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捐助大会在哪里举行,朱慧云和戴琳还曾有过一点小小的分歧。有热心于教育事业的企业家鼎力相助,此次的捐助面大,人均捐助金额也明显高于往年,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有一种开拓性的意义,所以戴琳主张规模要大一些,在一高中操场开大会,临时搭建一个主席台。受捐助的学生一百人,家长按一比一计算,起码也应来一百人,没受捐助的学生也应受到教育和激励,还有社会各界呢,最好按千人大会筹备,规模越大,社会影响才越大。
“影响大我不反对,可明星走光,场面越大越丢人。”朱慧云轻言轻语,泼出的却是一盆冷水。
戴琳听得出这盆冷水后面的潜台词,责任在教育局,再具体来说,就在她这个分管副局长,怔了怔,戴琳就不坚持了:“那就在文化宫?”
“俗点不?”朱慧云又说。
县城里早些年有一个文化宫,隶属文化局,可坐上千人,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建的,能演电影,也能演歌舞戏剧。可老百姓家里有了电视机,人们就轻易不进文化宫了。文化宫的人员编制有着二三十人呢,工资不能不发,年久失修的建筑也不能眼看着让它透风漏雨,光这两项算起来,哪年也得百来万。穷县,这么大的一笔财政支出不能不算计。算计来算计去的结果,便学着邻近各县的样子,或把文化宫彻底扒了,改建了娱乐城或洗浴中心,或把文化宫承包出去,也没指望每年能返回多少钱,起码人员工资那一块承包者得接过去,巧用减法相当于有了加法,少了支出也可视为增加了收人。承包商大刀阔斧,将文化宫改造成了二人转剧场。可也怪了,以前演京评大戏发招待券没人捧场,十元钱一张的电影票人们喊贵,可眼下真请来有点名声的二人转演员,还是好几十元一张票呢,剧场前竟排起了购票长队。人们需要那种插科打浑、似黄非黄、彼此互动的表演,更得意于那种随意吸烟、狂吐瓜子皮、尽情呼号的剧场气氛。市场经济了嘛,收人指标是合金钢,坚硬无比,谁也不能视而不见,许多道理是没法讲的。
那就只能在县里的会议中心了。确是小点,充其量只能坐进三百来人,平时召开干部大会,传达文件或布置任务,够用了,参加人越多的会反而越不被人们重视。主席台也现成,勿需重新装台。电话打给孟令暄,孟回答得倒爽快,也客气:“行,你们定吧,只要县里的主要领导出席,能让我跟伶晓玲当场说上几句话,别的我都没意见。谢谢你们,受累了。”
会场一小,不让一些人出席会议也就理由充分了。一高中校长说,各个班级将受捐助学生的推荐名单交上来,由校教导处审核申报,最后交县教育局审定并组织集中培训,其他的事情各位老师就不必操心了,好好休息,安心度假吧。
出席会议的老师中没有袁书博。袁书博想一想,心里本就不大的疙瘩就像丢进咖啡里的方块糖,很快化解了,没有踪影了,味道却还在。是啊,自己没完成任务嘛。那天,他回到县里,直奔了教育局,将伶晓玲不肯接受捐助,也不出席会议的态度汇报给了戴琳,戴局长的脸陡的就拉长了,黑了好一阵,才问,没有别的办法了?袁书博说,难,晓玲这孩子我知道,脾气有点翠,认准的事轻易不回头。戴局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是给她献爱心,又没跟她讨要什么回报,这脸变得可太离谱了,不就是考上个名校嘛。算了,她不参加就不参加吧,有没有她这颗鸡子,我们都做槽子糕。袁书博知道局领导生气了,也知道自己终归是没完成任务,再解释什么都是自讨没趣,就退下了。
正巧这几天女朋友从省城来,除了思念与亲热,还带来了省城实验中学校长的真诚期盼,说袁书博青春壮志,真才实学,只去了根本不具备竞争实力的县中学两年,就创造出了破天荒的奇迹,我们随时欢迎他来实验中学任教,保证支持他的教学实践并为他提供一切教学条件。袁书博为女朋友捎来到这番话很是兴奋,但他说,君子立世,诚信第一,我来支教的承诺期限是三年,那就再等我一年吧。
袁书博接到电话的时候,正为刚借来的自行车充气。他跟女朋友说了伶晓玲在山上捉蛔蛔和刀螂的事,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立刻高兴地跳起来,说你快带我上山吧,我要认识认识令你骄傲的女弟子,还要跟她一起捉捉姻烟和刀螂。
电话是一个受捐助的男学生打进来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显得诡秘:“袁老师,我说话您听得清吗?”
