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徐荣、程普、华歆、岳牧等先后赶到长安。让张胤意外的是,赵芳也随后赶来,而且没有打招呼就直接入宫面圣。

赵芳到时,未央殿中正在举行朝会,刘协命内侍宣他进殿,对张胤道:“赵辽西自幽州而来,可是受了大司马之命?”

张胤微惊,只得摇头表示并不知情。两千石太守行不得出郡,赵芳无诏入京,这个举动可不太像他平时的为人,张胤内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赵芳入殿,山呼叩拜,刘协摆手让他起来,问道:“赵卿因何入京啊?”他这话问的颇显软弱,主要是看了张胤的面子。

赵芳不看张胤,沉声道:“臣来请罪。”

刘协微讶:“赵卿镇守辽西,多有功劳,何罪之有?”

赵芳跪倒,以头触地,道:“车骑将军突然进兵幽州,却无陛下令旨,此无异于反叛。臣与温府君等与之战,胜而俘之,后将其软禁于巨马水畔一户庄院。臣等本想将车骑将军送入京来,请陛下处置,岂料车骑将军骄纵放肆,辱及臣之先祖。臣怒而杀之,此臣之失为,特来请罪。”

“什么?大兄死了?”张胤只觉得头中一阵发懵,两耳轰鸣,竟似失了听觉。

“车骑将军死了?”

“是啊,你没听赵威德说是他杀的么?”

“这不可能吧?前几日,我还听说他会被送到长安来呢!”

“……”

大殿之上,百官沸腾,议论纷纷。赵芳伏地叩头不起。

淳于嘉上前数步,几乎是指着赵芳问道:“赵威德,你此话可当真?”

赵芳取冀州牧印绶和袁绍所挂玉佩举着,口中说道:“吾一时怒气填胸,失手……而今也十分后悔!”

淳于嘉胡须微颤,怒道:“你竟敢如此,竟敢如此啊……”他扑通跪倒在地,向刘协叩头道:“陛下,赵芳擅杀朝廷重臣,当治其罪!”

淳于嘉亲近张胤不假,自张胤勤王成功后,对其一直屡有扶持,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认可赵芳杀死袁绍之事。他是士人中的名士,而袁绍所代表的则是大部分士族的利益,甚至是希望。

跟淳于嘉一样想法的还有太尉周忠、太常赵温、光禄勋邓泉、御史中丞种辑、谏议大夫种劭等很多人,差不多得占到殿上朝臣的一半。他们可以容忍张胤与袁绍的明争暗斗,却不希望一方胜利后采用这种方式除掉对方。他们想当然的认为这背后是张胤授意。

刘协对应该如何处理这种事情完全没有经验,他环视群臣,最后目光落在了老师杨彪的身上。

“杨司徒以为如何?”刘协问道。

杨彪出列道:“袁车骑于陛下危难之时,不南下而北上,失之大义,有抗旨之嫌。然赵府君擅自杀之,恐亦不妥……宜付有司审议。”

刘协正要再问,张胤突然快步走到赵芳跟前,抬起一脚蹬在赵芳的肩头。赵芳仰翻倒地,一言不发,爬起后又跪在地上。

张胤怒极,仓啷一声竟拔出了腰间佩剑,举剑就要剁向赵芳。他是大殿中唯一能够佩剑的大臣,这一下事出突然,谁也没想到他竟要当场斩杀赵芳,想要阻拦也已不及。

只有杨彪离他甚近,伸手扯住了他的袖角,剑势一偏,将赵芳头上的进贤冠斩下一角。赵芳伏地不动,仍然没有抬头。

杨彪怒道:“大司马,你这是为何?想要当殿杀人不成?”

张胤浑不理会,以剑指着赵芳,喝道:“你竟敢杀吾大兄,谁给你的胆子?”

“我只是恨其杀我族人,毁我宗祠……”赵芳伏地而答,声音沉闷,等他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我族人又非全与赵忠合污,其何要杀我全族?”

“……”百官这才想起,当年袁绍与安平赵家还有这个过节,翠花楼前,赵忠与郭胜等正是死于袁绍之手,据说赵家族人后来也受郡县刁难,大多死于狱中,其中要说没有袁绍的授意,也没几个人信。

淳于嘉、周忠、赵温、邓泉等也沉默下来。若理论起来,袁绍所犯的罪过恐怕还大于赵芳的愤而杀人,只是赵芳虽然也算士族,赵家还出过弃母全城的赵苞,但在士人眼里,却依然只能算是阉党赵忠一系,与士族并不完全相同,说体面点的话就是羞与其为伍,说难听点就是瞅不上你。

当年党锢之祸,阉党对士人的迫害之巨,也不是杀了赵忠、郭胜等中常侍就能弥补的,士人对阉党的仇恨的确牵连到了其等的家属,手段上也并不比阉人好多少,毁弃宗祠之事恐怕也在所难免。

张胤闻听此言,登时心中一动,渐渐冷静下来。旁人不知,他却清楚赵家人的事,因诛阉之乱赵家确实死了不少人,但绝说不上什么全族被杀,因为很多人已经被他秘密安置到了幽州。赵芳说因此而杀人,这其中肯定还有内情。

赵芳向刘协叩首道:“赵忠不能代表我赵家,我与兄长威豪向来不认他是赵家人,兄长弃母守城,落得家人惨死,只留得一个幼子托付大司马抚养。陛下,这才是我们赵家人啊……”

刘协年纪小,赵苞死守辽西之事他并不知道,便向杨彪询问。杨彪略略说了,他脱口而出,赞道:“真国士也!”

