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聊过白素这一茬, 后又说起戎武调查淮南一带之事,为避免打草惊蛇,戎武最近也没有什么消息过来。

但上次暗卫送来的东西, 已经交由大理寺的仵作陈生查验过, 都是新埋的尸骨, 初步判断死亡日期就在两月之内。

也就是说……在淮南有个巨大的埋尸坑,那里埋的人, 至少有一部分死于今冬腊月。

呵……死了那么多人, 却说什么万民相送, 百姓对朝廷感恩戴德?

段长川恨不得捏碎手里的茶水盏。

彻查淮南!

势在必行。

-

此时, 三人围坐在大桐的沙图边上。

“若要彻查淮南,须得派信得过的军队过去, 否则定是重重阻挠,咱们派多少人都得折进去。”

云邪说着,将标志分别插到淮南、西域边疆和南域边疆:“淮南地处我国腹地,西疆军与南疆军离得都不算近。”

风榣抓起一把细白沙, 不过片刻便撒出两疆分别通往淮南的路。

“若我未记错, 这两条路都是最近的。但看直线距离,南、西一样,但若是看行起来的路线, 还是南疆要更快些。西域多山, 马匹走起来也困难。”

云邪眼睛一亮:“那真是天助你我,淮南出事, 我们岂不是有充足的理由调派南疆军协助调查。”

段长川看着白沙撒出的两条路线,蹙眉:“西疆与南疆军, 这路线扆崋若真走起来, 差不了两三日。但西域本是天堑, 易守难攻;南域多是开阔地,敌国进犯也更多,各哨岗都离不开人。若在朝堂论起来,臣子们会更偏向调遣西域将士。”

而西域,是段沁雪的舅舅在镇守。

若调派西疆军去往淮南,那可能就不是协助,而是彻头彻尾的包庇了。

摄政王想做要抹平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而南域镇守的,则是段长川的舅舅。

真论到朝堂上,摄政王肯定是拼了命地压着南疆,绝不会让南疆军动半步。

当然,段长川也会据理力争。最后的结果,会变成从盛京调派兵部过去。

一旦盛京派兵,就牵扯到朝堂各方势力了,倒是情况只会更复杂。

而且,摄政王提前得知淮南要被彻查,也会提前派人过去抹平线索。

如此一来,戎武怕是会殉在淮南。

一时间房内都陷入静默。

三人拧着眉沉思,谁也没有开口。

坐在最中间的少年,紧紧咬着唇,攥着拳的指尖狠狠握在肉里。

又是个死局。

好不容易抓住摄政王一党的把柄,却因摄政王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又成了一个死局。

少年清澈的眸子,渐渐沉下。

他们明面上的势力,已被蚕食得所剩无几。

如今,初初成年、正需要崭露头角的帝王,却成了笼子里的困兽……空有一副利爪,奈何四面都是牢壁。

沉默良久之后,向来温润的少年天子,一双乌眸沉似浓墨。

道:“他在朝堂经营二十载,朕不同他明面上硬碰硬了,朕要同他玩阴的。”

声音清清冷冷,带着一股子狠戾。

“同他亮牌吧,将淮南一事扩至最大,给朕狠狠地查,一路彻查到底。有罪的全部入刑,若是无罪,但凡是摄政王麾下的,无罪生罪也要一诛到底,这一次,朕要将他一整个南线埋过的棋,全拔了。”

云邪闻言,激动地吹了声口哨。

手中玉牌往空中高高地抛起,打趣地“啧”了一声:说:“哟,咱们的正人君子终于想通了?都说了,若要赢,就得无所不用其极,要什么正大光明,他段靖安正大光明了吗?该君子的时候咱们做君子,该小人的时候,就得当小人。说吧,怎么个亮牌法,全亮吗?我百沐宫上上下下,等着收拾他十多年了。”

青年实在过于激动,段长川凉凉地瞥他一眼,说:“朕说的亮牌,不是亮你这个牌。”

云邪抛出去的玉佩都险些没接住。

“不亮百沐宫,那你还有什么牌?难道要亮暗卫的牌?别胡闹,暗卫为什么叫暗卫,不就是不能放明处么?你把他们都亮出去办事了,身边能护你的还有谁?此次可是要一举蜕掉摄政王的一层皮,万一老家伙被逼急了丧心病狂起来,直接弑君怎么办?”

