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晓玲去北京报到的头一天,专程去了一次孟令暄的公司。她和妈妈捉来的刀螂不少了,爸爸又做了个挺精致的箱子。箱子一米多长,半米宽,书桌高,四面严严实实地围着塑料膜,上面又罩了纱窗,既透光,又透气,搬移也轻松方便。箱子里又分了四层,这样就四倍地扩展了饲养面积与空间。箱子引来了不少村民,连外村都有人跑来参观。有人对爸爸说,就借你的一双巧手,替我也做一个吧,我也不巧使唤人,连工带料,一百元一个,中吧?爸爸慨然应允,一下接了十多个。妈妈高兴地说,真不知道哪块云彩能下雨,咱玲念书不愁啦!
伶晓玲是去跟孟令煊正式签订合同。签合同是要带上现金的,一万元一个单,这是必须的,不管你养了多少刀螂。妈妈把爸爸剩余的伤残抚恤金都拿了出来,精打细算,一笔笔先拿出人学时需交的费用,剩下的就不足一万元了。好在袁老师带女朋友来家玩时,带来了孟令暄捐助的三千元钱,还说了亲眼所见的捐助大会盛况。伶晓玲又恼又怨,嘴巴撅老高,不住嘴地嘟哦,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妈妈早就怪晓玲不听话,心里一直担心那笔捐助款会不会变成长了翅膀的山喜鹊,扑楞一下就飞了,飞得无影无踪,这回见那只山喜鹊不仅飞了回来,还温温驯驯地落在了她手上,心里自然高兴,便又填又怨地责怪女儿,你个山丫头还要怎么样?我看县里的领导和掏钱的孟老板够意思了,没挑你的小理儿,换了我,不去开会就不给你钱,一分钱也休想,考上北大也没长辈儿,有什么了不起!爸爸也说,县里领导说的也在理,咱是站在圈坑里,人家可是站在高楼顶上,看得比咱们远,这么大的一个县,几十万人,可不是就咱一个穷学生呀!袁老师还说了孟老板在大会上的当众表态,说以后每月还要捐助终晓玲一千元,妈妈越发高兴,脸上的皱纹笑成了秋**,说咱们可得谢谢这位大恩人,非亲非故的,还能让人家怎么样,这就是山高海阔,大恩大德啦!袁书博也说,刚才我骑车往这儿奔,一路上想的也都是这个事,下棋须看全盘大局,不可计较丫兵一卒的小得失,况且,咱们也没失去什么,是不是?袁老师的女朋友插话,用了电视广告里的话,绘声绘色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说得几个人都笑起来。伶晓玲的脸不好再绷着,尤其还当着两位尊贵客人的面,就张罗着,带两人上山捉蛔姻了。
一万元钱是缚在腰间的。妈妈用了半宿的时间,特意做了个长布带子,中间有个暗囊,不是仅为这次专用,去北京也要带着钱和各种票证呢,缚在腰间,外面再罩件衣服,就不怕丢了。可伶晓玲不愿意,热死人的天,捂痒子呀?再说,到了交钱的地方,还得另找背人的地方宽衣解带,土不土?她说背个书包足够了。可妈妈说,钱和证件要是被人偷了抢了,让你哭都找不到你妈的坟头,哪个更费事更憋屈?本来就是个山里的土丫头,土就土叹。爸爸坐在旁边和稀泥,说你妈都给你做上了,你就扎上一次,往后你到了北京,想让她管她也管不了了。妈妈还说晓玲要是实在怕热,签合同的事就别去,日后自己跑一趟就行了。伶晓玲说,我没去参加大会,总该去当面道声感谢吧。爸爸说,这话在理,借着签合同的由头,把心意表达表达,别让人家以为咱山里的孩子不懂情义。妈妈悻悻地说,好,你闺女对,她是大学生了,啥都对,你就纵着她吧!爸爸哈哈笑,说等晓玲离家走了,我就只纵着你,中不?