刘协不由得对赵芳有了一丝同情之心,说道:“赵卿弟承兄志,为我大汉镇守辽西数载,亦有功劳……大司马、马太傅、杨司徒、淳于司空,是不是可功过相抵?”

周忠出列道:“车骑将军即使有罪,也应交付廷尉审理,赵府君不审不断,以私愤杀之,实违我大汉律法,若不论罪,朝廷之威**矣!”

淳于嘉、种辑、种劭并刘范、冯硕、台崇等数十朝臣随声附和。

这种情况并不让人意外,士人有时候很开化,有时候也很顽固。赵芳即使有功,也难以用功过相抵的办法去免罪。这就是士人,在他们眼中士人就是士人。

赵芳振声道:“赵忠非我赵家人,我赵家对大汉忠心可鉴日月。袁绍背信弃义,枉为天下楷模,枉为朝廷重臣,他窥视幽州,妄图另立别帝,据幽冀而挡朝廷,此大逆不道之臣,罪莫大焉!”

袁绍联络韩馥、张歧等筹谋阴立刘虞为帝,不仅事情未成,还走漏了风声,朝臣中到有不少人曾经耳闻过,此时,赵芳突然抖落出来,又引起一阵**。刘协不曾听说此事,但看杨彪、淳于嘉和一众朝臣的反映也知道赵芳说的不假,脸上立时挂上了一道黑线。他再小,也知另立别帝的人打着什么样的心思,陈留王的前车之鉴过去并没多久。

“陛下!”赵芳叩头出血,仰头时血顺颊而下,“陛下可曾想过,我若带袁绍入京,满朝文武们……”他伸手指处,众人不由倒退,“会有多少人,想要将袁绍正法?”

左中郎将刘范叱道:“赵威德,汝莫要胡言乱语!”

“哈哈哈……刘中郎身为宗室,却不思为陛下思虑,诚可叹也!”赵芳放声大笑,探手从靴中摸出一个青瓷小瓶,拔掉瓶塞将其中的酒水仰头饮尽,“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因此不惜违抗圣命,不惜瞒着大司马,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陛下尽忠,为赵家讨个公道!”

“陛下!”赵芳重又跪倒,伏地叩头“我自知有罪,无需陛下为难,只是可惜自此之后,我再不能为陛下、为大汉征战沙场,守卫北疆了……”

其声愈来愈小,最后几字几乎有如蚊音。

淳于嘉沉声道:“赵府君,你临殿咆哮,有失体统。”他见赵芳不答话,又对刘协道:“陛下,赵威德所说不知真假,不如先收入廷狱,以待后审。”

张胤拄剑而立,忽然闭目仰头,泪水仍然汩汩而出。他此时若再猜不出赵芳的用意,就太有负赵芳了。赵芳饮那小瓶肯定是毒酒,他这是用自己的死来解他之难,根本不关刘协与那些朝臣和士人什么事。赵芳知道他肯定对袁绍下不去手,而袁绍也绝不是可以屈居人下的人,袁绍可以忍十几年,然后除掉阉党,甚至不择手段引董卓入京。对阵袁绍,妇人之仁者必败。

可是,赵芳啊赵芳,你何必如此啊?

张胤原本计划让出幽州牧的职位,表举赵芳接任,而如今已然成空。他的心中一阵刀割般的疼,像被人拿刀子戳了几下。赵芳一向任劳任怨,他知其忠义,将最重要的辽西交给赵芳打理,而赵芳也没让他失望。赵芳于他不易于左膀右臂,今失一臂,让他如何不痛?

杨彪也发现了赵芳的异样,上前请推其肩膀,赵芳折身栽倒,口中黑血四溢。

他知道张胤会照顾他的家人,死时了无牵挂,面容也并不十分难看。

“赵芳服毒自尽了……”杨彪大惊,忍不住看了看张胤。

张胤收了剑,拱手对玉阶之上的刘协道:“赵威德已死,功罪已消,陛下,可否命人收敛了他的尸首?”

治书御史刘诞道:“赵芳无旨意擅杀朝臣,按律当诛族……”

“人都死了,还不够吗?”张胤猛然看向种辑,目光中尽是冷意。

刘诞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垂头不语。

刚才赵芳的话,刘协听进去了不少,扫视众臣,也道:“大司马说的有理,赵卿守御北疆,劳苦功高,虽有罪,但情有可原。袁本初……袁本初自作自受,我看就到此为止吧!免赵芳为庶人,而今他已死,呃……令人收了尸首去吧!”

百官遵旨。刘协随即散了朝会。

张胤令宫中侍卫收了赵芳的尸首,直接送到蔡邕府中。他翻了翻赵芳的衣袍,并无一物。赵芳竟然都没有留封信给他。

枯坐半晌,张胤令楚鹤亲自带人将赵芳的尸身运回辽西,择地安葬,然后闭了书房,任谁来都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