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学对“好望角”的约会十分迟疑,在他看来,这本应属于一次会见,可这个会见是事先约定的,他和将会见的人只通过电话,对方什么样他都不清楚,所以,他觉得不应该使用“约会”这个词,“约会”这个词具有特定的含义,或许由于使用在某种事情上的次数多一些,就被独占了,几乎成了人们熟知的专用名词。马永学要会见的人叫冯叮当,是犯人周大川的妻子,而他的身份是狱警,正式称谓叫管教。这样说来,他们符合约会的外在条件。人物:孤男寡女。时间:晚上七点。地点:好望角。并且,这些条件形成的前提是冯叮当的电话,也就是说,是事先约定的。尽管如此,马永学觉得用“约会”这个词还是有些不妥,那么,姑且叫“约定的会见”吧。

“好望角”是一家咖啡吧,整个下午,马永学并没搞清它在城市的什么地方,直到班车启动时,二监区区长宋连城告诉他“好望角”是个小咖啡店,没什么名气,就在离他家不远的世纪街上。马永学在记忆的沟沟壑壑里仔细搜寻,怎么费力都毫无结果。班车上的人开始抱怨了,马永学才匆忙上了车。

马永学答应见冯叮当是接她的第三个电话之后,头两次电话马永学并没决定见她,他根本不认识冯叮当,就连冯叮当说的她老公他也对不上号,他只知道,冯叮当的老公在他的监区。说来也没什么奇怪的,你的电话再保密,如果对方想找到你也找得到的。办公室代理主任孙小军说:“真他妈的怪了,我刚代理主任一个月,连南方小印刷厂都了解我的底细,邮来的材料、通讯地址、联系电话都他妈的对。你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么有知名度。”当管教也一样,常有些莫名其妙的电话,以前,七大姑八大姨的,同学战友同事,拐弯抹角,总能跟你联系上,现在这些干脆都省略了,直接给你挂电话,一边让你关照一边表示要感谢,来得直接并且理直气壮。冯叮当显然是充满自信的,她与马永学通常接的那些电话不同,她掩盖了目的性,没说让马永学关照,也没说要“重谢”他,只说要见见他。当然,这些不是马永学下决心见她的理由,那是什么,是冯叮当的声音?冯叮当的声音里的确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甜而不腻、清而不薄、柔而不飘。听那声音,就会对发出声音的人产生联想。当然也有这种情况,有的人声音很好听,可见了面却令人大失所望。对于马永学来说,这些都不应该是他考虑的问题,冯叮当长得漂亮不漂亮跟他没关系,连期待也不应该有,毕竟,他们之间的身份是“五行”犯克的,这些马永学都明白。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一种鬼使神差的力量促使马永学应承下来。

“好旺角”就在世纪街与民主广场的拐角处,站在“好旺角”的店招下,他才发现这个名字并不是他理解的那个“好望角”,他犯了很多人都容易犯的错误——先人为主。

“好旺角”的店面不大,生意也不“旺”。马永学走进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先映人他眼帘的是一盏盏蜡烛灯,一盏蜡烛灯就是一个咖啡桌,那些咖啡桌旁似乎没有人。马永学正在四处观察着,听到了冯叮当的声音:“是马区长吗?”马区长是同志间的称呼,而执行犯都管他叫“政府”。马永学立即循声望去,一个身材婀娜、娇小的女子站在他对面。马永学点了点头,说:“我是马永学,你是冯叮当吗?”女子说:“是啊,我猜应该是你的。”马永学的紧张感立即消除了,他笑着问:“你怎么猜到是我?”冯叮当说:“听声音,我就猜到你挺帅的,果然如此。”马永学有些不自然,同时他也观察了冯叮当,他心里一惊,我的妈呀,冯叮当太漂亮了,比想象的还漂亮。冯叮当似乎在马永学的表情上察觉到什么,她很自然地拉了马永学一下,说:“咱们到里面谈吧。”

马永学跟着冯叮当走到最里端的一个卡座里。坐下之后,冯叮当问马永学:“你喜欢浓的还是香的?”马永学愣了一下,问:“什么?”冯叮当好看地笑了一下,说咖啡呀。马永学说:“啊……那浓点儿的吧。”冯叮当熟练地点了“摩卡”和“卡布奇诺”。把“摩卡”推给马永学,她自己留下了“卡布奇诺”。马永学端庄地坐着,一动不动,看着冯叮当应对招待、分配咖啡、一直到优雅地搅动咖啡。显然,冯叮当知道马永学正警惕地看着自己,她抬头笑了一下,说:“你别紧张,我不会给你出难题的。”马永学苦笑了一下,说:“我没什么可以紧张的,见劳改执行犯的家属是我的正常工作。”话一出口,马永学又觉得过于生硬,他的话并不适合与冯叮当见面的氛围。冯叮当抿了一下嘴,似乎不太介意。“喝吧。”冯叮当笑着说。

