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漏洞百出
拆迁第九日，第一月十一日。
上午，区委会议室，区委田显主任开会，各战队指挥官，联络员，街道书记参加。
在紫洲高新区，区委吴江书记是一把手，区委田显主任是二把手。可见田显主任召开的会议会有多么重要。
在会上，区委田显主任道：
“
1、目前拆迁的整个进度，总体还算顺利。
拆迁改造这件事要上下互动起来，由棚改办制定奖励办法考核办法，对签约率达到95%以上的村给予奖励
2、从明天起，所有拆迁相关的干部，早7:00开始上班，晚7:00下班，周六、周日全部到位，要靠在村上随时发现问题，随时纠正。大家的加班，按照《公务员法》以后是会补休的，而且我们也会拿出办法来奖励工作人员。
3、拆迁中的评估事宜，要有序进行。评估在10天左右的时间里要基本完成。一旦评估太慢了，待拆迁的老百姓就会抓紧时间建违章房，或者对原有的房屋进行大的改造，为了多评估钱嘛。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一旦评估个三四十天，老百姓一套房子都改好了。评估公司不够人的赶快加人，加组，多分组。再加评估公司。对评估公司要有奖励，后期不能找漏很多（后期）。
4、面上存在乱搭乱建的现象。对现有的建设违章建筑的行为，要求街道社区立即成立纠察队，进行坚决制止。对违章建筑，评估后要拿出办法。决不允许违章建筑正在建设进行中，要坚决制止，要立即纠察。
”
杨小强在角落里听到田显主任讲的这些话，心中在想：主任，您是生活在真空中吗？中国古代还有句话叫：圣令不出紫禁城。您在这种会议上要求街道社区纠察队的事情，他们能办得好吗？
谁都知道评估基准日后再建设违章建筑是不对的，可是为什么现在要拆迁的社区违章建筑建设成风，您想过吗？农村的老百姓特别相信两句话：1、枪打出头鸟，2、法不责众。没有带头的，谁会顶风上？谁在带头建设违章建筑，这人与社区两委成员到底是什么关系，您想过吗？指望村里纠察，只怕村里会让您更失望。
还有一点，就是您的所谓十日评估，估计是要拔苗助长了。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田显主任的要求评估时间短一点是有英明的成分的，这种英明的成分就是，你评估的时间越短，违章建筑越少，待拆迁房屋改动的越少，说白了，就是政府付给老百姓的补偿款就可以越少；而你评估的时间拖得越长，违章建筑就会越多，待拆迁的房屋改动的地方就会越多，政府的补偿款也会花得越多，从这个角度讲，评估时间短点是好的。可是我认为，田显主任太过理想化了，尤其是对评估公司太过理想化了。评估公司有多少技术熟练的人员，您统计过吗？如果技术熟练的人员不多，那评估的进度势必要慢，您现在仓促要求提高评估速度，那不是逼着评估公司找些生手来吗？那些生手的评估质量能够跟熟手比吗？评估质量太差，老百姓不满意怎么办？特别是，如果因为评估质量太差，老百姓对你这家评估公司不放心了怎么办？那岂不会更麻烦？
在区委会议室里，区委田显主任高高在上，他当然看不出自己话里的问题，换言之，他如果看得出来，他也就不会说出来了。而坐在角落里的杨小强看出来了，而且杨小强相信，在场的不少人都看出来了，包括赵局长。杨小强就从赵局长那端坐在那里的神态就可以看出。赵局长之前看田显主任，一直有那种隐蔽较深的仰慕神情，杨小强知道，那是尊重田显主任的位置，或者，那是仰慕田显主任的位置畏惧田显主任的位置，但是今天，但是在这次会议上，在刚才田显主任的这一番讲话上，赵局长却没有表现出半点仰慕，显然，赵局长也不认可田显主任的这番话。
赵局长可是在街道干过的人，是熟悉基层熟悉老百姓的，赵局长当然明白老百姓的所思所想。说白了，这次的拆迁改造本来就是漏洞百出，你现在又突然要求提高速度，你这不是要刺激事态恶性发展吗？
为什么赵局长和我会觉得本次拆迁漏洞百出呢？因为第一，政策后置而不是前置了。要拆迁改造，首先要把政策宣讲到位，让不明白拆迁是咋回事的老百姓明白，可是你区委只让一个社区有一名人员去解释政策，怎么解释得过来？何况如果这个解释政策的人懒惰呢，如果这个解释政策的人不能天天靠在社区天天跟老百姓在一起呢，你让老百姓云里雾里的根本不明白政策是咋回事。第二，安置区呢，安置房在哪里？你老说安置区在研究在研究，那安置区还没研究明白，你就让老百姓搬迁，稀里糊涂地搬啊，你还以为这是愚民时代吗，信息网络这么发达，老百姓很快就会一传十十传百，糊弄老百姓是很难的。你老说安置房是高层，那高层有多高，是几梯几户，有没有车位，容积率如何等等，你都跟老百姓说明白了吗？如果你想要让老百姓快点搬迁，那你应该先把安置区安置房建好，把那个东西就摆在那里，让老百姓都知道，哦安置区就是在那个地方，安置房就是那个样子，这样老百姓才会积极搬迁。你现在连户型图都没有，你让老百姓还怎么办。还有其他的漏洞，在这里就不一一列出了。
其实，杨小强心里很明白，自己说的这些，区委田显主任并非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意去想。为什么不愿意去想呢，因为一是下面总是报喜不报忧，这让田显主任误认为下面的情况都很好，进度也很好，就容易自信心膨胀；二是田显主任就想要快点评估完快点签约完快点拆迁结束，因为这样一来可以省钱（居民房屋改动少，到时政府给居民的补偿就少），二来是政绩啊，你看人家拆了两年才拆完，我指挥拆了两月就拆完了，我多有能力啊，难道上面就不应该考虑考虑我？
