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不见,白素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周身看起来更冷了一些。

身上的香气也比前几日更浓了,初初进来时闻着还很焦躁,在见到段长川的一瞬,那股气息像是有意识一般,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

少年脸色一白,愣到了原地。

那气息就像是知道惊扰到他似的,只一刻就悉数收了回去。

再回神时,面前的人已经变得温和了许多。

“你……最近在青鹭宫怎么样?”

段长川下意识地问出口。

对方大概没想到见面的第一句竟然是问候,微微一怔,后笑了:“过得不错。”

段长川默然。

他觉得白素应该过的没那么好,否则别人说小话也不会完全不避着她。

一个毫无背景,没有任何母族撑腰的女人,原本在这宫中就已寸步难行,她还是被帝王赶出去的……

“哎,有什么话等结束再说,咱们先说说今日朝堂的事。”

云邪见两人神色尴尬,笑着出来解围。

风榣也点点头,引着他二人入座。

后敛了衣袍,单膝跪到了递上:“今早白姑娘给长乐递了口信,长乐不敢耽误,连忙叫了伊满过来给我们递话。我与云邪走宫中密道,将白姑娘接了过来。此次行事匆忙,未经陛下同意便擅自行事,是风榣的错,请陛下责罚。”

云邪也连忙跟着跪下:“姑姑同我抢什么功,我才是司天监掌事。”

段长川:……

说着邀功的话,实际确实替人顶罚,搞的他这个皇帝好像很昏庸似的。

一直不说话的白素倒是在这个时候开了口,说:“越过陛下擅自行事自然是不对,但我相信陛下是个赏罚分明的明君,会论功行赏、论过行罚。现在陛下还没说话,你们倒开始抢罚了,你们自己是情比金坚了,让陛下怎么自处?”

话里话外都是对段长川的维护。

云邪跪在风榣身后,朝少年挤眉弄眼。

段长川:……

大概是段长川的眼神看起来就很凝滞,风榣顺着目光往后瞥,把云邪给抓了个正着。

当即斥责:“云邪,陛下面前当行为端正、慎言慎行。”

青年当即低下头去,敛了一身的痞气,恭恭敬敬回应:“是。”

果然,还得是一物降一物。

段长川忍着笑意,佯装稳重地说:“都先起来吧,你们让戎将军的副手上书朝堂,这一步棋确实下得要更好,朕自当不会怪罪。”

风榣这才起来,坐回到对面去。

“是白姑娘听到侍卫的对话,讲整件事推测出来,才去找的长乐。白姑娘有什么话,可以同陛下说,青鹭宫那边虽有伊满瞒着,但张德海被陛下勒令打扫青鹭宫,如今期限未到,被发现不好。”

白素诧异:“张德海?”

提到这个名字,段长川有一些迟疑。风榣见他有话说,便静默下来。

过了一会,段长川才缓缓开口:“父皇身边有一位太监总管,名叫赵承福……赵承福的徒弟便是张德海。赵公公本想随父皇一同仙去,但父皇临终前下旨,令他尽力辅佐朕直至登基。朕的母后胆小又执拗,王叔又虎视眈眈……赵公公在这宫中斗了数年,终是思劳成疾,五年前驾鹤仙去了。”

“赵公公临终前曾叮嘱张德海,令他发誓不得对朕有任何的二心……”

说到这些陈年旧事,少年声音都变得不稳,衣袖下的双手攥成了拳。

“剩下的我来说吧。”云邪自然地接过话题:“咱们陛下心善,私底下都不愿意说他不好,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来说。”

“张德海这个人,约莫是觉得他师父仙去,他就成了这宫里头最厉害的大太监,处处对皇上指手画脚。但他其实也没什么才能,他师父那些个手段,别说学个七八成,他连四五成都没学到。此人还好大喜功,总之毛病多的很,我就怂恿陛下疏远了他。喏,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云邪看似说了很多,但其实真正核心的东西几乎一个字也没讲。

白素从任何一个下人口中打听打听,就能打听出来。

张德海与长乐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再加上现在几乎所有皇上口谕都是通过长乐传出来的,张德海在皇上面前如何,但凡有只眼睛都能看出来,何况宫里这个满是人精的地方。

当然,自己打听出来的是一回事,由段长川和云邪亲自说给她听,就又是一回事了。

这是皇帝的队伍,朝白素递出的第一枚橄榄枝。

此刻白素若是想站队,她应该立刻跪到地上,指天发誓一定要效忠于段长川。

这样的戏码,段长川其实看过很多回。

从赵承福到张德海,长乐、伊满还有朝中大大小小的人脉,甚至此刻就在这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在他面前上演过这样一段。

“臣必将誓死效忠陛下。”

“必不负陛下所托。”

“万死不辞。”

……

段长川望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人,望着她一身的素衣,望着她手上干干净净的指甲,忽然就有些厌倦了。

“白素,你想要什么?”

他轻声开口。

想要地位?庇护?还是别的什么……大家开诚布公地谈吧。

“我要是说没什么求的,你是不信的对吧?”

女人回望着他,唇角扬着轻松的笑。

段长川知道她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谨慎地点点头。

下一刻,听见这人脱口而出:“那不如,陛下给我个孩子?”

