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淮南的消息, 是五日后传来的,距离白锦芝和段胥元秘密去往淮南正好半个来月。

虽说孙老回京的消息是在七日前散布出去的,但他其实并没有真的回来, 回来的队伍是空的。那队伍一路走走停停欣赏风景, 到现在都还没到一半, 就是为了孙老日后能赶上来。

至于孙老本人,仍旧秘密待在淮南城内, 和蔺青配合着, 暗中探查城中有没有人搞小动作。

一旦发现有人搞鬼, 立刻抓起来并上奏。

现在段长川坐在榻椅上, 不疾不徐地展开暗卫传来的密信。

少年一目十行地看着,眉眼渐渐弯起来。

“如何?”

白素看他神色愉悦, 不由得问。

少年把字条递给她:“行事在意料之内,但世子废物至此,是朕未想到。”

白素接过字条,也不由得嗤笑出声。

才知道, 如今的淮南城中瘟疫几乎消退, 只剩三五家还在封锁中,其他人都已经恢复了正常生活。街上虽仍有艾草、苍术等在焚烧,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丝毫看不出这里在一个月前还在被瘟疫肆虐。

而段胥元到来之后见此情景, 心生急躁,当晚便采取了行动。

偏偏他和带来的下属自小在平安顺遂的京城中长大, 哪里晓得瘟疫是如何传播的,又该怎么避免?于是弄巧成拙了。

下属几个当天夜里在城内两处馆子、城外一处客栈投毒之后, 第二天早起就三三两两地发了病。

这封信是蔺青写的, 禀报的事无巨细。

连他们怎么的人怎么跟踪世子下属踩点, 又是怎么疏散店百姓,把店家换成了医馆的人,怎么在投毒的当晚就把东西全毁了,说的一清二楚。

当然,事发之后孙老和县衙的人直接追着就把他们宅子围起来了。世子宅里那群人,早上起来才发现自己出不去门。

原本就证据十足,再加上孙老放话:不说,就不给他们治,放狠话让他们全死宅子里……

一群人把话吐了个干干净净。

“枉朕花这许多心思。”

少年一脸嫌弃。

白素笑着把信放下:“感觉是宰牛的刀切在了鸡身上?”

段长川:“抡铅球的劲儿,拿起来发现是个棉花糖。”

【噗嗤。】

这形容……看出来他有多嫌弃了。

“传朕密旨,让孙老和蔺青带着证据回来吧。”少年写下一道密旨,交到暗卫手上,低低地自语:“也该是时候问叔王的罪了。”

“是,属下遵旨。”

-

七月初,正是盛京最热的时候。

就连庄子里吹的风都成了一阵阵的热浪。

帝王诏令,命白相、摄政王与六部等重臣前往正殿,于是在大暑最热的时节,所有人齐聚一堂。

议论声不绝于耳:

“皇上怎么突然召咱们过来?除非十万火急的事,这庄子里可从没传过诏啊。”

“那就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吧……”

“王爷和白相可有想法?”

白颜渊早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最近与摄政王谋事也不过是走走表面过场。两人明明已经因为摄政王私做决定,将白相剩下这唯一的女儿给送去疫区的事不和,但碍于利益关系仍旧维持着面上的和气,所以哪怕白颜渊已经背刺倒戈,摄政王也没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不相信这样深的利益牵扯,白颜渊能全身而退。

也低估了段长川身为一个帝王,忍辱的能力,以为经过更换皇后一事,段长川断不会再容得下白颜渊。

所以,此刻白颜渊被问及,也只佯装不悦地摇头:“陛下要做何事,老夫怎能知道?大人问错人了吧。”

“那……王爷?”

摄政王更没好脸色:“本王也不知。”

众人便又自己去小声议论了。

“最近京城那个说书的诸位听过没?说到淮南那瘟疫,听着可真凶险。竟然一个月就能控制住,如此的功绩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说的是呢,现在淮南城的人出来跑生意,还被人躲着走呢。听说,就一个月都死了不少人。”

“诶……淮南这个地方这两年可遭了大罪。”

“今年新科的状元请命留了淮南,五六两月,正好赶在淮南农忙,说蔺大人每日亲自下地,给没法出城的百姓们忙农活。不知道这位新科的状元,能不能拿到一把真正的万民伞。”

“都是那说书的说的,谁知道是不是真的。那说书的不还说淮南那处,连军队都动用上了,军队的兵也下地去干农活。依我听着,夸大的成分居多。”

“有理有理……还是得看淮南人亲自来说。不能只听说书人的。”

众臣小声说着,负责编写那说书剧本的钱郑两位老人家,就暗暗地听着。

听到他们说有夸大,钱大人终于按捺不住,往郑大人耳朵边上小声反驳:“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加起来都上千岁的人了,还没陛下娘娘加起来不到四十岁的小娃娃有能耐。”

被郑大人白了一眼:“哪来的上千岁,你算数都不会还好意思嘲笑别人。”

钱大人:……

“我一介武夫,算数那么好做什么?”

