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作品具有试纸的功效,如果某人阅读之后产生如下疑问,就可以判断出他不是纳博科夫所说的合格读者:

人怎么可能变成甲虫?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犯任何罪就被判处极刑?

土地丈量员怎么可能终生进不去城堡?

很难说我就是合格的读者。我曾经把“异化”挂在嘴边,这个词很唬人,似乎已经成了读懂卡夫卡的标志。结果当然是自欺欺人。

copy一个黑社会老大的纹身在自己身上,以为借此就可以吓人,现在想来简直蠢到了家。

越来越厌恶“异化”这个词,人变成甲虫,一种生命变成另一种生命,仍然是蛋白质为主体的生命体。用异化去归纳,太过草率、蛮横,却因为刻意打扮过的深刻而误人无数。

由人而甲虫,如同金属柱在重压之下成为金属板,在这一过程中金属并未发生质变,铁还是铁,铜还是铜,内在的密度却发生了巨变,再无复原可能。格里高尔·萨姆沙如此,在法庭之上为自己据理力争无果的约瑟夫·K亦如是。

“异化”是复杂的化学反应,太过繁复,或许在异化过程中还会发生不可控的变化。实际上现实对人的压榨一直以来都是以最冰冷最粗暴最简单的方式施行,既然冲床式的蛮力足以摆平一切,当然没必要去耗费过多的心力,体制机器的强横从来不以智商取胜,约瑟夫·K的辩才从来就没输给过法律,可他的罪名和命根本就与智慧无关,与辩才无关,与道理无关。

强权机器不自设跟你讲理的功能。它只要装配一个激发出人性之厌倦(甚至都不必激发出恶)的按钮就够了,之后人类自己就会启动压榨与杀戮。

从格里高尔变成甲虫的第一天,直到作为昆虫形态的他死掉,他的父亲母亲,尤其是他的妹妹的心态、行为的变化,足以证明“机器”的简捷与高效。

“异化”另一个不可原谅的误导,是很轻易地就让卡夫卡的阅读者把目光与思维仅仅聚焦在格里高尔·萨姆沙身上,认定只有变成甲虫的旅行推销员才发生了“应力性改变”,完全忽略其他相关人等在被现实“冲压”之后发生的,可怕又可悲的变化。

卡夫卡的标题已经指明了,《变形记》,只是变形。内里并未发生化学改变(想一想当甲虫形态的萨姆沙听到妹妹的琴声之时的反应),正因此,你想不到比一只甲虫仍然具有人的思维更残忍、更令人绝望的事了。

这远比异化更尖锐、决绝,让你周身发冷。

卡夫卡是个穷极物理的“物理学家”,他的格物致知是通过生而为人的痛感获得的。他的敏锐最接近上帝,洞察力最接近高倍显微镜,其不折不挠,最接近实验室中的爱迪生。他对作为人类的自身,与作为自身的人类之“狠”,只有昔日天津卫的顶级混混儿堪可比拟。然而他对同类之爱,却超过古往今来所有圣徒的总和。

他穷尽一生做的都只是同一件事——

进入事物的内部,观察并体验现实对人性的重压,在金属由柱状成为板状的进程中,他始终身处其间,以灵魂感受着一切,他的付出如此之多,代价如此之大,换来的结论却是逃无可逃。

终其一生,卡夫卡成功逃脱的只有婚姻,而婚姻仅仅是现实中存在的体制一种。逃脱了世俗婚姻的束缚,却并无欣悦可言。

于是他还是“杀死”了格里高尔,“杀死”了约瑟夫·K和丈量员K,“杀死”了饥饿艺术家,“杀死”了以宗教式的虔诚操纵(用“演奏”其实更准确)行刑机器的军官,最后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结核杆菌,杀死了自己——至此他得出了答案:

只有死亡才能将人类自身从现实“冲压”的险境中抽离。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答案。因此他留下把自己的书稿尽数付之一炬的遗嘱是唯一的,必然的,可以理解的,就像一个人在黑板上解一道难题,屡解无果后擦掉黑板一样可以理解。

因为对好友的背叛,直至今日,马克斯·布罗德依然会源源不断地收到来自后世读者(或许主要是写作者)的感激。

也许并不是临死之前,卡夫卡应该早就发现了,自己一直拼命去解决的终极问题,本就无解。

也许只有佛陀够资格去取笑卡夫卡,他在菩提树下顿悟的,卡夫卡耗费了一生。可是佛陀没做到的卡夫卡做到了,在抚慰人心上、在让人类的灵魂由僵硬变得柔软上,卡夫卡显然做得更多,也更可敬。普度众生很美妙,但泡泡也很美妙,像世间的一切许诺、一切愿景一样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