将暗卫都派出去,其实也是撤掉了段长川在宫中的保护伞。

而他这一派的戎武将军,又受命去了淮南调查。

如果真将段靖安逼红了眼,他直接逼宫,那段长川在深宫之中恐怕连个救驾的都没有。

御前侍卫虽都是精选出的大桐男儿,各个以一敌百。

但盛京被段靖安握在手里的兵不在少数,真出了事肯定是靠不住。

何况,这群人忠不忠心都还要两说。

只有自小跟随父亲身侧,亲手培养出来的暗卫,才可将性命交托。

但年少的天子却毫无畏惧,说的也是云淡风轻:“铤而走险,也不失为一种手段。为君者,自有气运在的。若朕这此处败落,那就是朕注定得不到这个位子。”

云邪要疯了:“你什么开始相信气运了?再说,就算是有气运这个东西,能这么用吗?明知山有虎,你就偏赌一把这老虎是不是今天出窝呗?多叫几个人一块去打虎怎么了?不管如何,你这命得先保住吧,不然我和姑姑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更好地给你收尸吗?我不同意。”

听见收尸二字,一直沉默不言的风榣厉声开口:“云儿,不得胡言。”

青年抱着折扇悻悻地闭了嘴。

敢怒不敢言,但仍旧在生气。

风榣倒是比他沉稳许多,一直沉默着,思索。

后缓缓地开口:“陛下此番决议倒也并无不可。此番决定虽说冒险,但南疆有陛下的舅舅震慑,南疆军威名赫赫,摄政王若要逼宫弑君,也会掂量掂量这夺来的江山能否坐稳。再者,陛下暗卫究竟几人,我与云儿都不知晓,摄政王更不知晓。”

段长川:“但父皇曾将暗卫留给我,此事朝堂上下都知晓。”

“淮南一事确实非同小可,但对摄政王来说,即便斗输了,也不过失去一条右臂。而在摄政王心里,陛下却是压上了全部家底,输了,就再也没了翻盘的底气。”

两方其实筹码相差并不多,但如果对方轻敌,那就不一样了。

方才还郁郁的少年,忽得扬起一抹傲气凌然的笑。

咔嚓一声便将淮南的蓝旗折倒,换上了鲜亮的明黄色。

道:“朕不怕输,但朕会赢。”

-

段长川同风榣他们商议好对策,后便出了司天监。

院外,芙蓉花开得正好。

那两人一前一后地行礼:

“恭送陛下。”

一个说的恭恭敬敬,另一个声音吊儿郎当。

段长川弯弯铱嬅唇角,说:“不必送了,下次朕还来喝姑姑泡的茶。”

“风榣随时恭候陛下。”

后少年转身离开,司天监的门也缓缓关上。

两人的对话,隔着朱红的高墙传来:

“还在气?”

“我哪敢啊,你们多厉害呢,就我是个炮仗。”

“那就是在气。”

“都说了没在气。”

“哦。”

“哦……什么?你又知道什么了就哦!给我银子,我要去余津楼吃饭。”

“你想吃什么,司天监的厨娘不都能做?”

“我想去余津楼看姑娘、听曲儿,你让厨娘唱给我听啊。”

……

再后面说的什么,已经听不清楚。

但已经走出去很远,听见云邪一声气急的叫。

声音之大,怕是要把满园的鸟都惊飞。

段长川脚下的步子一顿,无奈摇头。

就说……这世间,一物降一物。

-

回到明圣殿,约莫傍晚时候就接到太傅的传报,说此次春闱会试结束,考卷已经送往内阁,交由几位甄选出的阅卷官一同查阅。

最多七日,就可以放榜了。

晚上要用膳了,太后步履款款地过来,说是特意问过方太医,亲手煮了药膳粥来给他吃。

期间母慈子孝,两人相处还算和谐。

段长川难得体验了一下被母亲关心的感觉,直到送太后出门时还有些恍惚。

长乐擦擦眼角:“真好……太后娘娘这么关心陛下,奴才看着心里也高兴。”

段长川望着离去的华贵步辇,低声自语:“是吗……?朕也高兴。”

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人。

云邪说,是她在晚宴上,以一人之力舌战群臣,将所有人说得哑口无言。

或许……也是她同太后大吵的那一架,才换来母亲这一声迟了许多年的关心……

白素。

少年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

不知她此刻在做什么?