袁书博说:“你声音最好再大一点。”
男学生说:“不行了,我是躲在卫生间里给您打电话。老师刚宣布的纪律,谁也不许往外打电话,会上的事要保密。”
袁书博的心紧上来,保密?大张旗鼓的事还要保密?他说:“那你就快点说吧。”
“伶晓玲真的病了吗?”
“没有呀,谁说的?”袁书博越发惊讶了。
“袁老师您说,伶晓玲不来开会,可以让别人冒充她讲话吗?”
“经她同意,代表她讲话应该是可以的,但假冒伪劣就绝对不行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快原原本本地说。”
“我们列队来到会场,人场后就被带进了后台的一间屋子。听说这间屋子是领导们开会前的休息室,虽说不小,但摆上沙发茶几,再加一下挤进一百多名学生和老师,就让人觉得连气都难出了。大热的天,有什么话不能在会场上说?这让我们好奇怪。教育局的戴局长站在沙发上说,有一个紧急情况,必须现在向参加会议的所有老师和同学说明,希望大家能够理解。原定伶晓玲同学也来参加这次大会,但她突然生病,来不了了。为了保证会议按计划顺利进行,我们临时决定,另选出一名女同学以终晓玲的名义出席大会并代表所有受捐助的同学们讲话,她还要以伶晓玲的名义给独家支持这次活动的企业家唱上一首歌。当时有个同学还追问了一句,以伶晓玲的名义是什么意思?是代表伶晓玲,还是假冒伶晓玲?问得一屋子人都笑了。但戴局长没正面回答这位同学的问话,而是说,我们这次活动是一次爱心大奉献,与功利目的的商业性促销活动相比,一为天,一为地,完全不搭边,相信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包括伶晓玲,都能够理解和支持。因为时间紧急,我们来不及和终晓玲同学沟通,但这事后的工作,教育局和学校一定会做,而且保证做好。所以特别要求在场的各位老师和同学,一是要积极配合,二是要严格保密,不要再对任何人说,即使日后有谁问起,也请按我刚才讲过的精神加以说明。简略到一句话,我们就是为了一个字,爱,爱心的爱……”
袁书博打断了男学生的话,说我知道了,我马上去会场。他扔开了充气筒,让女朋友在宿舍里等着,便蹬上自行车奔了出去。真是荒唐,怪诞,滑天下之大稽呀!局里的领导要干什么?脑袋进水了吗?这种事也捂得?纸岂能包住火,盖子总要被揭开,他们可怎么收场?
袁书博冲到会场外,被保安拦住了。小伙子们都是从转业兵里优中选优筛出来的,一个个高大挺拔,保留着军人一切行动听指挥的优秀品质。县里召开大型会议,不好轻易调动警力,就雇保安公司支持。时下上访的群众太多,都想找说话算数的大领导,他们打听到了召开重要会议的消息,便冲到会场来闯堂鸣冤,盼着闯出一位青天大老爷。
袁书博说,我是县一高中的老师。
保安说,对不起这位老师,与会人员都是统一人场,主持会议的领导事先有指示,任何人不得擅自进人会场。
袁书博说,我知道主持会议的是戴局长,我就是找她有事,大事,急事。
保安说,那你给戴局长打手机,请她出来或者她委派别人带你进去。
袁书博忙掏出手机,里面的女声娇滴滴很客气,开口就sorry…袁书博气得说,你们听听,她关着机呢,你要再不让进人我可就往里闯宫啦!你们不是锦衣卫吧?这里也不是军事禁区吧?
