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相差二十五岁的男人，像交情不深，但彼此熟悉的朋友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余绫川靠着沙发，天南海北，国内国外，和他瞎扯着不着边际的闲事，酒也在不知不觉的情况喝得比往常多。吕彦南平时就是这么喝的，所以也没有想劝或者停下。

况且，在他看来，余绫川的酒量不算浅了。

但对余绫川自己而言，第二瓶酒没到一半，明显感觉已经不胜酒力。他仰着头想休息片刻，眼神迷蒙，维持的意识一点点涣散。

那头吕彦南微醺，神智仍旧是清醒的，不忘调侃：“我以为你真是十八般武艺在身，看来还是有不擅长的东西嘛。”

头有点疼，身上却热起来，余绫川索性脱了外衣，突然道：“教授，您后悔吗？”

吕彦南一愣，没想到他终于还是问了这个问题，笑着说：“人生没有后悔药。”

“如果有再次选择的机会，您还会继续那样做吗？即便因此失去了受人尊敬的地位和名誉。”

“为保全大家的颜面，主动辞职，这对我来说，结果已经最好。”

“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不一意孤行，可以改变……”

吕彦南摇摇酒杯，打断他的话：“智慧之躯已显朽迹，年少时无知却情迷。绫川，我虽然是老师，但很多时候更喜欢感情用事，或许生来就不是那种规矩的人，本该为人生表，也终究失败。”

“但我从来没后悔认识她……这把年纪，动不动说爱可能见笑了，至少是真心喜欢。因为她看到了我的不完美，比任何人都懂这样的我，还愿意接受这样的我。”

余绫川想说什么，可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不得不伸手按住眉心。

“感情本身没有错，这世上没有谁和谁是不该相爱的，只是我那时候自私得没有为她考虑好一条退路，也没有想到会引发的影响和给大家造成的不愉快，才是最致命的。”

吕彦南的脑海里浮现出女孩的脸，白嫩得像煮熟刚剥了壳的鸡蛋，眼睛大大的很有神，叫自己“老师”的声音那么响亮悦耳。

不懂进退，不知天高地厚，跟年轻时候骨子里的他简直如出一辙。

相互吸引的，永远是灵魂，而无关浅薄的外表、年龄、身份。

其实他心里已经厌倦了平凡岁月，厌倦了温水煮青蛙般的去习惯生活，一个拿画笔的人若是失去创作的灵感，思维枯竭，那是多么可怕的事？

他隐隐等待谁给予自己致命一击，打破围困的四壁。也许就是她的到来又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唤醒愈来愈沉寂的心。

人人都说今日苦果是以往欠下的孽债，这是自作自受，应得的惩罚，真正的快乐，痛苦谁明白呢？

余绫川已经听不太清楚他的声音，印象里，跟这位教授畅谈的机会没有几次，大多时候也是关于学术问题的讨论。

“教授，知道那些人怎么看的吗？您以为自己在风花雪月，他们却认为是老牛吃嫩草。”

他无法感同身受吕彦南的心情，体会不到那种所谓灵魂间的炽热迷恋，唯独清楚的是，吕彦南谈着正常人的恋爱而已，尽管是遥遥无期的深情。浪漫多情不是罪恶，但这种感情，在世俗的眼光里，却往往成为异类。

吕彦南或许称不上是个传统意义上正派的老师，但不可否认是杰出的艺术家。

吕彦南当年点名收他，倾囊相授，而他投在门下，敬佩对方的才华横溢潜心学习，所以现在重新找到吕彦南，不想埋没本该在画坛绽放光芒的人。

“哈哈哈，你少拿话刺我！”

“我说的是事实。”

“所以，你看重的是什么？你认为人一生该活成什么样子？”

“我只要做该做的事情就行了……”沉默须臾，余绫川淡淡道，在意识没有完全消失前抓起身边的外衣准备站起来，“感谢您肯见我，但今天恐怕没法作陪了，改天再约吧。”