总之，坐在角落里的杨小强，冷眼旁观区委田显主任的表演。杨小强估计此刻的田显主任已经沉浸在自我编织的幻境中了，这种幻境只有现实的残酷才能击碎。
其实身为区委的干部，区委的工作人员，杨小强也不想区委的决策出现失误，也不想区委领导难堪，更不想老百姓遭罪，可是杨小强能做什么呢，杨小强能站出来指出区委田显主任讲话中的不足之处吗？
杨小强看向了赵局长，赵局长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赵局长都没觉得站不站出来是一个问题，显然局长就没想过要站出来，就那么地一直端坐在那里，保持着沉默。
杨小强想到了田丰，这个三国里的悲剧人物，向袁绍提出了正确的建议，结果被袁绍下到大狱中。后来袁绍果然打了败仗，结果有小人向袁绍进言，说田丰在牢里笑话您啊，袁绍一怒，就把田丰给杀了。你说田丰冤不冤？
难道自己也要做田丰吗？
可以说，即使自己现在提出了正确的建议，也只会被否，因为自己人微言轻。而如果拆迁改造中真的出现了如当时的我所预期的问题，难保不会遭人忌恨，在小人的谗言下，自己就会被打入“冷宫”，会和田丰一样惨。
这就是政府里的那句俗话：“在机关里整人，会把人整得骨头都疼。”
父亲的灵魂似乎一直在敲打着杨小强，认为他的儿子应该站出来，应该为党负责、为人民负责、为工作负责，可是杨小强觉得自己真的不能站出来。因为市场唯一的原则就是利益的最大化，即使自己有着集天下大任于一身的豪情壮志，有着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救世理念，但是在以物质利益为基础的社会面前，也会显得单薄无力，因为这个世界是现实的，没有物质做基础，一切从何谈起。所以自己不能站起来，不能完全不考虑自身而只为了别人站起来。自己必须乖巧地依附着别人，屈从于大人物。
人啊人，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一旦丧失了好的机会，一辈子就都完了。
杨小强决心向赵局长学习，保持沉默。沉默是金。
赵局长不是不明白，赵局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自己也要和局长一样。
区委田显主任讲完了，区委孙福副主任开始讲话：
孙福副主任提到了三点：
“
1、 启动安置区各项建设。
2、 评估公司要重视，要认真。
3、 评估公司的初值决定了签约的难度。程序把握还是其他把握，街道办事处要研究一下，至少一个村要统一一下。
”
孙福副主任姑且说着，杨小强姑且听着。依然还是封住自己的嘴，只剩下笔在本子上记录的声音，他要把领导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完整地记录下来，好传递给社区。说白了，他现在就是领导的传话筒，领导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他不是自己，他只是一台复制机。
这时候区委吴江书记突然来了，吴江书记讲了这么一段话：
“
一个星期以来工作有成效。从昨天开始，进入决战决胜战役的第一天，有挑战性。
我们对评估这件事情预判不够，把握不足。在选择评估上，困难估计不足。目前看来，评估是关键事件，关键问题，问题在于我们找评估公司，力量要压足了。现在仅仅是测量阶段，后面还要与老百姓对账。回去立即找评估公司加人，加不上人就再找新人，如果依然办不了，那我们做好备案。
我知道你们担心那么几点：
1、找评估队伍，有程序，嫌麻烦。
2、万一标准不一样，会糟糕。
但我认为你们不用担心，评100家顶多30家有问题，不行再找另一家评估公司去评。不要让老百姓观望。对评估公司要迅速的，迅速的跟他对接，迅速的给他钱，10天，甚至7天测完它，干不完再加队伍，如果迅速的测完临建的违章建筑就不存在了。
”
听到吴江书记说的这些，杨小强心里在想：吴书记，您可真是自信满满啊，您哪来的这么大的自信呢？就因为您以前在重庆拆过，在哪哪哪拆过，到天都市就好使啦？您不觉得您会犯经验主义的错误吗？每一个城市都有它的特色，每一个社区它的人文生态传统民风等等都不一样，您怎么能用其他地方的直接套用呢？俄国革命讲究进攻进攻再进攻，讲究进攻中心城市，可是我国的革命，不就不能这么套用了吗，不就得农村包围城市了吗？这么明显的党史，您身为一级党组织的书记难道还不能从中吸取经验，还要继续这么机械地形而上地安排工作吗？
不过杨小强心里想归想，面上却不露声色。杨小强不能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看出他的异样，他还要用一种虔诚的崇拜的眼神看着吴书记，看着田主任，看着区委的每一位领导，他知道他自己的这种眼神正是这些领导们习惯的，也是这些领导们所喜欢的。不知道谁说的，官场就像一群猴子在爬树，上面的猴子看到的下面都是笑脸，下面的猴子看到的上面都是屁股。
没办法，真实的官场，往往身不由己，杨小强只能按照大人物所希望的那样去表演。沉默，一直沉默到所有的会议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