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早就被吓醒,没睡够也没睡好,年方十八的天子坐在朝堂上,脸色很臭。

摄政王自右首位站出,问:“今日可有本奏?”

少年掀掀眼皮,纠正:“淮南一带可有本奏。”

段靖安的脸色明显一沉,跟着重复:“淮南一带可有本奏?”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位年迈的文臣刚要迟疑着向外迈出一步,又被另一位截了胡。

“启禀陛下,淮南一带自陈大人过去巡查,已正常运转。当地官员忙乱,幸得陈大人亲自过去督查,总算让百姓过了个好冬天,听说陈大人快马加鞭,中途跑死了好几匹马。传闻都传到了京城的坊间,说陈大人回京时,淮南百姓夹道欢送。”

吹的天花乱坠。

段长川佯装疑惑地扬扬眉:“哦?这么大的功劳,朕怎么没接到请功折子呢?淮南一带民心大盛,朕身在皇宫倒是什么也没听说过。”

“回陛下,约莫……约莫陈大人是想给陛下一个惊喜……”

少年神色不变,淡淡地说:“这么大的消息,说瞒就能瞒,朕确实很惊喜。”

一句话,阶下大臣的汗立刻唰得下来。

连忙五体投地,哆哆嗦嗦地请罪:“臣……臣,臣请陛下恕罪……”

一时间,足足站了百十来人的朝堂鸦雀无声。

气氛,压抑到极致,众人呼吸都开始变得局促。

而坐在最首位的少年,脊背挺直、双唇紧抿,半点动作也没有。

压迫感,越来越重。

摄政王四下环顾许久……终于还是迟疑地站出来,单膝跪地道:“回禀陛下,陈大人快马加鞭递上的折子今日一早才到,臣本要呈给您,然侍从疏忽,折子未有带来朝上。陛下……恕罪。”

他一跪下,满堂的百官也都跪了下去:“臣等恳请陛下恕罪。”

年少的天子,唇角扬起,转瞬便换了个脸色,说:“朕只是随口一说,爱卿不必如此战战兢兢。”

后转头看向身侧伺候的长乐:“宣朕旨意,陈大人平灾有功,朕甚欣慰,特命将军戎武前去接应。”

旨都宣完了,才装木作样地询问段靖安:“叔王意下如何?”

对方一口银牙咬碎:“很好。”

“诸卿可还有本要奏?若是无本便退朝吧。”

……

-

敲定了一件大事,段长川走路步子都轻松许多。

他约了云邪去湖边喝茶,到亭子的时候,一袭玄色衣袍的青年已经煮好茶并喝上了。

少年敛了衣摆过去,笑着坐下:“你猜今日如何?叔王竟然在百官面前给朕跪下了,真是稀奇。”

青年“噗嗤”一声笑,将他面前的茶杯斟满:“能不稀奇吗,有位天潢贵胄让他在宴席上低头低了半个时辰,晚宴结束就招了太医去府上诊病,听说是年纪大了,脖子不行了,最近都不让他再低头了。”

段长川端了杯盏,一双眼睛弯得和小狐狸似的:“早知这样就能治他,朕早就用了。”

云邪:“要不怎么说皇后是位秒人儿呢。哎,听说是皇后亲口下的令,让那段靖安一直跪着的?其实要我说,想撕破脸就撕破脸,你一个九五之尊,怎么就让自己活得那么憋屈呢?”

少年懒懒地向后倚了倚,转头望向南边的骑射场,说:“急什么?还没到时候。小不忍,当心乱了大谋。”

云邪无奈:“好好,天大地大都是您说了算。反正这宫里忽然多了位不按常理出牌的主,搅搅浑水,也是件好事情。我这几日只要一想到,这个搅浑水的还是段靖安和白老头亲手送进来的,就好笑。”

“哦对,白相前个儿被您灌到酩酊大醉,人没挨到回府就吐了。后半夜还吐了不少胃水,直折腾到天明才睡下,哈哈哈,也是大快人心的很。”

云邪好一通话说完,对面却没了回应。

才发现段长川还一直朝那边望着,根本就无意理他。

随着少年目光望去,见着:在几乎空无一人的骑射场里,一袭红衣的女人,正扬着皮鞭迎风策马。

嗒嗒作响的马蹄,一声急过一声。

英气十足,又带着一股子难训的桀骜。

“那是……咱们皇后?”云邪犹豫着问。

收到段长川一个翻起的眼白:“咱们?”

连忙改口:“您的您的,是您家的。”

少年这才缓缓将目光收回:“朕最近有一事不明,想听一听你的看法。”

云邪:“哦?说来听听。”

段长川朝他勾勾手,而后才压低声音说:“这世间会不会存在一种香料,只针对特定的人?或者说,特定的目标。”

青年听见问话缓缓坐了回去,陷入思考。

“若说只针对特定的人,却有这种可能。有的香只针对女人,也有的香只针对男人,有的针对孩童,也有的针对孕妇。香的用法很多,我认识一位调香药师,怎么,是有人朝你用了香?”