用过膳了吗?

前日夫子同他说,皇后娘娘过目不忘,极为聪慧。读过的书,自有一番自己的见解。论起政来,有时比他这位教书的先生还要独到。

总而言之,那是一位完全不让须眉的巾帼女子。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感……眼前才有所见。

就在母后离去的当口,他恍惚看见另一个人影。

艳红的锦缎,上绣着振翅的凤凰,在四合的夜幕里,提着灯笼朝他走来。

“怎么站在门口发呆?听说太后来看你了,怎么,她又欺负你了?”

女人站上象牙白的石阶,仰头朝他静静地望着。

弯弯的眉眼里,像是盛了半空的星辰。

少年眨眨眼,回了神。

连忙侧身为她进来,说:“没有……你怎的过来了?”

女人扬唇笑笑,说:“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

后随他一起进了内殿。

两人都在外面时并不觉得明显,进屋之后才发现,Alpha散发的信息素浓郁扑鼻。

从鼻腔一直吸到肺叶,淌进他的每一寸血液里。

她在安抚他。

这在前几日的夜里,他骤然被攻击的那晚体验过。

在今早……也有过。

刚睡醒的时候,整个人都泡在这样的信息素里。

而揽着他的人,在睡梦里,后颈还在无意识地释放着安抚信息素。

“你……”

少年抿抿嘴唇,轻声开口。

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风榣说,他与白素的结合,令紫薇星重获新生,他们之间注定会诞下一位承载着国之重任的皇子。

如果是命中的注定……

如果是她。

年少的天子,论起政事来杀伐果决,面对新娶的妻子,却只敢悄悄地偷瞄,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脸上倒是泛起可疑的红来。

“嗯?怎么了?”

白素见他只说了一个字,就没了下文,干脆直接开口。

见少年吞吞吐吐,说:“呃……朕只是想问,那个信息素释放这么多,会不会对身体有影响?”

很明显,想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但白素还是耐心回答,说:“不会。”

“哦……”

两人一时无言。

段长川坐在桌边看会试中的各派门生,准备提笔做些批注。

白素左右没什么事做,干脆接了长乐的活,为他磨墨。

墨锭与烟台之间轻轻地摩擦,发出细腻地沙沙声。

红袖添香……美人在侧。

尤其芍药的香气,一缕缕地自身侧传来……

段长川手里握着狼毫,脑袋昏昏的,注意力都差了许多,过了许久都没批好几个人。

“有心事?”

正对着手里的折子发愣,听见白素轻声问他。

约莫是他走神太多次,引起了她的注意。

下一刻,折子上多了一只细长、漂亮的手,指着上面的字问他:“蔺青……?这个人有问题?”

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翻到了写有蔺青的这页,笔尖也在上面悬了有一会。

也是莫名其妙的缘。

“是位寒门士子,听说……在学子当中声望很高。”

他抿抿唇,斟酌着开口。

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女人的反应。

但对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哦”了一声,说:“四年前落榜?又努力了四年,今年应该能进了吧。”

其实,白素这样的反应,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根本无可厚非。

像蔺青这样的士子,别说是整个大桐,就是整个盛京都数不胜数。

在学子们口中名驰千里又如何,无身份也无背景,在考试之中若不能大放异彩,哪能入的了天家帝王的眼?

可他是白素的情郎。

私定终身的情郎……

少年转头望向白素,眸子茫然又暗暗地藏着探究。

白素被看的有些懵,问:“他……呃,是有什么特别的吗?”

换来一声轻轻的:“没有。”

猫抓一样的声音,还有一些些的委屈在里头。

白素:???

这是……怎么了?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干,为什么她却莫名有种……自己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的错觉?

小朋友这个反应……

就好像她很渣一样。

作者有话说:

白素:……我做错了什么吗?(一脸懵)

段川川:(委屈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