几人说着话,外面响起长乐的一声通传:“陛-下-驾-到!”

一身明黄盛装的少年便进了门。

如今,他怀胎五个来月,小腹已经隆起的很明显,但好在群臣听见通传都跪在地上,眼睛不敢往他身上瞄,倒也没人发现异常。

一晃半年多过去,少年在群人面前也明显稳重了不少。尤其在面对摄政王与白相时,那种自内心发出来的龙威,顷刻间便压人一头。

“都平身吧。”

他坐下后,朝众臣说。

而后转头问长乐:“孙太医和蔺青可到了?”

小太监立刻收了扇子躬身:“回陛下的话,昨个儿就已经到了,在庄子里头住了一宿,应该马上就过来了。”

说话间,外头响起伊满的一声通传:“孙太医到,蔺大人到!”

段长川喝茶地动作一顿,抬眸看向殿外,面不改色:“传。”

命令便一层层地传了下去:

“陛下有旨,传!”

“陛下有旨,传!”

……

时隔两月再见蔺青,当初那个长身玉立、温文尔雅的状元郎,也变了不少。

瘦了,也被日头晒黑了。

拱手时,手背上甚至还带着细小的伤口。

但人却看起来更沉稳也更可靠了。

以前的段长川没有忆起那段记忆,只是知道他与白素之间有纠葛,却不知道这纠葛有多深。如今全都记起后才发觉,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过那样刻骨铭心的时候。

不知那位以死守身的白姑娘,见到这样的状元郎会不会觉得欣慰?

少年淡淡敛了目光,望向别处:“都起来吧,淮南如何?”

孙老和蔺青对视一眼后,中气十足地开口:“启禀圣上,淮南瘟疫已彻底控制,臣归来之时已连续一周未有发现新的病人,剩下的也已经在慢慢好转。但臣归来途中又接到消息,说是在一所宅院中又发现了新的病人。”

在座众臣听见瘟疫彻底控制,原本还舒了口气,紧接着又听见这么一句,一颗心又给提到了嗓子眼。

摄政王依旧保持着淡然的神色,但白相却是面露诧异:照摄政王的计划,应该是会在人来人往的商铺里投毒,为何会在一所宅院里看见?

段长川也适时皱起眉来:“仔细说说。”

蔺青立刻上前一步跪下,说:“启禀陛下,臣与衙门一同探查了此事。淮南目前仍有瘟疫病人的家宅都是被封锁的,但此间宅院的人却趁夜偷溜进去,偷走了病人贴身衣物,投进了好几处人群来往密集的酒楼之中,意图再将瘟疫退散开去!没想到他们偷鸡不成自己蚀把米,一行二十余人,发病了足足五个。”

话音落下,又是一片哗然。

然而,更令他们震惊的还在后头。

蔺青:“禀奏陛下,经臣探查,这处宅院的主人,是当今摄政王的世子与世子妃。此事事关重大,臣不敢私自做主,便只按照皇后娘娘与孙太医临行前嘱托过的防疫法子,将他们都关在了宅院里,任何人禁止进出。”

一番话里涵盖的信息实在多。

先是摄政王的世子和世子妃如何去的淮南疫区,再是他们夫妇二人到了淮南为何要拿着病人的衣物往酒楼里投毒?

皇后娘娘临行前的嘱托?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娘娘不是被打入冷宫个把来月吗?此事可是人尽皆知。

在座大臣们,哪怕都是朝堂之中修炼成精的狐狸,也被震惊的没了言语。

摄政王抿紧了唇,虽面上没有太多情绪,但垂在身侧的手已经狠狠攥成了拳。

白颜渊更是难以置信地朝摄政王望着,眼里全是悲愤。

只有坐在首位、一身明黄衣衫的少年,眉宇之间依旧是丝毫不乱的淡然。

钱大人悄悄戳戳郑大人:“看白老狐狸。”

郑大人朝对方瞥了一眼,又收了目光:“世子夫妇二人一同禁足在宅院,染上瘟疫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唯一的嫡女就这么折在淮南了。”

“啧啧啧,就看咱们小陛下怎么想了。”

