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胤在长安,一直住在蔡邕府中,这与他大司马的身份颇有些不合,不过他和蔡邕自己愿意,别人也说不得,淳于嘉多次出面建议为他修建大司马府,也被他拒绝。不过是一个住处,他不需要多么豪华、复杂。而且,他希望在稳定关中之后,重建洛阳城,迎天子入洛,恢复汉室,这个想法他也不曾遮掩,故意多次在不同的场合表露过。

蔡邕府占地不大,前后不过四进,张胤独占第三进,作为办公和休息的地方。

日落时,张胤从皇宫回来,到书房中又看了几篇军报,才想起该吃晚饭了。几名胡人侍女将饭菜端进来,他摆摆手,又让她们搬到院中去。这时节,暑意虽然还未退尽,但傍晚的天气中已经略略带着一丝凉意,他觉得在院子中用餐更通透、惬意。

张胤坐下,见樊秀聘聘袅袅地进来,人还未到,酥软的声音就已经先传了过来:“怎么?里面憋闷得横?”

张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樊秀坐过来,指了指后院。一阵琴音缥缈而来,音中虽然略带伤感之意,但意味悠远,若行云流水,仍然沁人心脾。

樊秀轻笑,伸出芊芊素手为张胤盛满酒,漫不经意地道:“原来是有美人抚琴佐酒啊!难怪有如此雅兴。”

“美人?”张胤一怔,一时没搞懂樊秀话中指的是谁。

樊秀笑意不减,指着几名胡人侍女说道:“若是想听琴,她们几个也会啊!”

这些胡人侍女就是当年于夫罗进献的十二名女子,虽然张胤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全,但却也知道这些人都是多才多艺的,很多人的出身原本也很高贵。

樊秀也不再逗弄张胤,说道:“这琴音弹得颇有灵意,清澈得不染一丝凡尘,的确惹人喜欢……此是蔡大夫长女昭姬抚的琴。”

“蔡昭姬?蔡琰?”张胤暗道,“难怪!”

他是见过蔡琰的,当年还喝过她的新生酒。月前蔡邕领家人拜谢他的救命之恩时,也见过长大后的蔡琰。记忆中,蔡琰容貌秀美,体态修长,书香气质很浓,温文尔雅得像一株幽谷中的兰花。

“昭姬今年及笄,正是待嫁的年龄……”

张胤轻咳一声,不等樊秀继续说下去就打断了话题,改而道:“我已经与长文、伯然和子绪谈过,明日他们将去上任。我表他们为长安、高陵、槐里县令。这三人已经有了参谋军事的经验,再放到郡县历练一番,以后可入朝担当重任。”

樊秀笑着点头,道:“现在军阵之事稍有收敛,放他们出去也好。只是,近来你表举的人也忒多了些,以后也要学得圆滑一些,用些手段,让别人替你去出这个头。”

张胤笑道:“就你狡猾,狐狸精一样的女子……”说到狐狸精三字,他心中忽然一**,竟有些心猿意马。他连忙取酒饮了,目光看向别处。此时后院中的琴音也停了。

樊秀嘴角微勾,又道:“许异人气不过,已经命过晏和王都尉的爱徒史阿出发了。”

张胤点点头,不置可否。

这事说来也有些意思。许卓之所以生气,是因为韩遂的首级竟然不翼而飞了。也许是刘协在韩遂手中吃了太多的苦,张胤命人将韩遂的脑袋挂到长安城头上以后,他又紧接着下了一道圣旨,严令要悬级百日方可取下埋葬。可是前不久,已经快要变成肉干的韩遂首级竟然被人偷了。

长安城高达数丈,另有悬杆挑着,层层守卫看守,竟然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将首级偷走,那飞檐走壁、潜行入夜的本事也是天下难寻了。而初步调查的结果显示,最大的嫌疑人是韩遂身边的西凉游侠和鸾。

此事本与潜龙无关,张胤也并不在意,韩遂人都没了,脑袋丢也就丢了,但许卓却觉得是有人在向他和潜龙挑战,因此执意要派出潜龙死士追捕此人,他选中的人正是过晏和王越的爱徒史阿。并下令,即使要追行千里,也要将此獠缉拿归来。

许卓心高气傲,有些争胜的心思是好的,但若弄得过犹不及就不好了。张胤觉得他应该有分寸,并没想着要阻止,当然也不会明言支持。

樊秀只是随口一说,她想说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樊秀道:“雪儿与羡儿的年龄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听说这个过晏心仪羡儿,羡儿似乎也有点意思……你对此事到底是什么想法啊?还有裴道和鹿雪儿那事?”鹿雪儿与刘羡已经二十多岁了,在后世不算什么,但在这个时代却是大龄剩女了。

过晏是游侠,敢爱敢恨,他与刘羡只在张胤身边见过三两面,却一见倾心,托许卓和田顺过来说和,那刘羡竟然也有些心动,颇让张胤觉得奇怪,按说刘羡自从入了黍谷山以后,就几乎没有接触江湖的机会,她的性子也柔和,谁能想到竟然会对过晏这样的人动心?

