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宫宴前三天, 各大高门贵族家中皆收到了宫中送来的消息。

圣上自登基以来,不喜办宫宴, 也仅有太后回来后会办上几次。侯爵朝臣们倒是有心与圣上拉近关系, 可苦于无门无路,一直都是由心而无力。

如今来了这个机会,自然是抓紧时间千般万般地准备, 务必让妻儿别丢了脸面, 入宫后也好跟宫中的各位娘娘贵人们搞好关系。

“大小姐,奴婢将珍香阁一整套的月季胭脂都买到了!”

韩雅坐在梳妆台前, 闻言立即起身,快步上前拿过婢女手中的盒子。

这几日珍香阁出色的胭脂首饰十分抢手, 更别说这月季胭脂, 实乃极品, 每日仅放货十套。

今日午后便要进宫, 她还担心抢不到, 专门派婢女天将亮就去门口排队了。

“小雅, ”济广伯夫人走了进来催道,“衣着首饰换好了吗?动作快些。”

韩雅细细抚摸着胭脂盒中一个个精致好看的胭脂,取了一个出来, 让婢女收好,留着成婚再用。

“娘,你急什么?”韩雅看着镜子中明艳的自己, 胸有成竹地说道, “韩微在宫中根本不得圣上欢喜。”

像是想到了什么, 她笑了起来:“今日进宫, 我倒要好好看看她的惨样。”

大夫人拿帕子掩唇笑了:“她有什么好看的, 倒是我们小雅, 得好好让那些贵女们见识见识你才貌,免得那些人老是嫉妒你的婚事。”

俩人互相对视一眼,皆齐齐笑出声,迫不及待地期待起宫宴来。

*

韶枫殿内,朝雨与萤飞两人围着韩微转,忙得像两只小蜜蜂。

韩微见她们又紧张又有些小兴奋的样子,忍不住开口笑道:“你们不如歇歇?”

“奴婢不累!”朝雨与萤飞一同答道。

萤飞取了三套衣裳挂在手腕上,兴冲冲地跑过来:“小主,您选一套。”

其中两套是张淑仪送来的云锦制成的衣裳,还有一套是德妃娘娘带着韩美人亲自去绣局量身制作。

三件皆设工巧妙,萤飞便全拿来了。

韩微看了看,选了件淡蓝的云锦宫装换上。

她从屏风走出来时,屋内的宫人们都看呆了。

淡蓝衣衫上水雾花草隐现,外披一件碧色薄烟纱,整个人似飘渺于山间的仙女一般。宫装精致规矩,穿在纤细的韩微身上,在灯下能隐隐绰绰地看见的杨柳细腰,更显得整个人娇媚无骨,纯净又美艳。

韩微前些年鲜少有穿华服的机会,更别说是这般华服了。

她本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一想到张淑仪与德妃说的“既要去谈判,那定得铠甲上身,从气势上就压倒她们”,心中那些羞意就立刻散了去。

看到宫人这副表情,她便知自己这件衣服选对了。

她走到萤飞面前,故意逗她:“快拿帕子擦擦嘴角。”

萤飞脸一红,赶紧抽出帕子擦,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流口水。

韩微难得精致梳妆一回,坐在梳妆台前让朝雨一个劲地拾掇,弄得她脖子都酸了这才结束。

镜面里的人肤若凝脂,眉如远山,面容精致。

韩微嘴角稍稍扬起,镜面中人的眼眸便宛若夜幕中的星辰闪烁,令人挪不开眼。

她位份不够,没有软轿可坐,韶枫殿离宫中正殿最远,故此她带着朝雨与萤飞,提早些时辰出门。

韩微刚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突然听到前方传来声响。

中秋宴在乐兴宫举行,从韶枫殿去乐兴宫会经过良妃娘娘的舒仁宫。听着响动传来的方向,韩微心中有些尴尬。

面前仅一条道,她若不走,待良妃娘娘对宫女训完话,宫宴可能就要迟到了。

韩微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走过去。

良妃娘娘的软轿就停在舒仁宫前,怀菱跪在地上埋着头,其余宫人皆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良妃娘娘说话声音不大,也不疾言厉色,却听得怀菱瑟瑟发抖。

就连韩微听了,都有种听夫子说教的感觉,脊背一阵发麻。

良妃:“痴儿了却公家事,接着说吧。”

怀菱闷闷的声音从低下传来,磕磕盼盼道:“澄江、三……三道月分明。”

“呵,”良妃轻笑一声,轻轻抚了抚掌,“何来三道?这几日让你看的书都白看了。你都能记得半月前八珍膏的味道,竟将诗词忘得如此之快!”

怀菱没敢说话,只将头低得更低了。

萤飞跟在韩微边上,听到这话后忍不住悄声道:“良妃娘娘不亏是长安第一才女,竟对手下宫女都如此要求。”

韩微只在亲娘没走的时候去过几日学堂,后便只在家中抄写医术,对这些诗词是一无所知。

或许是去得少了,印象只停留在拿着戒尺摇头晃脑的严厉夫子身上。

韩微心有余悸,想着快速行了礼便走。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①

良妃念出这四句,便注意到一旁有人经过。

她淡淡地瞥了一眼,不在意地叫起,就接着问怀菱。

韩微走开的时候还能听到怀菱被罚背,重复说着那句“快阁东西倚晚晴”。

直到她走到了乐兴宫,脑海中都始终环绕着这句话。

宫宴上众人的位置皆是安排好的,韩微找到了自己位置坐下,静静地等了会儿,便有人陆陆续续地走了过来。

乐兴宫因是专用来设宴之所,正殿极其之大。正中摆着圣上、皇后与太后的位置,下方便是各妃嫔、朝臣侯爵的位置。

宴会丝竹不断,鼓乐齐鸣。

韩微坐在下方,不远处便是韩雅及大夫人的位置。

眼前的舞蹈精美绝伦,韩微却无心欣赏,只思忖着宴会散后该如何与她们二人说道。

哪知一舞散去,王贵妃突然起身,说道:“秋高气爽,中秋佳节后不久便是秋闱。”