伶晓玲进了生物药剂公司,先进了卫生间,解下腰间的带子,那一扎钱果然已汗塌塌的了。票子在验钞机上沙沙地验明了正身,年轻的女会计就将两张合同送到她面前,说签上你的名字,一张留下,一张你带走就可以了。
伶晓玲问,我能见见你们孟总吗?
女会计不客气地说,你没看合同上已有了孟总签字吗?你还非得看着她当面给你签呀。年纪不大,怎么就这么信不着人呢?
伶晓玲只觉脸上热起来,额上的汗水也水一般,又漫下来,她说,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想跟孟总当面说两句话。
又有两个农民进屋交款签合同,女会计越发不耐烦,说,我忙,孟总也忙,你要信不过,还是回家让你家大人来吧。
伶晓玲怔了怔,翠脾气就上来了,说,那你把钱退给我,我不签了。
女会计比伶晓玲大不了许多,模样挺清秀,撩起眼皮看了看将晓玲,口气缓和了下来,说,好好好,客户是上帝,你跟我来吧。
终晓玲走进了总经理室。那个时候,孟令煊正伏在宽大的老板台前,在厚厚的一挥合同书上签字。一万元一份合同,一份一式两页,她需要很多这样的合同。引人注目的是孟令煊手里的那支钢笔,出奇的粗大,足有男人的拇指粗,超过半尺长,因此在女人纤细的手掌里就显得格外笨重。女会计说:“妈,这个小姑娘代表家里大人来签合同,非得亲眼见见您。”
孟令暄没抬头,粗大的钢笔仍在合同书上刷刷地划动:“见就见吧。我孟令煊年过半百,相貌平平,见不见都一样。但官凭文书私凭印,那印指的是指纹,现代文明改成了签字,不用按手指头了。我是法人代表,凡我签过字的,就是法律文本,请放心,我认账,一切按合同办,有了差错,我接受法律惩处。”
一番话说得伶晓玲有些发呆。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有空调,丝丝的凉气从四面吹来,褥热汗湿的身体有了一种别样的惬意和舒坦。伶晓玲知道孟令暄在敷衍,在搪塞,她每天要见很多人,那些人多是揣着勒肠刮骨攒下的票子来到这里,都怕有了闪失,她便把这些话挂在了嘴上,不管是谁,非要见上董事长一面的,她便都这样说。伶晓玲迟疑了一下,说:“孟总,我是伶晓玲。”
孟令煊手里的笔陡地停了,头抬起来,目光锥子般逼射过来,但只一瞬,脑袋便又低下去,手中的笔也又动起来。孟令暄说:“哦,还有什么问题和要求吗,尽可都提出来。”
虽只一瞬,伶晓玲还是发现了孟令煊目光里的慌乱,跟着慌乱的还有她手中那支粗大的笔,竟连刚签下的名字都丢了一个令字,她在下面添了字,看了看,感觉不妥,便撕了,揉了,丢进身后的纸篓里。她不会真的忘了伶晓玲是谁吧?
伶晓玲深深鞠了一躬,说:“我没参加前天的捐助大会,但我对孟总的爱心资助,表示诚挚的感谢。”
孟令暄又在签字,头仍不抬,说:“回报社会,奉献人民,责无旁贷,应该的,应该的。我只是希望以后能继续多听到你们学习进步的好消息。”
伶晓玲真的不知道还应该再说什么,只好悄悄地退出,连关门时都格外加了小心。官样的客气似一堵墙,一堵厚厚的玻璃墙,冷冰冰地耸立在人与人之间,让你无法超越,无法亲近,也无法忿怨。孟令暄真的已经忘了伶晓玲是谁吗?或者说,她不想表现出面对真实的伶晓玲的尴尬?一家公司的老板,如果真把自己数十万元的一次奉献义举淡薄到如此程度,那可真是一种足可圈点、大加赞许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