只要是双方郎情妾意,张胤倒是有心成全两人,在他眼里,没什么门户之见。反而是裴道与鹿雪儿,更需要斟酌。

樊秀道:“裴道本有妻室,前几年病亡,他已明言,愿娶雪儿为续弦。”

言外之意就是裴道愿意立鹿雪儿为正妻。鹿雪儿是孤儿,虽然现在是张胤的学生,但在很多大族之人的眼里,其实就是张胤的侍女。裴道能有此心,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而且裴道有文武才略,只要给他施展的机会,必定能够出人头地,足以配得鹿雪儿。

张胤道:“裴家人怎么说?”

樊秀道:“裴御史没有表态,至于其他裴家的人,尚不得而知。”

张胤想了想,道:“只要裴道能立雪儿为妻,且雪儿自己不反对,此事我就赞成。闻喜裴家不敢做得太出格……羡儿与过晏之事,如果过晏能成功归来,就给他们办了婚事吧!”

樊秀点点头,夹了几样菜给张胤,然后说道:“你什么时候接她们到长安来?”

张胤看樊秀明亮的眸子忽闪着,就已明白她所说的“她们”是指卢纨、卞柔、左师姊妹,他的妻子们。他忽然有些恍惚,按理说关于鹿雪儿和刘羡的婚事,应该是卢纨来张罗的,怎么就成了樊秀来向他说起呢?

离家数月,还真的很想她们啊!张胤放下碗筷,踱步到院中,微怔出神。

晚饭后,张胤在小厅中召开了一个小范围的议事会,参会的有张晟、荀彧、沮授、沮宗、樊秀、韩当、严纲、高顺、张辽、唐洛、郭贲、王门等十二人。武脂虎现在驻军在郿坞,单经在弘农,否则也都有参会的资格。这十二人,除了荀彧、沮授,可以说都是跟随张胤已久的老人了。

会议的主题说是一个其实是两个,张胤既想听听大家对于如何安置冀州的想法,也想在如何处置袁绍的问题上寻求一些帮助。

张胤也许是众人所见过的最勤勉的官员了,他精力充沛,一般每天只休息两到三个时辰,其余的时间基本上都在工作,晚上也经常会安排会议或单独召见下属议事,完事后等众人散去,他还会在灯下看上一段时间的军报、信报和其他报上来的东西。其实有时候,也有人会想,有这样勤勉的上级,想偷个懒都难。

对于冀州主官的选择,众人都没什么意见,渤海太守张俊进位冀州牧也是在情理之中,从他在渤海的表现和这次应对文丑、张郃攻势的手段中都可以看出,他是有治理大州之才的。何况,大家心知肚明,冀州这种要地,换个别人来执掌,张胤也不会放心。

桓帝时,冀州有近六百万人口,近年来人口不仅没有增长反而有所下降,但仍有五百余万的规模。兼且州内地势平坦,河流众多,交通便利,利于百姓居住生活,历来是大汉最富裕的几个州之一。张俊只需借助幽州的治民经验,应当很快能恢复冀州的生产和发展。这方面,张胤并不担心。

但军力方面,因战损毁不少,只剩文丑、张郃、朱灵所率的不到两万人马和邺城中的一些残兵。要想防护这么大的一个州,肯定需要尽快重建。好在冀州强弩士、大戟士是闻名天下的强军,以冀州之富、民众之强,只要有合适的统兵人选,此事倒也不难。

如今,关羽、张雄、公孙瓒、刘备、赵浮、程涣都在邺城,张胤打算令张雄统惟正营暂时屯驻邺城,分以高览和公孙瓒为主,辅以文丑、张郃、朱灵、刘备、赵浮、程涣为辅,筹建冀州军,训练步、骑兵,初步设想也是两个军级单位。

对于此事张胤会亲笔写一封信给张俊,指示他照着行事,至于牧府人员,则由他自行征聘,各郡太守人员也由张俊提出方案,再由他们两人共同表举。

说完冀州事,张胤开口道:“车骑将军或将到长安,诸位以为应当如何处置啊?”

众人闻言相视沉默,竟不发一语。

这个事的确棘手,如韩当、严纲、张辽等,觉得成王败寇,袁绍既然已败,自当应该按败者处置,此事应该尽在张胤心思之间,但却不敢直言。而荀彧、沮授等却深知这其中的难处,以袁绍在天下的影响力,无论如何处置恐怕都很难说万无一失,不留遗症。

樊秀笑着说道:“这个事,你问我们?我们哪敢说啊?啊……好困!这是你们男人的事,我困了,先去睡了!”她连张哈欠,以纤手遮着,缓缓站起,向张胤款款施礼,然后竟移动莲步扬长而去。

沮授与沮宗相视一笑,心想这女子好鬼,倒也解了他们的困境。两人也站起行礼,与韩当、高顺、严纲等人相继离去。樊秀离开,张胤不豫处置,就不可能责怪别人。

到最后,厅中只剩下张胤、张晟和荀彧三人。

荀彧道:“大司马之志,在恢复汉室,匡扶天下,既然如此,这肚量就该能容常人不容之事,袁车骑虽失大义,然威望犹在,不可以常人对之。袁车骑既败,大司马既胜,且请大司马容之。”

荀彧揖礼到地,长叹一声,也转身离去。

张晟看张胤满脸苦笑,说道:“阿兄,依我看,给袁本初一个闲职,圈于京中算了,谅他也折腾不起什么风浪了。”

张胤不以为然,他当年与袁绍携手游遍京洛,太清楚这个大兄的手段了,诛阉之举就是他以布衣身份筹谋策划,可谓手段惊人。但是他即使想破头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也许只有等到袁绍到来之后,再见机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