可惜他没能真的起身，突然的晕眩让他一下子坐了回去。

吕彦南笑笑，看来学生是铁了心要重新拉他回战线，不让他过清净日子了。说起来，当年指导余绫川课业的那两年，这位学生也是兢兢业业，每个小细节皆力求完美，绝不含混过关。

他偶尔被搞得不耐烦，也心想，从没遇到过这么事儿妈一样的学生，可是秉着师长的责任，仍是悉心教学。后来，他才发现，这种认真到执拗的态度正是奠定日后成功的基础。

不过，这样性格的人也着实难以亲近，不知道除了他这老师，还有几个人受得了。吕彦南拨通了酒店前台的电话道：“你们派个客房部的过来，把二楼VIP室的先生扶到1013号房间。”

余绫川见他放下酒杯，朝门口走去，不由道：“教授，您去哪里？”

“你这种书呆子肯定体会不到世上有很多美妙的东西可以享受，今晚就在这休息吧，至于我……保持对生活的热情是动力源，当然要去享受最后的美好时光了。”背对着挥挥手，吕彦南开门走了出去。

余绫川扶额，他都不知道自己把这种不靠谱的教授找回来是对是错了。

歪倒在沙发上躺了两分钟，在一片寂静中，不自觉闭上眼。

未来接到前台从对讲机传来的指示，跑到VIP室门口敲了敲，里面无人回应，她只好走进去看看，直到沙发边才发现上面躺着个男人，一只手搭在额头。

她顿时愣住，确定这个男人是余绫川后，立刻往后退了两步。

调整呼吸后，她又靠近，轻声道：“老师？”

一股酒气冲来，明显是喝多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平日看见余绫川，皆是道貌岸然的。

余绫川没有睁眼，模糊感觉有个细软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听不太清楚。眼下自己的状况是不可能马上离开酒店了，他也没有想听，只道：“1013号。”

余光扫到桌上的房卡，未来觉得没办法一个人扶动他，只好叫了另外的服务员，两个人左右搀着，摁电梯送到房间里。

晚上客人多，人放到**后，那服务员就去忙自己的事了，她道了谢送到门口回来，看到余绫川躺在那里，头歪着，眉头微皱。

这是个商务豪华套房，客厅里沙发和液晶电视都有。未来不知道余绫川为什么在VIP室，还醉的不轻，她接了杯温水走到床边，弯下腰道：“老师，喝杯水吧。”

没有醒酒药，喝点温水总能缓解些醉酒的痛苦。

余绫川似乎听到了她说的话，声音有点耳熟，他勉强睁眼。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壁灯，光线昏暗。

眼前有个身影，手里捧着杯水，他想也没想，稍撑起身体握住那人的手腕，就着姿势喝了几口水，缓解口干舌燥的感觉。

未来手抖了一下，按捺住落荒而逃的想法。

“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余绫川身上热得出了薄薄的汗，握着她的手腕，觉得触感太过柔软，带着点海水般的温凉。不知道是不是黑夜的嗅觉更为敏锐，她身上的酒店制服有股柠檬味洗衣液的味道，若有若无地拂进鼻子。

没有完全扎好的头发垂落几根，轻飘飘扫过手背，微痒。

出于异样的心理，他没有马上松开手。

或许是酒精麻痹了神经，导致这种错觉。他不是无欲无求的神仙，只是相对寡淡，私生活干净，除了不会照顾自己绝对是严于律己，但是有的瞬间谁也无法预料会产生怎样奇特的感觉。

“老师？”她伸出另一只手挥挥。

总算有了反应，余绫川抬头，眼睛半醉半醒地眯着，也不知道认没认出她，良久沙哑着低声问：“有没有橘子？”

“橘子？”

“可以解酒。”喝了这么多杯烈酒龙舌兰，只是温开水，作用太微弱了。

“好，我去找！”

她急匆匆地走，没想起来手腕还被握着，人一个趔趄被扯住，瞬间扑向了余绫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