少年凝眉:“自打皇后进宫,朕时常在她身上闻到一种香,今日早上尤其明显,整个卧房都是。但朕问过长乐和伊满,他们都没有闻到。”

把话说完,对面的人又陷入了沉思。

“若说特定的确实有,比如长乐和伊满他们都是太监,若这香只对男人有作用,他们自然不受影响。但人的鼻子都是一样的,只有你能闻到,这不大合理。”

段长川喃喃附和:“朕也觉得不合理。”

“不如……你称病请一趟太医,我让那调香师扮成药童和方太医一起过去看一趟?你我对制香不了解,对药理也不了解,单单在这里猜测总归不行。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万一有呢。”

段长川转头重新看回骑射场。

恰逢白素刚刚翻身下马,遥遥地朝这边望了一眼。

女人看见他一怔,后隔空行了个浅浅的礼。

动作不疾不徐,自有一种目空一切气场。

段长川忽然记起今早的梦。

被抱在半空时那一声低低的笑,好像又回到了耳朵边上一样。

连忙慌乱地敛了目光。

对面的云邪见他不说话,以为是不同意,又说:“或者你描述一下这香的特点,对你有的影响,我去问问。”

少年睫毛一颤,这次连耳朵都红了:“呃……是花香,朕闻着像是芍药。闻起来……会心跳很快……”

云邪:“心跳加速?噗,那不就是催情么。是不是还觉得气血翻涌啊?”

段长川:……

当即抽出花瓶里的梅花,噼里啪啦地往对面扔。

嗯,如果忽略粉红粉红的脸蛋和耳朵的话,很是面无表情。

青年慌忙展开扇子躲闪:“哎哎!梅花开的也很辛苦,不要动不动就扔东西嘛。我也是寻常问诊,不要讳疾忌医啊。”

段长川:“你就是看热闹。”

“好了,说正经的。芍药味是吧?闻起来心跳快,还有别的吗?”

“呃……气血翻涌。”

云邪忍笑:“还有吗?”

被红着耳尖的少年一瞪:“催情,就一个催情!而且很少,其他没有了!”

张牙舞爪。

……

两人经过笑闹,安安静静地喝起茶来。

暖炉里明火跳动,烘得人暖洋洋的。

云邪忽然开口:“其实……皇后一个没有任何权势背景的女儿家,想要爬龙床也好、想要怀上龙嗣也罢,都不稀奇。”

段长川手上动作一顿。

云邪:“上次我给你的那封信,可看过了?”

少年点点头:“看过。”

“在相府那个吃人地方活了这许多年,白素肯定不是一朵小白莲。进了宫,吃人的地方只多不少,她身份又那么尴尬。若想活下去,也只有取得龙心、怀上龙嗣。”

“可是……”段长川轻声反驳。

被云邪打断:“没有什么可是,一个人想好好地活下去,会无所不用其极的。陛下也早该知道这一点,万事看本质,不要被任何表象迷惑,这是夫子教过陛下的,不是吗?”

段长川垂了眸子,没有再回应。

理智告诉他,云邪说的是对的。

可还有另一个声音,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和他说:她不会。

她不会……

因为她原本也没想活,不是吗?

-

与云邪在湖边坐了一会,段长川就回去了。

长乐拿了干净的常服过来,他慢吞吞地换着,一边走神。

“如果你不相信,其实也很好试探。大不了直接将她唤上龙塌,看看她的反应呗。她若是真对那情郎念念不忘,自然会反抗的。”

“若她顺势而为……大不了赐她一碗避子汤,你是皇帝,她是你的发妻,夫妻同房本就天经地义。”

“陛下,你是皇帝,活得洒脱一些吧。心要狠,才能吞得下这万里江山。”

云邪同他说过的话,一句句地在脑海里回**。

他甚至没注意到,门外方才响起伊满的通传……

也完全没听到卧房外面响起的,女人的脚步声。

等到吱吖一声门开,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进了耳朵,这才看见一袭暗红骑马服的人已经推门进来。

而那金属碰撞的声音,正是她护腕、护膝上的甲片。

“你……你何时回来的?”

“呃……抱歉……”

两人同时开口。

段长川起初还有一点懵,看白素立刻转过身去,才发现:自己刚才脱去厚重的朝服,这会只穿了一身亵衣。

而亵衣领口的系带,被他自己不知不觉间扯掉,露出了好大一片的胸膛。

脑海里,两个声音打起了架。

一个说:“快,试探她,就趁现在!”

另一个说:“停!不行不可以!万一被拒绝,你脸都没有了!”

少年看看背对着自己、彻彻底底在避嫌的人,默默把衣服穿好。

【算了,朕还是觉得……脸比较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