她提了飞花令,建议众人趁此附庸风雅,得趣一番。

太后对王贵妃本就喜爱,宴会上光听曲看舞也是无趣,这会儿听她提到了飞花令,当即便允了。

“哀家觉得极好,”太后偏头,微笑道,“圣上觉得如何?”

楼傆穿着金绣龙纹的玄黑衣袍,坐在高位上饮着酒,闻言没什么表情,只冷声道:“可。”

太后也不期待楼傆能有什么其他反应,得到准话后便让底下众人玩了起来。

韩微听着点点鼓声,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她对诗词着实不会,更别说玩飞花令了。

她连飞花令怎么玩都不知晓。

俞贵人就坐在韩微边上,她无需转头,余光看到韩微脸上的一片茫然,不禁暗喜。

韩雅曾在诗会上嘲讽过其妹韩微愚钝,诗词歌赋样样不知。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韩微令王贵妃在圣上面前失了面子,又令她在整个后宫面前失了面子,如今她要让韩微在所有朝臣命妇面前失面子,让她无地自容!

楼傆无趣地看着底下的人将球抛来抛去,只待喝完手中这壶酒便离去。

哪知他抬眼随处一瞥,就注意到不少官员眼神齐齐避开一处角落。

他往角落看去,便看到了格外紧张的韩微。

能看得出韩微今日是细心妆点过的,五官比往日更娇美了些,蹙眉抛球的样子也依旧美得夺目。

楼傆冷哼一声。

鼓声不小,底下的人听不见,可李禄却听得清清楚楚。

一阵秋风吹过,他忍不住抖了抖身子。

这天确实是越来越冷了。

飞花令以“秋”、“桂”二词玩了几轮,又有人提议说以“夜色渐晚”的“晚”来玩最后一轮。

韩微前两轮都有惊无险地过了,紧张地躲球抛球着实是有累人。好再熬过这一次,她就能退下了。

鼓声渐息,韩微看着竹球最后传到俞贵人手中,这才舒了一口气。

可没等她放松下来,鼓声又起,就在竹球落入她怀中的那一刻,鼓声停下了。

俞贵人在一旁笑道:“韩美人好运气。”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韩微身上,就连那些先前不敢多看的年轻朝臣,这会儿都正大光明地看向韩微。

前一句是“春潮带雨晚来急。”

韩美人得说出“晚”字在第六个字位置的诗句。

而纵观历史文人诗句,将晚字写在第六个字位置的少有。

众人不自觉地跟着思考,除了少数几个大臣想出来之外,其他人竟一时间脑袋空空,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诗句来。

楼傆放下酒杯,目光幽深地看向韩微。

他们这些经过科举的才人学子都觉得有难度,更别说是自小养在闺中的女子了。

见韩微没说话,俞贵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口:“美人妹妹,你不会不知道吧?”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听闻你从小就不爱去学堂,更别说欣赏诗词了,也难怪你不知道。”俞贵人可惜道,“这若是说不出来,罚酒可少不得呀。”

罚酒事小,当着众人的面说不出来,面子可就丢大了。

这压力可不小。

韩微偏头,看到俞贵人眼中的幸灾乐祸,突然开口笑道:“姐姐担心得有些早了。”

她先前没说话,只是心中还惊讶着。

良妃在宫前说的那几句话,真是为了说道宫女吗?

良妃明明听到她夸画作而欣喜,却只表情淡淡。虽拒绝了她出宫,却提出请朝臣命妇一同参宴。

事情巧合之多,她实在是忍不住怀疑。

她悄悄看向良妃,却见良妃姿态闲适地饮着茶,手中抱着暖炉,跟众人一样好奇地等着她的回答。

韩微收回目光,嘴角扬起,笑容似春风拂柳,眸光闪耀:“嫔妾可没说不会。”

韩微将竹球放下,嘴角含笑道:“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她话音落下,殿内便响起了阵阵抚掌声。

“她怎么会的?!”韩雅惊诧地扭头看向大夫人。

大夫人蹙着眉:“我怎会知晓。”

正巧周围有夫人倾过身子,笑着夸道:“济光伯夫人教女有方,难怪让二小姐入宫,原来这二小姐竟有如此才情!”

韩雅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是在说她的才情比不过韩微吗?!

俞贵人脸色也变得极差,她焦急无措地看了眼王贵妃,却见王贵妃瞥了她一眼,便冷着脸转过头去。

她甚至看到好些妃嫔用鄙夷的目光看她,她们交头接耳地说着话,时不时笑出声,像是将自己当成了笑话。

为什么!为什么韩微会知道?!明明做此事之前她了解得十分透彻,也安排的好好的,怎么还是跟之前一样完全变了?!

众人的抚掌声像是巴掌声打到她脸上。

俞贵人脸色铁青,舌尖都被她咬出血来。

血腥味在口中蔓延,令她心中对韩微的妒意疯涨,更令她心中的恨意越来越深。

作者有话说:

俞贵人发疯倒计时。

①诗句出自黄庭坚的《登快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