的湖北乡绅为我们湘军捐纳些许军费物资也不是不可以。”
“咳咳!”曾国藩轻咳两声,打断了意犹未尽还想继续说下去的左宗棠。
有些话可以私下里说,却不可当着许多人的面当众说出来,有些话只可在心里自己清楚,或以一种委婉的方式让彼此信任之人明白即可,不用说将出来。刚刚左宗棠的一番话,其实站在湘军这百年的立场上来看,本质上没什么,但是当众说出来那就有些不太妥当了。尤其是在曾国藩他自己的心里,其实还有着另外一重更深层次的考量,所以对左宗棠完全以湘军利益为重的建议并不十分认可。
曾国藩环视一圈,见湘军诸将依然战意凛然,他们大多数人还是一副立功心切、急于求战的心态,并没被左宗棠刚刚的那一番话给说动,于是也就放下心来。
他也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后,朗声说道:“传令水陆两师,各部各营用两天时间整装准备,两天后我们设坛祭旗,布告天下,湘军北上抗击贼军救援湖北!”
曾国藩话音刚落,左宗棠就立刻站出来反驳道:“自古以来兵贵出奇,你非要大举救援湖北就去救援湖北吧,为什么还非要大张旗鼓的布告天下呢,这不是明摆着把我们的进军路线告诉贼兵吗?”
曾国藩沉声道:“我意已决,谁也不用再劝!”
左宗棠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即便当着湘军众将的面,也丝毫不顾及曾国藩这个湘军大帅的面子,气急道:“好!好!好!既然你曾大胡子今日不肯听从我的忠告,他日你若战败也别求着我去救你!”
说罢,左宗棠便拂袖而去,根本不给曾国藩任何挽留的机会。底下湘军诸将看到这一幕,也都很识趣的默默退了下去。塔奇布留在最后,看到其余人走远后,才走到曾国藩面前,小心翼翼的说道:“大帅,其实......”
曾国藩道:“有话尽管直说,不必拘谨。”
塔奇布这才放心说道:“其实末将窃以为,刚刚左先生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曾国藩大有审议的看了塔奇布一眼,问他:“你听明白了左宗棠的话,但你可知道我为何非要那么做?”
塔奇布冲曾国藩拱了拱手道:“末将愿听大帅解惑。”
曾国藩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缓缓说道:“我们称洪秀全、杨秀清、石达开他们那帮人为乱世贼子,可是平心而论,他们那帮人又何尝不是,因为官逼民反才举起的反抗大旗?太平军在咸丰元年起事,这才短短三年多时间就已聚众百万,占据了大清近乎半壁江山,这又何尝不是从另一面反映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得民心的呢?诚然太平军在进军过程中也是各种烧杀抢掠,做过不少恶事,可是民间对我们朝廷的很多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骂声一片呢?”
看到塔奇布深以为是的点了点头,曾国藩继续说道:“自古以来,举旗不出无名之师,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我们湘军面对太平军,实际上并没有占据多少道义上的优势。可是眼下不一样了,吴文镕当年也曾紧随林则徐的步伐做过禁毒消烟之举,亦曾力主抗击洋人,在各地为官期间更是贤名远播深得百姓爱戴。无论私德还是大义,具是天下人之表率。我们湘军只有借着救援吴大人的旗号并切实的付诸行动,才能一开始就在道义上占据对太平军的优势。赢得天下百姓的拥护。”
听完曾国藩的一通解释后,塔奇布这才恍然大悟,由衷道:“大帅所虑甚有道理,是末将肤浅了。”
最后,曾国藩又交代塔奇布道:“此战是我湘军建立起来后,真正意义上的首战,不容有失。为了慎重起见,我率前军在前,你和彭玉麟则负责在后接应。如若局势不妙,你和彭玉麟可临机决断,或是向左宗棠求救都可。季高兄那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他面冷心热,虽然刚刚说了以后不再理会与我,但若是湘军有难,届时他定然不会见死不救。”
塔奇布忙道:“大帅,您身份尊贵岂能亲临前线以身犯险,还是由末将率领前军行动吧。”
曾国藩摆了摆手:“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我们湘军毕竟只有不到两万人,这次出兵湖北想要取胜,势必须要与湖北官军联合行动方能成功。你身份不够,肯定不能与湖北那帮官军将领很好的协调。所以,前军主帅非我不可。”
闻言,塔奇布对曾国藩更为敬服有加了,他躬身冲曾国藩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大帅高义,末将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