话音落下,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段长川是没想到白素会提这样的要求,一时反应不过来该如何回应。

而云邪,是过于震惊,还没回过神。

于是,无人回应的房间里,过了很久之后,最先响起的竟是风榣的声音。

说:“陛下,风榣觉得可以。”

云邪当场被自己口水呛得咳嗽,赶紧拖着人就往外走:“姑姑,咳咳……我,咳……我怎么一直咳嗽呢,您快出来帮我看看……咳咳咳……”

风榣:“有什么可看的,难道不是被呛的?”

云邪:“你,咳咳……那你也快点出来!”

直到门被关上,还能听见那俩人的对话:

“你故意将我拖出来做什么?白素怀上陛下的孩子是最好的,这是将她在陛下身边绑牢的最好办法。”

“那也是人家夫妻俩的事!”

“夫妻?我谈的是政事,与夫妻有什么关系?白姑娘是个有智慧的,将她绑到我们这边,对陛下对我们都有好处……唔……”

“姑姑对不起了,但是……咱们先出去行不行。”

……

然后听见远门吱吖一声关上,整个院子都恢复了平静。

房里只剩段长川和白素两人……

少年抿抿嘴唇,又悄悄瞥了瞥里间,问:“你想要朕……呃,给你个孩子?”

白素其实就是随口说的。

她这几天分化快完成了,别说她根本怀不上,俩人只要坦诚相见她都得暴露。

但Alpha的恶劣,又让她很想继续欺负他。尤其,在腺体暴躁了多日之后。

“是啊,刚才风榣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给我个孩子,对我对你来说都是好的。你觉得呢?”她笑着说。

今早段长川还在早朝的时候,白素就大概知道了,云邪是小皇帝明面上的酒肉朋友,但实际却是他的智囊团。这位风榣更是了不得,在她提出问题之后,能在短短几秒之内反应出和她一样的想法。并且十分有魄力,认准的事说做就做,丝毫不拖泥带水。

而从刚才段长川的表现也能看出,这位风榣姑姑在他心里占的比重绝对很大。风榣认定是对的,他肯定是要再三思虑、最终认可。

更何况,从现在的时局来看……

让她这个新后怀一个孩子,这个决定确实是正确的。

果然,在白素问出口之后,少年便低低地吸了口气,沉着声音说:“随朕来。”

后起身进了里间的卧房。

“长乐,去院外的门守着,别让人进来。”

他隔着窗户对外面的人讲了一声。

院子里立刻响起长乐一声回应:“是。”

-

等到长乐也去了院外,少年默默地放下帘布,之后才缓缓转回身来,望向白素。

“等什么?还不过来。”

少年的脸隐没在帘布的暗影里,看不清楚……但从方才的一言不发和闷闷的声音里,还是能感觉到他的不乐意。

风从窗风微微地渗入,窗帘起起伏伏。

屋内安安静静,没有声响。

白素突然就觉得……她太恶劣了。

从头到尾,都无比的恶劣。

虽然在她看来,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段长川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深居高位却又处处掣肘。

而被一个刚刚娶到的女人以功劳要挟,要给她一个孩子……这怕是要成为他成为帝王以来最屈辱的时刻。

她不想这样……

这也并不好笑。

所以,在少年已经坐到床边,摸上自己衣领的时候,白素三两步就走了过去,单手按住了他的手。

沉声说:“段长川,别这样,我说着玩的。”

少年低头,无力地垂了胳膊。

小半张脸都隐没在了阴影里。

他不说话,白素无奈叹气:“不喜欢的事,就不要做,段长川,你是皇帝,你收服别人的手段有很多,别勉强自己做任何不喜欢的事。”

少年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朕……其实也没有喜欢的事。”

声音里,满是茫然。

他自小生活在宫里,六岁便失去了最疼爱他的父皇。

小小的年纪便担负起一整个天下的重任,周旋在各方人马之中。

本该成为助力的母后,懦弱又胆小。

本该极力辅佐他的,却又撒手人寰。原本誓死效忠的,转头又变了嘴脸。

都说这深宫是锁住嫔妃的牢笼,对于段长川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他说,他没有喜欢的事……

“朕想做一个明君,守好父皇的江山,不让他失望。待百年之后,到了下面,他会……夸夸我。”

年少的天子,纵然独自撑过这一十二载的光阴,最想要的,仍然是父亲可以抱抱他,再夸一夸。

白素半蹲下身子,抬手摸在他的脸颊。

“他会的,你现在已经是个明君了。能屈能伸,敢作敢为,不妄自尊大,又能明辨是非,已经很厉害了。”

“长川,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皇帝。”

绞尽脑汁地安慰,讲到最后一句了,少年的表情这才有一些些的回暖,别扭地偏了偏头,说:“乱哄朕吧,你一共也只见过朕这一个皇帝。”

白素弯弯唇角,发出一声气音的笑:“那不是正说明我没撒谎?”

“你是没有撒谎,但你哄朕。”

白素捏捏他的脸蛋:“是啊……开了个玩笑把人逗得快要哭了,可不要哄回来吗?”

少年脸上一红,小声抱怨:“油嘴滑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