“先说事吧!”马永学说。冯叮当笑了起来,她说不至于吧,喝一杯咖啡在哪个国家也算不上贿赂的。马永学不说话了。冯叮当说:“好吧,我要求见你,主要是想让你帮我好好教育周大川。”马永学愣住了:“你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冯叮当说:“我听说,人是铁,法是炉,希望周大川在你们那里真的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马永学听清楚了,同时也糊涂了,冯叮当这样的态度和说法在以前可能屡见不鲜,但他从警这些年来,极少从劳改犯的家属那里听到这样的话,因为这样的要求几乎不算要求,他们做的正是这个工作。“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马永学温吞吞地说。

“不完全是这样的,”冯叮当说,“我听说,有的人进去之后,反而染上一些恶习。”马永学说,那是个别现象。冯叮当说:“还有,我承认,犯了罪应该接受劳动改造,或者说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可光惩罚是不够的,还要教育他们,让他们悔过自新,重新做人。”马永学又有些不自然,的确,他是个严厉的管教,甚至体罚过犯人,他在劳改执行犯中的口碑并不太好。周大川刚转过来不久,他还没收拾过周大川。难道冯叮当在暗示什么吗?

“你所说的教育,重点是什么?”马永学问冯叮当。冯叮当说:“这方面你们是专家,我只希望他出来的时候不再是恶棍。”马永学小声说:“你不会不知道,你丈夫要在监狱里关二十年。”冯叮当说:“这个我当然知道。”马永学点了点头,说:“难得有你这么配合的家属。”

突然,冯叮当哭了起来,是饮泣那种。马永学不知所措,咖啡屋里就他们两人,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去安慰她,如果不去安慰她,他应该干点什么。冯叮当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她说:“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马永学说当然。冯叮当问:“一个十恶不赦的烂人,经过你们改造能改造成好人吗?”这个问题也很厉害,马永学面对的毕竟不是戴红领巾的小学生,一下子无法回答。“能吗?”冯叮当追问。马永学说,这有很多因素,有内因也有外因。冯叮当说:“我只问你能吗。”马永学说也许吧。冯叮当说:“我跟你说实话,我非常恨他。”马永学小心地看了看冯叮当。冯叮当说:“我并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好家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可能今年、可能明年或者后年我就跟他离婚……”马永学说:“可是,你不是让我改造他吗?”冯叮当说:“那是两回事,离婚是离婚,改造是改造,这样说吧,我跟他离婚是为了我自己的幸福,他改造好了是他的造化。”马永学说:“可有的时候……以前,我帮助过一个人,他的表现也非常好,眼看就要出狱了,这个时候,他老婆跟他离婚了,他在监狱里又犯了罪。”冯叮当瞅着马永学问:“那个人判了几年?”“五年。”马永学回答:冯叮当问:“也是杀人罪吗?”马永学摇了摇头。冯叮当说还不是的。接着,冯叮当眼喃泪水,跟马永学讲了自己的经历。冯叮当从小就能歌善舞,高考时没如愿考入艺术院校,就读于一家幼儿师范,毕业后分配在第十四幼儿园当音乐教师,她不太甘心,总想往演艺圈子里努力,为了演练舞台经验,她到大世界夜总会唱歌,从那时候起,她的噩梦就没再醒来。“当时,周大川在夜总会当经理,他在一次酒后强奸了我。”冯叮当说。

后来,周大川开办了迪斯科娱乐场,一次与黑道人的冲突中,周大川持枪杀人,被送进了监狱。

“可是,我不明白,既然你那么恨周大川,为什么还让我教育他?”马永学问。冯叮当说:“我已经说过了,我希望他改造好,不仅对我,对这个社会也有意义。”

那次约定的会见之后,马永学开始被一个间题困扰着,他总觉得冯叮当的态度过于冠冕堂皇了,他不知道她美丽、柔情和伤感的外表下究竟隐藏了什么目的。马永学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一点,不能钻人别人设计好的圈套。