保安给同伴使眼色,说老师你别急,我们进去个人帮你问问看。同伴闪进了会场,很快就返了回来,说你进去吧,戴局长在会场后面等你呢。
那个时候,随着音乐伴奏,一位高挑靓丽的女孩子正从幕后走向主席台正中,手执话筒,边走边唱。坐在会场后面的一百名学生应声而起,随着歌声做着哑语手势。“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这是人间的春风,幸福之花处处开遍。”女孩子的音色颇有韦唯之风,宽厚,悠长,唱得也动人情怀。一百名学生应和的虽不是舞蹈,但招招式式,准确规范,整齐划一,很有了一种表演的效果。坐在会场前几排的是各路领导、家长和各行各业代表,此时他们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不时看看主席台,再扭过身看做着无语表演的学生。掌声响起来,后来就应和了歌唱的节拍,整个儿的一个全场互动,热烈火爆,群情振奋。“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这两句是全场在唱,学生们唱,所有的与会者都唱,在那激越动情的歌声中,站在会场后面的袁书博看到有人在悄悄地揩抹眼角。
袁书博认识在台上唱歌的女孩,她叫宋雪,高三六班的,学习成绩一般,却有唱歌天赋,逢着学校有汇演,都少不了她的一展歌喉。她报考的是省音乐学院,已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最后的一个音符还在会场绕梁未去,主持人已走到了宋雪的身旁。主持人说,伶晓玲,现在全县人民都知道你学习刻苦,成绩优异,为全县人民争得了荣誉,也争得了骄傲,没想到你的歌也唱得这么好。宋雪说,平时学习紧张,累了,我找个地方唱上两支歌,就觉轻松许多。我愿将这支歌献给所有关心着我及所有贫困学生的领导和各界人士,特别感谢这次独家资助一百名贫困学生的孟令煊阿姨。主持人说,有着博爱情怀的孟令暄女士现在就在会场,请她跟你说几句话,好不好?全场掌声再度响起,一袭绿色连衣裙的孟令暄走上了主席台,先和宋雪紧紧拥抱,然后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说,伶晓玲同学,你不要感谢我,而是我应该感谢你,是你万马军中的一骑英姿让我下定了独家捐助的决心。应该说,考清华,考北大,早就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想,但我的童年,正是动乱的年代,基础没打好,那个梦便只能是梦。是你,促使我下定决心,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县里的辛辛学子,圆上大学之梦!孟令暄在讲话的最后又特别强调:“为了表达对伶晓玲同学的特别感谢和祝福,除了今天已资助给她的三千元钱外,从大学开学之日起,我每月再资助伶晓玲一千元,直至她四年大学本科学业圆满完成。”
又是掌声雷动。袁书博心里冷笑,还考北大清华呢,就这语文功底呀?眼见是别人给预备好的这几句现成话,竟念白念错了好几处,ii(骑)念成了qi也念成了辛辛。真替她不好意思呀!
下面的议程就是县委书记和县长上台为孟令暄赠送锦旗和纪念品了,然后还将有县委书记或县长的讲话。袁书博一直站在会场的最后面。这个大会的真正组织者是教育局副局长戴琳和县妇联主席朱慧云,台上的主持人不过是她们手中的木偶。木偶还在表演,输完了控制程序的戴琳则远离主席台,陪站在了袁书博的身边。这好比一场话剧,剧本定了下来,舞台布置和演员也定了下来,大幕拉开了,导演就退到了观众席上,效果满意不满意也只能留待演出结束后再说了。
袁书博憋忍着心中的愤慈,终于还是说:“目的和手段,真的不能统一吗?”
戴琳横过一眼,说:“你的骄傲可能只是伶晓玲一人,但我却要为全县的学生着想。凡事,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吧。”
有一句古语文词突然从记忆深处翻涌出来,是读高中时学到的,好像是《左传》里的吧,记不大清楚了。袁书博说:“事从此起,必以此终。”然后就转身走出了会场。
手段,目的;形式,内容;表象,本质,孰重孰轻,谁对谁错,一时间,硕士研究生也搞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