“陛下想让她活也不是不能,但世子妃要是没了,皇后娘娘名也正了言也顺了,说句背良心的,这是正好的事。你看白相敢在陛下面前求情吗?他求不着咱们陛下。”

“不过,就算求了也活不成。意图往城中投瘟疫的毒,就这一条罪状都够砍头的了。”

两位老人家躲在角落里用手箍着对方的耳朵用气音说话,窸窸窣窣和老鼠似的。段长川虽听不见具体内容,但光听语气也知道:这两人有幸灾乐祸的嫌疑。

但无伤大雅。

因为他也很幸灾乐祸。

恶人自尝了恶果,实在让人痛快。

他一边听着蔺青的阐述,一边安静观赏摄政王与白相的表情。

等到青年将世子下属自述的证词呈给所有人看,他才在众臣震惊的唏嘘声中缓缓开口:“世子夫妇秘密前往淮南,命下属搜罗染了疫病之人的衣物,四处投毒,叔王对此可有什么话要说?”

对方不语。

少年就兀自说下去:“叔王没有话说,朕这庄子里倒是有一人,有话可说。”说完转头看向身侧:“传吧。”

长乐立刻会意地起身,朝外通传:“传郡主侍女木歌,前来觐见!”

没多时,换了一身衣裳的木歌就匆匆地上了殿。白素勒令尚衣局给她备了身华丽衣服,完全如段长川所说:好吃好喝好穿地伺候。

所以这会儿她一进殿,就先心虚地看了摄政王一眼,之后才看向段长川。

“奴参见陛下。”

“起来吧。如今六部众臣都在,上回同朕说过的话,再从头到尾说一遍。”

木歌就断断续续地把自己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

配合着她偷来的那些书信,把所有人都看到震撼,甚至已经有人的腿都开始发抖。

在座六部重臣,有白相一党也有摄政王一党。如今摆明就是双方犯错,皇帝将他们聚集殿内问审,谁不战战兢兢?

更何况,这可是欺君罔上、满门抄斩的罪啊……

也有胆子大的,暗暗朝这两位大人身上瞄,心里悄悄地盘算:难道……真到了要反的时候?

“从淮南饥荒再到后来的万尸坑,朕拔除了多少官员,叔王可有数过?这些人吐出过什么,叔王可知道?单朕事先已经知晓的,其中就有一般是叔王门下之人!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一声声数着自己立下的功勋,这便是叔王立下的功勋吗!”

坐在首位的少年,将手上茶盏啪一声摔到摄政王面前。

霎时间,热水与瓷片四散,摄政王的脸上被烫出一道道的红痕。

“朕以为是叔王老眼昏花,识人不清!朕给过你机会了,段靖安!你又是如何待朕?又是如何待这天下万民的!你与先帝同出一父,皇爷爷的教诲,这些年都被你混着权势,全给吃下去了吧!”

少年字字铿锵,说到气急之处,连唇色都开始泛白。

“我大桐的江山,有你执掌这十余载,是万民的不幸!来人!御林军同统领何在?将诚王给朕带下去,打入天牢,任何人不得见面!”

顿时,御林军纷纷冲进殿内,将摄政王团团围住。

这一次,他终于说话了。

开口便先是一声讽刺的笑:“仅凭一个侍女所言,陛下便定了本王的罪,陛下此举是否有所不妥?这信函之中即便没有提及白相,陛下难道就不怀疑他?一同去往淮南的,其中可有他的女儿。还是,陛下只是想借此由头将本王铲除,好名正言顺地扫除本王这一障碍,好在皇位上坐的更稳?陛下如此,就不怕堵不住百姓悠悠之口吗?史上最快的瘟疫,若要治理起来也要半年以上,陛下一个月就将瘟疫彻底控制,本王也要思虑一番,这瘟疫究竟是因为万尸坑,还是人为之嫌了。”

头顶一盆的脏水,竟然还能朝着段长川反泼回来。

段长川几乎被气笑:“淮南疫情是真是假,淮南的百姓自会明辨。但有一点朕甚是同意,单凭一个侍女之词、单凭世子夫妇在淮南城内所作所为,单凭世子下属提的供词,确实都不够可信。”

说到最后,满目讽刺。

“那便再请一人出来做个证人吧。”说罢,转头指指站在旁侧的白颜渊:“你来说。”

说话间,又从桌下抽屉里掏出一打书信,全部甩到了摄政王的脸上。

全是当初白颜渊朝他投诚时,呈来的证据。

作者有话说:

笙笙可以在100章的时候完结吗!我觉得,我可以!(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